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下)(3 / 3)

走出了很遠,凱·懷特還回頭看了一眼大衛的畫像,好像是想把那畫像上的人深深記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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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是日俄正式開戰以來,眾宮眷頭一回在體和殿聚齊,她們圍繞著畫牡丹花的慈禧,四格格輕輕在後麵為慈禧捶著背,元大奶奶更是忙前忙後地跑個不休,都道:“老佛爺可算是歇口氣兒了!若論您老人家的精氣神兒,真是比我們強多了!”慈禧淡淡一笑,道:“強什麼,不過是硬撐著罷了!”正說著,李蓮英興衝衝地走進來道:“老佛爺,暖房裏的牡丹開花了!”皇後忙湊趣道:“哎呀,可真巧呀,老佛爺剛在紙上畫了牡丹圖,真的花兒就開了。”慈禧怔了一下,丟下筆,起身道:“咱們這就瞧瞧去。”

眾宮眷隨慈禧走入暖房,從暖房的窗子依稀可見外麵的冰天雪地,屋內的幾盆牡丹卻含苞待放了。眾宮眷圍著牡丹,嘖嘖稱奇不已。大公主笑道:“老佛爺,從前是武則天令百花仙子讓洛陽牡丹提前開放,今兒是老佛爺妙手回春呀。”四格格忙接道:“可不是,這正是老佛爺猜花色的那四盆牡丹,一朵是賞給容齡的,另一朵是賞給德齡的。”

德齡仔細看了一下花枝上掛的牌子,慈禧猜得分毫不差。德齡道:“老佛爺,您真是料花如神,這朵賞給我的花果然是紅的,而容齡的那一朵,真是白得一絲兒雜質也沒有。”皇後笑道:“我說過吧?這是老佛爺的神奇之處,每回她老人家去禦花園,指著那些個沒開的花兒,就能說出花的顏色,宮女們聽了,就在那棵花上綁上牌子,沒錯過一回!”容齡撒嬌地笑道:“老佛爺,好祖宗!您告訴告訴我們猜花的竅門兒吧!讓奴婢們也樂樂!”慈禧微笑道:“這可不成。這是我的秘密。這清宮大內之中有很多秘密是不能說的,隻能靠你們自個兒去慢慢兒琢磨!……李蓮英,拿剪子來!”

眾宮眷以為慈禧是要給牡丹剪枝,都推推搡搡地笑著過來瞧,誰知眨眼之間,慈禧已經揮舞剪子哢哢地把幾朵花剪了下來。容齡驚叫起來:“老佛爺,這花兒還沒有盛開呢!”慈禧正色道:“盛開了就糟了!這麼早開的花是異數,帶著妖氣,是萬萬不能讓它們怒放的。好孩子,等四月,真正的牡丹開了,我再重新賞你們吧。”說罷,慈禧竟用腳把牡丹踩得粉碎,紅白兩色嬌豔的花瓣兒頓時絞成了一團泥。眾宮眷啞然無語,德齡和容齡交換了一下惋惜的眼神,也一時說不出話來。慈禧見冷了場,對皇後道:“皇後,她們還都年輕,沒經過什麼,你怎麼說?”皇後忙道:“老佛爺,孩兒也一樣年輕,沒見過世麵,隻是覺著,這花開得有些奇異罷了!既然您老人家覺著不祥,那咱們就別留著它!若是您老人家不點破,孩兒還以為是吉兆呢!”慈禧笑道:“你們知道什麼?但凡萬物都有其魂,你瞧著它什麼也不懂,它還瞧著你什麼也不懂呢!你們當是花鳥蟲魚就不會說話兒?都會說話兒,你們聽不懂就是了!”皇後忙對眾女官道:“花鳥兒蟲魚的話兒,老佛爺都能懂!要不然那放生的鳥兒也不會站在老佛爺手上舍不得走!”元大奶奶忙道:“誰說不是啊?都說老佛爺猜花一猜一個準兒,可誰知道老佛爺是懂得它們的話兒呢,老佛爺悄悄一問:‘喂,你將來是什麼色兒啊?’花就告訴她老人家,‘我是紅色兒!……’得,就這麼著,她老人家就知道那花兒將來是紅色兒了!……”說得眾人都笑了,慈禧也笑道:“元大奶奶倒是比先前可人疼了,你們瞧著可是?”眾人忙齊齊點頭稱是,那元大奶奶受了誇獎,越發地哄著慈禧開心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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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眾女官散了之後,那慈禧單留下了德齡,命她幫著批折子。慈禧瞧了幾個折子,把它們扔到一邊,道:“每天都有這麼多的折子,可沒有幾個是有用的,全是那些酸文人的陳詞濫調。德齡,我也乏了,還是你給我念吧。”德齡便念道:“……這是一個四川人的折子,說是要維新變法,應首先剪發易裝。”慈禧啐道:“呸!剪發,下個折子就該勸入教了吧?這不是康有為的口徑嗎,滿洲男人自古以來就留辮子,哪有剪掉的道理。這個人八成是基督徒,要不就是讀多了康有為的書,他叫什麼名字?”德齡回道:“他叫吳名。”慈禧道:“哼,吳名就是沒名兒,他根本不敢寫真名。下邊兒也別念了,你就給我說說大意吧。”德齡又拿起一個折子,道:“這個折子是說要興辦女學女報。”慈禧撇嘴道:“真是一點兒新鮮的也沒有!現在國庫空虛,辦好一般的學堂報紙就不錯了,哪還有那麼多的閑錢。不過話說回來,自從新政以來,學堂辦得的確是有聲有色,戊戌年也說辦學堂,可就是一紙空文,下麵根本沒有人執行!外國人也有說康有為冤枉的,可他冤枉什麼呢,單說學堂這一件事,就足見他的無能。要說興女學這件事,還是我的倡導,不是讓那個服部繁子做女學的教習嗎?日俄一開戰,我看她和她的丈夫服部宇之吉也沒心思辦學了!……這個上折子的人怕是住在夜郎國吧,怎麼連這些都不知道?”德齡並不接話,隻是又拿起了一份折子。慈禧瞟了一眼德齡,道:“德齡啊,我想問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對我說實話。也許你聽你阿瑪說過吧?庚子回鑾之後,朝廷開始實行新政,今年一月,雲南巡撫林紹年電請朝廷從速變法,最近,大臣胡惟得、孫寶琦又奏請變法。依你看,戊戌年除掉了康有為以後,朝廷沒有及時變法是不是失誤之舉呢?”德齡怔了一下,慢慢地說道:“老佛爺,我自小長在外洋,有一件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十二歲那年,阿瑪帶我去看過一個展覽,親眼目睹了洋人辦的恥笑中國人的展覽,有煙槍、三寸金蓮,還有他們嘲笑的禿頭辮子。是的,有很多洋人一見到中國男人就喊:禿頭辮子!禿頭辮子!……然後就哈哈大笑。老佛爺,這件事對我刺激很深,我不相信我的祖國會永遠被人嘲笑,被人欺負,永遠被譏為東亞病夫,連小小的日本國也能通過明治維新走上強國之路,難道我們這個有五千年曆史的泱泱大國就隻能做一隻睡獅嗎?奴婢對此痛心疾首,因此奴婢一直懷著報效國家的熱情,願為國家鞠躬盡瘁,以期重振朝綱!蒙您恩典,奴婢做了禦前女官,前些時,您又封奴婢與妹妹為郡主,您的恩情奴婢沒齒難忘,可即使如此,奴婢仍要對您說真話,那就是:假如戊戌年您能夠支持皇上變法,中國目前的國力絕不至於貧弱如此,更不至於眼睜睜地看著別國在自己的領土上打仗,竟然無可奈何!”慈禧聽著聽著,目光越來越凶狠,終於大怒道:“原來,你竟是同情康有為的!”德齡忙道:“不,老佛爺,我對任何個人毫無興趣,奴婢考慮的隻是國家的利益。自然,奴婢隻是小人物,人微言輕,但正因如此,奴婢才更想犯顏直諫,用奴婢的綿薄之力來影響您——對國家大事一言九鼎的太後老佛爺啊!”慈禧怒道:“難道你不知道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處死你嗎?!”德齡嚇了一跳,但有一股勇氣凝聚在胸,似乎不吐不快:“隻要國家好了,奴婢死不足惜。”慈禧陰陰地說:“德齡,你在我這兒有過三次身處絕境的時刻,有兩次是因為指婚,還有一次就是今兒晚上。我要告訴你,今晚,是你最危險的一次。”德齡見事已至此,索性暢所欲言了,道:“老佛爺,奴婢敢於犯顏直諫,正是出於對您和大清的忠誠,這一點,其實您心裏比誰都明白!奴婢何德何能,若能以一死換取您和大清的安定,那實在是奴婢前世修來的福氣!”慈禧一聲怒喝道:“你不要說了!……跪安吧!”德齡這才心裏忐忑不安起來,不是為了自己,是怕老佛爺一怒之下,有個什麼好歹,豈不是自己的罪過?!但是慈禧盛怒之下,她也隻好磕了頭,默默地退下。

已經一年了,慈禧還是頭一回與一直侍奉在身邊的德齡反目,這小妮子竟敢當麵頂撞她,實在令她怒火難平。怒容滿麵的慈禧來回踱步,不知過了多久,怒火才算漸漸平靜下來,德齡那張誠摯的、天真未泯的臉慢慢清晰起來。慈禧這才歎了一聲,自語道:“這個小妮子,有膽識,有擔當,還真有些像我年輕的時候!……”

慈禧踱到太和殿,仰望著大清列祖列宗的畫像,慢慢走到鹹豐的畫像前,流著淚跪了下來。不知怎麼的,她感覺到委屈,莫名其妙的委屈,見了畫像上那個瘦骨嶙峋的男人,她就忍不住地想哭,那是她一生中唯一的男人,無論外邊有多少謠言,可與她曾經貼心貼肉的男人隻有這一個。她跪在那兒,泣不成聲,半晌才喃喃說道:“先皇帝,我對不起你!我也想保住大清的江山,像康熙帝乾隆帝一樣建功立業,讓大清再現康乾盛世的景象!可是,這內憂外患不盡而來,我五十壽誕遭遇中法戰爭,六十壽誕遭遇中日戰爭,今年七十壽誕,雖未與別國交戰,偏偏那日俄兩國竟將我遼東作為戰場,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哪?!”她燃上了三炷香,在正中的墊子上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響頭,祝禱道:“大清列祖列宗在上,保佑大清於亂世之中安然無恙,重振朝綱!”

空蕩蕩的大殿,電燈閃了幾下,就熄滅了,隻剩下幾點暗紅色的香火,映照著慈禧恐懼的淚痕斑斑的臉。遠處傳來太監們的喊聲:“停電了!停電了!”

紫禁城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