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這日,裕家二少爺勳齡照例去那家照相館買膠卷,他付了錢,夥計遞給他一個大紙口袋,說道:“少爺,您要的膠卷全在裏頭,保證一卷兒也不少!”勳齡笑道:“好,那我就不數了。”夥計在後麵叫道:“少爺,慢走您哪!”
勳齡回家便把紙口袋裏的膠卷呼啦地全倒在桌子上,竟然倒出了一封信,上寫“裕德齡女士親啟”。勳齡一驚,趕緊把信揣在懷裏,直到晚上,才趁著慈禧照相的工夫,把信交給德齡。
慈禧如今照相照上了癮,三天兩頭便宣勳齡進宮為她拍照。這樣倒成全了德齡兄妹,三人經常見麵,即使多說些話,慈禧也不以為意。
但是這封信卻讓德齡嚇壞了。
這是一封來自東京的信,沒有落款和抬頭,但她自然知道是誰寫來的,唯其知道,也就格外害怕。信上寫道:“你一定驚訝你得到這封信的方式,不過我想日後你會慢慢習慣的。這種方式,比郵寄來得更安全,而我們到處都有同誌,所以這樣傳遞也很方便。我們的隊伍在飛快地壯大著,從美國到日本、到南洋,都密布著我們的組織。我欽佩你改造中國的耐性,但是恕我直言,婦人之仁卻難使你有大作為。那拉氏的專政給她帶來的利益使她不可能真正地接受合理的新製度,你通過影響她來改變中國的想法不過是一種幻想。目前的日俄戰爭公然在中國領土上進行,對此,那拉氏竟然無恥地采取中立態度,更加證實了我們對她的評判。我倒以為,你給我們提供她的行蹤對中國要更加有用得多!……”
德齡拿著信紙,發起抖來。
次日,眼裏布滿血絲的德齡遞給勳齡一張銀票,道:“哥哥,這是我在宮中的餉銀,煩你幫我彙到東京,捐給她吧,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勳齡想起昨日神秘來信,大驚道:“你說的是秋女士?”德齡點了點頭。勳齡道:“原來你們還一直保持著聯絡?”德齡小聲道:“是啊。蒙秋女俠不棄,她似乎很信任我。”勳齡怒道:“阿瑪和額娘都說容齡不懂事,你是最省心的,如今依我瞧,你可太不讓人省心了!”德齡驚問:“怎麼了哥哥?”勳齡氣道:“你知道這是殺身之禍嗎?!你食君之祿,卻忤逆朝廷,該當何罪?!”德齡嘴硬道:“哥哥,這話不像是你的,倒像是阿瑪說的了!”勳齡氣得拍著桌子道:“你說說,你說說,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德齡倒沉著起來,娓娓道:“我以為,秋女俠真的懷著一腔救國熱血,是國家的有識之士,不過她的有些做法,太過激烈,我不能讚成!……我支持他們致力於教育和宣傳,改變中國人的觀念,卻絕不幫助他們實現暴力計劃;我捐了銀子,卻絕不能告訴他們老佛爺的行止,這是我的原則。秋女俠何等磊落之人,她絕不會逼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她自然明白人各有誌,各為其主的道理,但是我欽佩她的人格,願意盡我所能給她捐助,我希望她把我的捐助用在爭取男女平權的宣傳與對民眾的普及教育方麵,我想,秋女俠是會理解的!”勳齡搖頭道:“政治,可沒你想象的那麼簡單吧?鬧不好,我們會變成夾在兩派之間的夾心餅幹了!朝廷對我們恩重如山,德齡,哥哥希望你到此為止!”德齡半晌沒有做聲,她整夜失寢,直到交四更的時候,才做出決斷:她拿出那個裝錢的撲滿,砸碎了,從裏麵找出秋瑾的第一封信,劃了一根洋火,燒了,連灰燼都用水衝得幹幹淨淨。她想,的確是該到此為止了。於是她抬起頭,悵然道:“哥哥,你放心吧,我的政治主張,都在那銀票的包裹之上了!秋女士何等聰明之人,她接到之後,怕是……怕是再也不會與我聯絡了!”勳齡這才慢慢平了氣,哼了一聲道:“但願如此!”
兄妹兩個正說著,不防外麵小蚊子敲門進來,拿著一個巨大的同心結,對著德齡道:“德齡主子,元大奶奶給您送來一個同心結,說是謝謝您,茶水也沒喝,就匆匆地走了。”德齡忙問:“人呢?”小蚊子回道:“剛剛走。”德齡捧著鮮紅的同心結,追了出去。
在雪地上,德齡捧著同心結,穿著一雙羊皮小靴急走著。終於看見前麵一行清晰的腳印,她高聲叫道:“元大奶奶!”
遠遠地,元大奶奶回頭站住了,她低下頭,鄭重地給德齡行了蹲安。德齡也給她回了一個禮。
鮮紅的同心結在雪地中分外醒目。
9
卻說那唐大衛在懷特和約翰的精心調護下,傷勢大有好轉。有一天,晴空萬裏,懷特伸著懶腰起床。他拉開窗簾,陽光照了進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對旁邊床上說道:“大衛,起來吧。”
沒有響應,他再一看,床已經空了。
桌子上有一張照片和一封短信。照片上,兩個小男孩頭靠在一起,笑得很甜,一個十來歲,另一個隻有幾歲,凱知道,那正是大衛和他親愛的哥哥。
懷特拿起信,仔細地讀起來:
親愛的懷特和約翰,感謝你們救了我。我的組織還有任務,而且又怕連累你們,我就先走了。我十分慶幸地結識了你們並且擁有了如此美好的友情。我把我的金表投到了樓下的捐贈箱裏,但願我對上帝的信仰也會造福於眾生,就像你們對我無私的幫助一樣。此外,懷特,我求你一件事,請把這張照片交給我的哥哥,這是我最喜歡的合影。由於生氣,他沒有帶走我的任何一張照片,請他留下作個紀念吧。也許,我此去很難複返了。
——你們忠實的大衛
懷特站在教堂裏,久久地看著那羅可可式的彩色鑲嵌玻璃,燦爛的陽光正從那裏照射進來,形成一片彩色的光芒。他仿佛看到,大衛微笑著,一步步走到陽光裏,然後消失。
教堂裏的鍾聲在清晨的空氣中有節奏地回蕩著。
懷特決定過完年後立即去北京,他知道,對於中國人來講,大年之後應當是一段相對鬆閑的日子,他可不想在戀人最忙亂的時候,出現在她的眼前。
廣州的春節顯然也很熱鬧,看到那些鋪天蓋地真假難辨的花,懷特才明白為什麼廣東會叫花城。懷特和約翰在春節的花市裏穿行著,不斷地發出一些驚喜的讚歎。約翰買了兩個肉鬆卷,和凱一人一個邊走邊吃,道:“凱,過完春節,你就可以北上了。中國人管過年叫過年關,過了年,路上的強盜就會少很多,你就會安全了。”懷特道:“約翰,你知道我一向很自信,可是這一次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我很害怕失敗。一旦歸還了夜明珠,我怕我就再也沒有借口來中國了。”約翰安慰他道:“凱,你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你非常在乎德齡,不管你是不是承認,你還在愛著她,我說得對嗎?”那個美國小夥子點點頭道:“是的,上帝知道我是多麼愛她!而且……而且經過一段時間的離別,我比以前更愛她了!……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是的,她是完全與眾不同的,她的身上既有古老東方的智能,又有現代西方的文明,她在我心目中永遠是個仙女,是集中了東方和西方兩種美麗的仙女!……我不知道,離開了她我會怎麼樣,離開的時間越久,越是覺得她無可替代!……”約翰笑道:“上帝啊,凱,你用了這麼多美麗的語言歌頌你的最愛,為什麼不把這些心裏話當麵對她表白呢?即使鐵石心腸,聽了這些動聽的話也絕不會無動於衷的!”懷特道:“這正是我想向你請教的:為什麼我一到她的麵前,所有美麗的詞藻就不翼而飛了呢?在她的麵前,我就變成了一個木樁,一個隻知道跟著她走的牽線木偶,難道這仙女真的會施展魔法嗎?”約翰笑道:“不是仙女會施展魔法,而是因為你太愛她了,不是馬克·吐溫說過,愛得越深,越要受製於人嗎?”懷特立即反駁他道:“什麼馬克·吐溫,那是巴爾紮克說的!”
兩人正說著,看到一群人擠在一堆,似乎在看一個什麼新貼上去的告示。兩人擠上前去,一眼就看見了大衛的畫像——那是一張通緝令。他們傷感地對視了一下,然後離開。凱低聲道:“但願上帝保佑他。”約翰也難過地說:“他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凱又道:“你知道嗎?是他讓我真正地了解了中國人,了解了德齡……不,我不能放著他不管,他的傷還沒有全好,即使不作為朋友,僅僅作為職業醫生,我也該去找他!”約翰驚道:“找他?他來無影去無蹤,你到哪兒去找他?!”凱咬著嘴唇堅定地說:“我會找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