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下)(1 / 3)

第十一章(下)

6

光緒皇帝下了早朝便匆匆回到瀛台,躺在自己那張潮濕冰冷的床上,一語不發。戊戌年發生的一切,又一幕幕地在眼前湧動,揮之不去。

甲午戰爭的失敗與中日《馬關條約》的簽訂,令年輕倔強的光緒感到了奇恥大辱。皇帝日夜憂憤,思索中國致敗之故,若再不變法圖強,必然社稷難保。光緒深知第一步是要招攬熟知西方的人才,於是他於光緒二十二年發布上諭,在全國尋找推動變法的人才。就在此時,康有為脫穎而生了。

康有為是廣東南海人,自幼飽讀詩書,少時曾到香港旅遊,受到西方現代文明的熏陶,而立之年在廣州講學,後來寫成《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製考》。在光緒二十一年,康有為聯合當時的各省舉子發動了“公車上書”,聯名請願,並於同年連續呈送了三份上書,其中《上清帝第三書》竟送到了光緒的手中。年輕的皇帝連夜閱畢,立即命人抄成三份,一份送慈禧,一份留在了乾清宮,另一份送交各省督撫會議。那些日子,光緒激動得夜不能寐,加之帝師翁同龢對他說,康有為的才華勝過他十倍,光緒頗為讚同,隻是盼著他的“皇爸爸”早些表態,他才好“舉國以聽”。

慈禧太後當時還是相當讚賞康有為的上書的,隻是在她的默許之下,光緒皇帝才得以在仁壽殿接見了康有為。當時,君臣都非常激動,在下午斜射的光線中,康有為迫不及待地闡述了他的政治理想。隻是短短寒暄了幾句,康有為便開門見山道:“四夷交迫,覆亡無日……聖上聖明,洞悉病源之所在,既知病源,那麼解藥就在這裏!那就是:隻有變法,才能自強!”當時康有為的聲音慷慨激昂,激動之處,聲音發顫不說,還喑啞哽塞。光緒平時聽奏對,很少看人,這時卻忍不住抬起眼睛,留意看了看跪在眼前的這個中年人。當時康有為雖不滿四十,卻已是有些謝頂了,留著兩撇小小的八字胡,個子也並不高,實在不能算作氣宇軒昂。但是他講起話來,卻是全情投入,聲震屋宇,不由人不心內凜然。尤其那 光緒當時隻是二十幾歲的人,正是青年熱血,本來便受不得蠻夷之氣,常想日本不過是一蕞爾小國,竟敢在大清頭上動土,如今聽了康有為一席話,大有得遇知音之感。康有為又道:“聖上,微臣以為,大清猶如一風雨飄搖中之殿宇,如今已經殘舊破損不堪,如果隻是修修補補,到底還是耐不得風雨,不如拆而更新,則好全局統算!”光緒聽罷,頗以為然,連連說:“今日誠非變法不可!”康有為又說:“臣請皇上變法,首先要變更製度,然後變更法律,皇上要統籌全局才是!當今大臣,老邁昏庸,完全不了解外國之事,皇上若要倚仗他們變法,不過是緣木求魚而已!”光緒點頭道:“你說得很有道理!”康有為這才叩問道:“皇上如此聖明,為何一直沒有實施變法呢?”光緒聽了這話,良久不語,半晌才長歎一聲道:“奈掣肘何!”

這一句話以及光緒皇帝當時的神態,多少年之後還時時縈繞在康有為的腦際。這一句話,讓康有為和維新黨人明白了一切。正是有了這一句話,才有了後來的“奉衣帶詔”,才有了傳說中“圍園弑母”的可能性。那一天,君臣無間,一問一答,就八股、辦學、鐵路、礦業、購艦、練兵、遊學、譯書、用人等問題,海闊天空,一直談到日落西山。在接下來那些“定國是詔”的日子裏,光緒皇帝曾經多麼興奮啊!他甚至幼稚地以為,自己將成為明君,挽大清危局於既倒。但是接下來的慘烈結局,卻來得過於快了,讓這個二十幾歲年輕人的心理落差無法調整。

隻有光緒自己才明白自己內心深處的痛苦。那些維新黨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隻有皇帝還在三麵環水、四麵來風的瀛台苦苦堅守……事情已經過去快十年了,皇帝在每天痛苦的煎熬中已經接近崩潰了,是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崩潰,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挺多久。

此次日俄戰爭竟然在中國的門戶東三省境內開戰,又是一次奇恥大辱。上朝時張之洞那一番關於變法的話,又怎能不令他感慨萬千!

光緒皇帝在潮濕冰冷的石頭地板上來回踱步,像一隻關在籠中的困獸,他抓起一張英文報紙,看見上麵有篇醒目的文章,標題是《喪權辱國的又一鐵證》,署名孫文。文章中說:日俄戰爭終於打響,戰地卻是中國的滿洲。腐敗的清廷再度顯出頹勢:那拉氏竟然無恥地宣布保持中立,海外各國宣布中立是堂堂正正的,而清廷對於外國的侵略戰爭保持中立,卻是地地道道的掩耳盜鈴!……

光緒放下報紙,喃喃自語道:“……保持中立,自然是無恥之舉,然而不保持中立又有何法?中國如此貧弱,對抗無異於以卵擊石!若是戊戌年變法成功,中國早已強盛,何至於會有庚子之亂?又何至於有今日之恥啊!……”想到這裏,他內心的悲憤幾乎燃燒起來,他大叫一聲:“孫玉!給朕把那台舊日的風琴清理出來!”孫玉忙問:“就是昔日您和珍主子彈的那台舊風琴?”光緒點了點頭。

窗外刮著大風,光緒悲憤地彈著《馬賽曲》,琴聲如潮。孫玉端了茶水,輕輕地放在琴上。他剛轉身,就聽到了茶水被打翻到地上的聲音,他回頭看去,看見光緒的手指繼續在琴鍵上飛舞,琴聲已經到了高潮。

光緒的眼前,維新黨人們一個個地出現了,他們年輕熱情的麵孔,慷慨激昂的神態,感天泣地的聲音……讓這位年輕的君主再次感到了熱血賁張、悲憤欲絕。

風把門吹開了,門重重地撞在了牆上。

光緒停止了彈奏,他迎著風,看樂譜在空中狂亂地飛舞。

7

入夜,紫禁城沉寂在一片空漠之中。慈禧的寢宮卻依然亮著燈,李蓮英已將張之洞等人擬好的《局外中立法草章》拿來,慈禧匆匆瀏覽了一遍,命李蓮英拿來筆墨,親書了一道懿旨。

朕欽奉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後懿旨:特此照會日俄,兩國同為友邦,我國重以親交,當以局外中立例處置。已通令各省一體遵守。且嚴令地方官保護商民、教徒。唯盛京及興京,為陵寢宮殿所在,應令該將軍敬謹守護。所有東三省之城池、官衙、人命、財產,兩國皆不得損傷,原駐中國軍隊,彼此各不相犯……各省及邊境,內、外蒙古,都照局外中立例辦理,兩國軍隊各不得侵越。若誤入境界,中國當出兵攔阻,不得以失和論。嗣後不論孰勝孰敗,東三省的疆土權,仍舊歸中國自主,不得占據……欽此!

次日一早,慶親王便候在了樂壽堂之外,慈禧洗漱過後,命李蓮英宣慶親王進去。慈禧一夜失寢,臉色十分憔悴,沉著臉賜了慶王一個座,慶親王看著慈禧的臉色,沒敢坐下,隻立在一旁躬身道:“微臣今晨剛剛接到駐日楊欽使電文,內稱:日本軍隊將遵守交戰法規,貴國政府盡可無慮,隻因戰線在貴國領域,日本需要在軍需品方麵有所措置,並非有損貴國主權,實在是因地勢所限,不得已而為之。貴國官民如能確立中立規則,即使在戰鬥地域之內,日本軍隊亦當竭力保護……”

慈禧哼了一聲,問道:“俄方反應如何?”慶親王道:“到目前為止,俄方尚未有正式照會。”慈禧想了一想,道:“傳我的口諭:命遼東一帶兵民,禁止幹預戰事,接濟軍火,租賣艦隻,借給款項,代探消息,幫運兵械,私售糧食……違者格殺勿論!”慶親王急忙應命。

慈禧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心裏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憤怒,自語道:“哼,早知如此,還不如庚子年定都西安呢!……那時候,中外都逼著我回鑾,北京有什麼好?讓我七十歲的人,還受此驚嚇!……你跪安吧,有事立即向我稟報,不得有誤!”慶親王諾諾而退。

這裏李蓮英早拿了幾瓶上好的法國香水,用盤子托了,放在慈禧眼皮子底下,慈禧聞來聞去的,最終挑了一種噴在手腕上。李蓮英在一旁彎身說道:“老佛爺,瀛台那邊兒說昨兒皇上心情不好,自個兒彈了一夜的琴。”慈禧懶洋洋地問道:“彈的是什麼調調啊?”李蓮英惶然道:“奴才也說不上來,對了,好像叫賽馬曲。”慈禧不屑道:“就他那身子骨,還賽馬?”李蓮英忙道:“可不是,皇上也就彈彈琴、寫寫字還湊合。”慈禧冷笑道:“就讓他自個兒發瘋去吧,我這麼忙,可沒工夫兒管他!……對了,你去把德齡叫來,叫她把上回那些個咖啡,再給我拿點子來!”

待慈禧用過早膳,德齡已經在外屋恭候了。慈禧見了德齡,滿臉堆下笑道:“德齡啊,看來這西洋的東西,也確是有些好的!你上回拿來的那些法國咖啡,味道確實不一樣,還有這香水,比我們的花露水耐聞多了!”德齡笑道:“奴婢又拿來了些,前兒個額娘還說起來,老佛爺喜歡這東西,真真是洋人的造化!”說罷,德齡便將帶來的咖啡獻上,慈禧聞了一聞,喜道:“好像又香些了似的。”德齡見慈禧高興,突然跪下了,求道:“奴婢求老佛爺一件事,求老佛爺萬萬恩準!”

慈禧嚇了一跳,忙扶起德齡,道:“這是幹什麼,有話就說好了,你在我跟前兒這麼久了,有什麼事兒我沒準你?”德齡這才輕聲道:“老佛爺,奴婢請您留下元大奶奶。”慈禧眉頭一皺,使勁盯了德齡一眼,道:“德齡,你這麼說是真心的嗎?還是別有用心?我可不會認為你寬容大度,沒有人不恨自己的仇敵。”德齡道:“元大奶奶咒我,我死不了,可您讓她出宮,她這輩子就算完了。”慈禧冷笑道:“大概還不至於。”德齡正色道:“奴婢以為,元大奶奶的喜怒哀樂,無一不是與老佛爺息息相關。老佛爺臥病的時候,她日夜守候,悉心照顧,恨不能替您受苦。而老佛爺給她的每一件賞賜,她無不視如珍寶,逢人便炫耀。她對奴婢的恨之深,其實是對老佛爺的愛之切啊。”慈禧半晌無語,沉著臉道:“哦,那你不怕她再處處與你為難嗎?”德齡誠懇地說道:“老佛爺,我相信您寧願看著一個人生龍活虎地活著,卻不願意看著她無聲無息地沒了心氣兒。再說,突然沒有了敵人,沒有了對立,豈不是很寂寞?”慈禧一怔,沉吟良久,最後道:“德齡啊,我沒有看錯,你的確是個很不一般的女子。得了,瞧你的麵子,我就準了吧!”德齡忙跪地謝恩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