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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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包車的鈴聲在幽靜的路上回蕩著,德齡和卡爾坐在裏麵。這是公元一九○四年,日俄開戰半年之後的一個夏夜。
卡爾小姐正在為慈禧太後畫第二幅肖像,自然,仍然是德齡姐妹在為她做模特。
傍晚時分,卡爾收工的時候,突然麵帶笑容告訴德齡,今天是她的生日,是她在中國的第一個生日,邀請德齡一定要去她的宅邸參加生日派對,德齡欣然同意。
這是慈禧太後賞給卡爾的一處住宅,離宮裏並不遠,坐馬車隻要一個時辰。她們走進去的時候,生日酒會已經開始了,《藍色多瑙河》的音樂聲中,來賓們正在翩翩起舞。
德齡把帶給卡爾的生日禮物拿出來——這是一隻長命鎖,純銀的,鑲著瑪瑙和綠鬆石。卡爾驚喜地叫道:“啊,太漂亮了,親愛的,你能幫我把它戴起來嗎?”德齡笑道:“哦,我很樂意。”她把長命鎖的掛鉤在卡爾後頸處鉤住,卡爾對著小鏡子照了又照,笑道:“哦,太可愛了!你的禮物我太喜歡了!德齡,我也有一樣禮物要送給你。”卡爾笑著,不由分說地把德齡拉進了一個房間,笑嘻嘻地把她推了進去,然後關上門。
德齡正自吃驚,忽然看到站在窗前的年輕男子轉過身來,天呐,她驚呆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凱·懷特!
德齡不顧一切地衝進了凱的懷裏,他緊緊地抱住了她,他們的淚水、笑聲和吻交融在了一起,兩個人的熱情不可遏止地燃燒了起來。凱狂吻著她,嘴裏不停地喃喃著:“德齡,我親愛的,我的小仙女!……”德齡也又哭又笑地叫著:“凱,凱,快告訴我,這不是夢!……”最初的激情過去之後,兩人相擁著坐在長沙發上,凱從懷裏拿出那兩封信,當然,一封是裕庚的,另一封是在慈禧指婚的時候,德齡托卡爾寄給他的。但是德齡那封信到得很晚,因為那信寄到美國之後,凱剛剛離去,艾米姑姑隻好又把它轉寄回來給卡爾,姑姑太了解她侄兒了,她知道,她可愛的侄兒無非是找個借口,去和他夢想中的仙女再續前緣罷了,見仙女之前肯定要先見卡爾。事實證明,姑姑的推測是百分之百的準確。凱低頭吻著德齡,低聲道:“如果沒有這兩封信,我真的要撤退了,我簡直覺得自己隻是你的女官生涯裏一首無足輕重的小插曲。”德齡用溫柔的吻堵了他的嘴。
凱打開信,兩人一起看著,德齡被阿瑪的信感動得幾乎淌下淚來,她哽咽道:“不看這封信,我根本想不到阿瑪是多麼的慈愛,我從來隻把他當成一個英雄,沒想到他也有兒女情長的一麵。”凱則反複看著德齡的信,一麵說道:“看來我真的要感謝那個古怪的太後,沒有她,怎麼能逼出你這些真心的話。你看:‘我寧可選擇死也不願意背棄我們的感情,我到死也是深愛著你的。我最大的心願是能在你的無名指上套上結婚戒指……但願今後你還會偶然想起,有個女孩,她是那麼渴望成為你的妻子……’啊,當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幸福得都要飛起來了!”德齡羞得忙去奪信,懷特立即把信舉得高高的,兩人一陣亂搶,最後又擁抱在了一起。德齡羞澀地捂住了臉,凱溫柔地拉開她的手,輕聲道:“親愛的,我親愛的……我想好了,我們就到我們相識的那條海輪上舉行婚禮。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可以在甲板上翩翩起舞,望著遠處的海鷗和白帆。”德齡像個小鳥兒似的偎在凱的懷裏,她覺得這個懷抱是那麼溫暖和安全,她頭一次感到了真正的幸福,她努力克製著少女的羞怯,小聲讚美道:“太美了,凱。有了這些,就算有一天我忽然死去,也會覺得很知足了……”凱立即製止她道:“別說這樣的話,親愛的,聽著,你會好好活著的,活到我們一百歲,過鑽石婚!……知道嗎?我是通過一個可愛的朋友理解了你,理解了中國人,也知道自己這一生裏最大的願望就是和你永遠地相愛,永遠地在一起。隻是,那個可愛的朋友,我們剛剛認識不久,就恐怕要永遠地分離了。”德齡驚道:“永遠地分離?”懷特把大衛的照片拿出來遞給德齡,道:“就是他,那個小男孩,他叫唐大衛,是個革命黨。知道前一段那個刺殺廣東總督的事件吧?那個事件,震驚了世界,刺客就是他,到處都是他的通緝令,畫影圖形……我整整找了他半年,不然我早就來了!我差不多走了半個中國,卻毫無結果。我寧可他消失了,可事實是,他很可能已經被抓住了!他身旁的那個大男孩是他的哥哥,是保皇黨,是康先生的朋友。”德齡看著照片,歎道:“多麼親密的一對兄弟呀!”凱說:“是呀,不過他們因為信仰的不同已經很久不來往了。”德齡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凱溫柔地看著心愛的姑娘,向她講述了唐家兄弟的故事……
德齡聽著,聽到大衛兄弟之間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時,忍不住流出了淚水。凱說:“……這也許是我遇到的最奇怪的一對兄弟了……就是這兩兄弟的事,讓我認識了你們中國人,我現在知道,國家和道義對你們來說是至高無上的。在這之前,我甚至對你有誤解,覺得你不夠愛我,而更愛皇宮裏的權威。現在我知道,你是愛我的,而且愛得很艱難。”德齡拭淚道:“凱,我真希望能有一天見到大衛的哥哥,向他表達我的敬意。如果他有什麼要幫忙的,請你一定要告訴我。”凱鄭重地點了點頭。
2
裕庚夫婦再次回到京城,是為了德齡陪太後去盛京祭祖的事,老兩口趕回來,自然是想與女兒話別。可是回來之後才聽容齡講,德齡到卡爾小姐那兒去了,大概明天才能回來。
吃罷午膳,裕庚夫婦照例在房中小憩。裕庚心裏有事,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悄悄起來,見小順子一個人在客廳裏,正用錘子仔細地敲著核桃。
見裕庚披著衣服走出來,小順子急忙站起,扶裕庚坐下,問道:“老爺,您身體不好,應當多多歇息才是。”裕庚把一個手指放在唇邊,低聲道:“小順子,小聲點,太太已經睡了,咱們爺倆聊點事兒。”小順子忙把敲好的核桃仁放在碟子裏,喜道:“好,老爺,您喝茶,還有,這是我剛敲的核桃。”裕庚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道:“小順子,你能不能替我跑趟天津,明兒就去。”小順子忙道:“奴才這就去!”裕庚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道:“……不過,我不想讓太太知道,你就說今兒家裏帶話兒來了,要你回去幾天。”小順子連忙答應著,道:“行行行,可去天津幹什麼呢?”裕庚從懷裏拿出了一張銀票和一封信:“你去把銀票送給這個人,我托他在查一件緊要的事兒,這是他的酬勞。讓他務必給我回信,看看有了什麼進展。”小順子瞟了一眼銀票,吃了一驚,道:“怎麼,老爺,查什麼緊要的事兒要給這麼些錢?”裕庚長歎一聲道:“是很緊要的事,要是不查個水落石出,我死都不會瞑目的。我總覺得,自己來日無多了,所以,這件事要抓緊才好!你不要對別人說,連太太麵前也不要露一點風兒!”小順子忙道:“老爺,您放心吧,奴才父子兩代都是您的家奴,奴才從小兒就在您家長大,自然最聽您的。”裕庚微笑地點點頭,道:“去吧。越快越好,一定要把回音兒帶給我!”
到了晚上,勳齡特意為父母預訂了一家酒樓包房,除了德齡,全家人聚在一起,裕庚點了一瓶劍南春——這是他生病之後頭一回喝酒。菜很豐盛,勳齡的心細,他特意點了阿瑪愛吃的蔥油淋子雞、額娘愛吃的清湯魚翅、德齡愛吃的櫻桃肉和容齡愛吃的滿口香。裕太太當然忘不了給兒子單點了一道油燜大蝦。
裕家的家宴,曆來都吃得歡歡喜喜地盡興,可是今兒,雖然菜做得十分精美,勳齡又是竭力張羅,因為缺了德齡,裕庚又是久病,氣氛便仍然有些沉悶。好在天真活潑的容齡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倒也讓阿瑪額娘漸漸開心起來。
容齡舉杯敬阿瑪額娘道:“我敬你們二老一杯,祝你們健康長壽,希望阿瑪早日康複。”說罷一飲而盡。裕庚也飲了一杯,讚道:“好孩子,真是越來越懂事兒了。”裕太太也微笑著喝了一大口,問道:“容齡啊,這回在宮裏過年,可想了阿瑪額娘沒有?”容齡道:“想是自然要想的,可宮裏也很好玩。譬如大年三十兒晚上吧,下大雪的時候,老佛爺還準了我和四格格出去打雪仗呢!”裕太太瞧著裕庚道:“瞧瞧,老佛爺把她們這些孩子慣成什麼樣兒了!”容齡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撲哧笑道:“這算什麼,我還把皇上當成了四格格,把雪團都砸他身上了!”裕庚夫婦吃了一驚,裕太太叫道:“阿彌陀佛,那皇上該如何懲治你?”容齡笑道:“懲治什麼?皇上說,他砸了我的字典,我砸了他一身雪團,扯平了!”裕太太嘬著牙花子,對著裕庚道:“瞧瞧,瞧瞧,這君不君臣不臣的,成了什麼了!……那老佛爺呢?”容齡高興得搖頭晃腦地說道:“老佛爺對我就更好了!我贏了她老人家的牌,她還重賞了我一千兩銀子呢!”裕太太張開的嘴半天都沒合攏,裕庚在一旁問道:“難道老佛爺賞你,你就不知道推辭一下?”容齡笑道:“幹嗎要推辭?老佛爺賞我,我高興,她也高興,我若推辭,她肯定要生氣的!”正說笑著,一個夥計走進來,拿著一本菜譜說道:“少爺,酒店的秋老板說要送你一份菜,請隨意點。”勳齡怔了一下,問道:“哪個秋老板?”夥計含笑將菜譜翻了過去,菜譜裏夾著一張紙條,上寫:“本月十五,諸神回避!”勳齡一驚,臉色突變。容齡伸過腦袋來,問道:“哥哥,怎麼了?”勳齡趕快把菜譜翻了過去,道:“沒什麼。夥計,我們的菜已經夠了,下回吧,替我謝謝秋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