卻說那慈禧,原本並沒有多少文化,年輕時幫鹹豐帝批折子的時候,常常錯字百出,隻是十分用心,加之聰明,又持之以恒,便真的練出了一手好字。慈禧的字,筆墨遒勁,骨肉停勻,頗見功力。此時她命青兒拿了銅龜鎮紙,揮毫寫了個“貴”字。最後一筆落下之後,大家叫一聲好,容齡忙示意懷特謝恩,懷特卻一雙眼睛直勾勾看著德齡,沒有理會容齡。慈禧拿眼一瞟,不禁疑竇頓生。好在德齡急中生智,暗使了把勁兒,小狗便嗖地從她的懷裏跳了出來,直撲懷特,懷特像接棒球一樣接住了它。慈禧這才笑道:“瞧不出來,這洋小子還真是被我的小喘氣兒給迷住了。”
懷特走了。德齡目送著他,隻覺得視線越來越模糊,她明白自己必須克製住淚水,可是她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他竟然沒有回頭看她一眼,難道他對她已經毫無感情了嗎?雖然已經分手,可她還幻想著有一種牽掛和默契永遠地存在於他們之間。她在默默地數著數,她想,如果數到十,他還沒有回頭,那麼她就徹底地埋葬對他的愛。數到十的時候,德齡一下子拿手絹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敢再看。就在這一瞬間,懷特回了頭,他看到低頭捂著眼睛的德齡,便很快地走出了宮門。德齡慢慢地移開手絹,從指縫裏往外看,懷特已經走遠,宮門重重地關上了。
無法抑製的淚水濕透了少女德齡的手帕。
兩個時辰之後,光緒的貼身太監孫玉急匆匆走到宮門,問侍衛道:“剛才走的可是那個美國醫生?”侍衛回道:“正是。孫公公有事嗎?”孫玉捶胸頓足道:“咳!緊跑慢跑的還是沒追上,萬歲爺牙疼,說是上回老佛爺的牙讓這大夫給瞧好了,也想請這位大夫瞧瞧!”侍衛道:“已經走了兩個時辰,怕是追不上了!
懷特手提著小箱子走進美國使館,康格夫人接待了他。她嘲諷道:“懷特,你可是做了太後的紅人了,回美國足以寫一本暢銷書了。”懷特道:“夫人,這都是您給我機會,我感激不盡。至於暢銷書,我是不會寫的,要是寫了,版稅一定是您的。因為,我欠您的情。我對您撒了謊,我進宮的目的隻有德齡,別的任務,我認為不恰當,所以……但請相信,我會補償您的。這是太後親手題的字,送給您。”懷特恭恭敬敬地把字拿出來,攤在桌上。康格夫人盯著那字,瞧了又瞧,她知道這是一件價值連城的珍寶。但是她抑製住狂喜,淡淡說道:“凱,你真的讓我很失望。不過,禮物我是從來不拒絕的,當然,那得是特別的禮物。”懷特道:“夫人,我認為紐約的珠寶行裏一定有你喜歡的東西。”康格夫人道:“我看也隻好這樣了。記住,女人珠光寶氣的時候往往是她最失意的時候。你知道嗎,為了你和卡爾,我已經被上司責罰了。”懷特聳了聳肩,道:“對不起,夫人。”康格夫人道:“好了,說說你的德齡吧。”懷特黯然道:“我們分手了,我準備明天就啟程回美國。”康格夫人笑道:“哦,難怪你今天會那麼誠懇,通常人們都是失戀以後才發覺其他的朋友是多麼的好,而熱戀的時候,總覺得沒有一個朋友是不礙事兒的,對不對?”懷特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10
深夜,墳丘附近的一小塊野草居然被慢慢頂了起來,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蓬頭垢麵的年輕男人從裏麵鑽了出來——他是無玄。
從奇門遁甲圖上發現東南方向的活門之後,無玄便抬頭望著東南方向,什麼也沒有,隻有一彎孤獨的寒月。他再低頭看,大牢的東南角,有一塊長三角形的磚。他扒了又扒,摳了又摳,直到把雙手磨得鮮血淋淋,才算把那塊磚扒開——裏麵,竟是空的。
他狂喜了!密道!早就從傳說中知道大內之中有一條密道,但是任何人也不知道密道到底在什麼地方,如果早知道密道在大牢裏,那麼他無玄會找出更好的行刺的方法。其實無玄並不知道,大內之中有著無數條密道,連開鑿密道本身的人,也早已忘記了密道的確切位置。而且,密道之中已經幾乎被苔蘚和別的什麼東西堵死了。
有兩個黑影幽靈般從墳丘後麵轉了出來,那正是周太監和他的幹閨女祖兒。周太監壓低聲音道:“你可把我們爺兒倆的膽都嚇破了!!”無玄滿臉泥水,辮子已經脫落,狼狽不堪,但他竟然還在笑著。祖兒心疼地撫著他身上的傷,道:“怎麼這麼久?快吃點東西吧!”祖兒從貼身衣服裏麵掏出一張大餅子,遞給他。他抓了餅子大吃起來,一邊抱怨道:“那條密道太難走了,有個地方,長滿了苔,幾乎把密道都給堵了,我是把那些苔都給吃了才出來的!”祖兒流淚道:“可憐的人,你竟然吃了青苔,那是要變青蛙的啊!”無玄撲哧笑道:“我要是變了青蛙,你還會不會理我?”祖兒道:“你若是變了青蛙,我就變成浮萍……”周太監急道:“行了,你們別什麼青蛙浮萍的了!趕緊想法子躲開這兒是正經!”兩人這才住了嘴,匆匆轉出墳丘。
周太監四下看看,覺得此地眼熟。忽然想起,三年前,庚子國變,老佛爺和皇上攜少許太監宮女,正是從這裏離開了北京——若是在夏、秋的時候,這裏不遠處就有一片青紗帳,那可是最容易藏人的,此時雖是冬天,但是再往西走就是一片棗樹林,就是葉子幹了,那樹林也是安全的,穿過樹林就是昌平了。這麼想著,他站下腳,對無玄道:“行了,就在這兒別過了!你呀,一直往西,那兒有一片棗樹林,再往北就是昌平,出了昌平就是河北省了……祖兒啊,你呢?跟我還是跟她,隨便吧!”祖兒撲通跪下了,哭道:“爹!自從我十三歲入宮,蒙您一直看顧,若不是您,我就是被杖責百次,死過十次也是有的!即使躲過了老佛爺,也躲不過那些心狠手辣的姑姑!!是您一天到晚的指教我,護著我,才保全了我這條小命兒,按理兒說,我自然要給您養老送終,可是……可是自從遇上了他……爹!恕女兒不孝,女兒就此別過了!”周太監老淚縱橫道:“快起來吧!這個小包裏是我攢下的一點銀子,你們拿著去,總歸有用。”祖兒從貼身兜肚裏拿出一個玉墜,膝行至周太監麵前,哭道:“爹!爹啊!這是女兒從小兒父母給的,留給您老,權且做個紀念!”周太監接了過去,抹了把淚,催道:“快走快走!”
兩人急急離開,一直向西,已經快要到棗樹林了。
卻說那無玄正當二十幾歲的春秋,正是青年熱血之時,見了心愛之人,豈有不動心的,先是拉著祖兒的手跑,進了棗樹林,自覺萬事大吉,便緊抱了她一下,卻聽祖兒哎喲一聲。原來,祖兒將那烤好的餅子貼在肚兜裏帶給無玄,不小心被燙了一下,這會子被他一碰,才覺出疼來。慌得那無玄忙解了祖兒的小衣,看見她右邊的一隻椒乳上,已然被燙起了一小片燎泡,無玄心疼萬分,便將祖兒摟在懷裏,嘴裏輕舔她的乳房,不知覺的下邊已硬了起來。祖兒叫道:“親哥哥,我們還是快跑吧!”無玄這才清醒,拉著她,一氣跑出了棗樹林。卻見一片強光在前麵映照,祖兒叫道:“哥哥,難道天已經亮了?”一語未了,隻見幾十束火把突然出現在棗樹林的盡頭,一乘青衣小轎穿過火把,攔在眼前。無玄叫了一聲“不好!”剛想拉著祖兒往回跑,隻見幾十名禦前侍衛齊刷刷地站在眼前,已經封住了林子。
為首的侍衛恭敬地掀開轎子的前簾,裏麵坐的竟然是皇後!皇後素衣簡髻,神色卻無比威嚴,喝道:“你們這對狗男女,還不跪下?!”祖兒早已嚇得兩腿發軟,卻見無玄臉上毫無懼色,一隻胳膊緊緊摟著她,她便一下子有了力氣,強硬了起來,與無玄一般竟然堅持不跪。一個禦前侍衛上前強行將兩人按下跪倒,吼道:“你們給我睜大眼睛瞧瞧,這是大清帝國的皇後娘娘!”無玄掙紮著抬起頭道:“呸!姓葉赫那拉的娘們兒就沒有好東西!”另一侍衛用刀柄狠打他的嘴,頓時流出鮮血,祖兒驚叫一聲,上前護衛。
皇後從轎中走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見那無玄雖然蓬頭垢麵臉色土黃,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奕奕生光,那祖兒像個小貓似的緊貼著他,前襟沒有係好,露出一抹雪脯。皇後看了越發惱怒,暗想這一對狗男女實是膽大包天,眼見著命都沒了,還要行這等苟且之事,真真的無恥之尤!遂喝道:“你們犯了彌天大罪,不跪地求饒,還想在這兒演一出俠客烈女是怎麼著?!祖兒,你是老佛爺身邊兒的人,他的信兒,最早還是你報的!你怎麼竟敢如此助紂為虐!你……你是吃了老虎膽了?好好兒的孩子,我……我真可惜了你這條小命兒!”祖兒嚇得麵白如紙,隻有哆嗦的份,哪還說得出半句話來?皇後又對無玄說道:“說!是誰指使你進宮行刺,給我如實招來,若有半點差池,小心你的狗頭!”無玄突然狂笑起來:“哈哈哈……你們宮中才數月,可這世上已千年!葉赫那拉的後代你聽著!你們不過是些井底之蛙!你們知道興中會嗎?你們知道孫中山、知道黃興嗎?你們知道現在每天有多少誌士仁人為驅逐韃虜、光複中華而流血犧牲?!你們知道有多少人恨你們,有多少人想吃你們的肉、喝你們的血!自鴉片戰爭始,你們一次次割地賠款、喪權辱國,害得我大中華幾千年的臉麵喪失殆盡!老爺今潛入大內就是要殺盡你們這夥韃虜,本來就沒想活著出來!要殺要剮,你們來吧!”皇後冷笑道:“如此卻不能讓你死得痛快!來呀,把這賊子綁了拉回牢中嚴審,將那賤人先給我就地正法!”無玄立即用身體掩護住祖兒,道:“殺我可以,殺她卻是不行!”祖兒卻推開他,哭道:“皇後娘娘,隻要能保全他的性命,奴婢願受淩遲之刑!”無玄笑道:“葉赫那拉氏,我真是可憐你啊!你嫁了那個閹皇帝,雖然是綾羅綢緞錦衣玉食,可是你見過這般人間真情嗎?你怕是連男女之歡也沒經過吧?可憐呐可憐!真是枉來人世一遭!……哈哈哈……”
盡管皇後曆來喜怒不形於色,還是被無玄這話打中了七寸,氣得全身發抖,半日才喝道:“你……你給我住口!”皇後細瘦的手指憔悴不堪,抖成一團,但她最終還是從襟下摸出了那隻精致的勃朗寧手槍,顫抖著對準了無玄,所有人都驚呆了。皇後使出全身力氣——也許她一輩子都沒使過這麼大力氣,扣動了扳機,無玄應聲倒下了,鮮血噴出幾丈遠,把祖兒身上都染得鮮紅。
祖兒瘋了!她狂叫著向皇後撲去,被眾侍衛亂刀砍死,她死去之前,侍衛們把她的一對椒乳割了下來,她雪白的胸脯上,出現了兩個血窟窿,就在那樣的時刻,她依然用了最後的力氣,緊緊抱住了無玄。他們的血溶在了一起,身子漸漸涼了,硬了,長在了一起,像是盤在一起的樹與藤,任什麼也分不開了。
一個侍衛來報:“皇後娘娘,禦膳房的周太監撞墳前石碑而亡!”皇後依然發著抖,她掏出一顆紙煙,竭力鎮定著自己,冷笑一聲道:“他早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了!去報告老佛爺,刺客、奸細統統倒斃!……回宮!”
轎簾拉下來了,轎內一片黑暗,這時的皇後才開始流淚,她猛吸了幾口煙,想把啜泣淹沒在喉嚨裏。
皇後在長春宮整整哭了一夜,這個小字靜芬的女人,今年也不過才三十五歲,但是她知道自己這一生已經過去了,最最難堪的是,這個她一直在掩耳盜鈴的事實,卻被一個下賤的刺客當眾說了出來,這不能不說是大清帝國皇後的奇恥大辱!上天作證,她本是不想殺他們的,起碼,是不想讓他們死在自己手裏,但是現在,一切都完了,她的雙手染了血,她哭著,反複洗著自己的手,然後又吸紙煙,點燃,又掐滅。
天邊已經露出曙色,她提起筆,迷迷糊糊地寫下了幾行字:“借納蘭詞感時傷懷——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裏。清淚盡,紙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