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想不到,就在這個普通的下午,一紙電文又從上海來到了宮中——裕庚病危。慈禧看了看電文,明白德齡這回是真的要走了。她傷感地說:“看來咱娘兒倆得分開一段兒啦。今兒晚上,你替我染發,明兒,看著我頭發黑了,你再走吧。”德齡的淚水撲簌簌地滴落下來。
德齡忙著去向光緒辭行,還好,皇帝還沒有回瀛台,就在琴房裏。光緒歎道:“德齡,你們走了,就好像朕的一扇窗戶被關上,外麵的太陽、雨和落花都看不到了。”德齡把字典翻到了那頁蓋著康有為印章的書頁上,說道:“萬歲爺,萬裏之外的情誼您都可以收得到,窗戶能擋住什麼呢?總有一天,外麵的風會把窗戶吹開的。奴婢請您多多珍重,等到風吹來的時候,您一定會心曠神怡的。奴婢在遠方,遙祝您吉祥如意。”她竭力微笑著,但聲音卻已經開始哽咽。光緒舉著報紙道:“德齡,你也要給朕寫信,告訴朕外麵的世界。”德齡道:“萬歲爺,這麼說,您早就知道了?”光緒點頭道:“你別忘了,朕會修鍾表,能夠看清發絲一樣細的發條。當發絲一樣的痕跡出現在報紙上的時候,朕怎麼可能不注意呢?”德齡輕聲道:“萬歲爺,奴婢沒有什麼可送給您的,隻有一本巴黎帶回來的日記本,是帶鎖的。您可以用英文,記下您願意記下的事兒。等到煩惱的時候,看一看,就什麼都好了。”光緒從德齡的手裏接過小鎖的鑰匙,打開鎖。隨著清脆的一聲,鎖被打開了。他故做輕鬆地說:“德齡,朕可以從今天就開始記。”德齡點頭道:“萬歲爺,奴婢會經常給您寫信,容齡也會寫的。”光緒聽到容齡的名字,怔了一下,道:“德齡,請你告訴容齡,如果有來世,朕是再不做皇帝的了!也許有機會,會向她學習舞蹈。”德齡道:“萬歲爺,容齡會很高興的。我發覺,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有一次,她想摘一朵水邊的睡蓮,卻怎麼也夠不著,她沒有鬧,而是微笑地坐下來,靜靜地欣賞它的美。”
德齡步出琴房的時候,聽見琴房裏突然響起了《友誼地久天長》的音樂。德齡站住,看見夕陽已經沉落了大半,隻剩下了最後的晚霞。
德齡淚流滿麵。
11
夜晚,德齡最後一次來到慈禧的寢宮中,為她染發。德齡一邊慢慢地梳理著慈禧的長發,一邊回想著晚膳之後與皇後和眾宮眷告別的情形。她沒想到,大家為她準備了那麼昂貴的禮物:那一襲精致無比的婚紗,是元大奶奶親手裁的,大家一針一線繡起來的。皇後和大公主握著她的手說:“德齡,你一定是個最漂亮的新娘。”最讓她感動的,是小蚊子和月兒花了整整一個下午,做了一個很好的蛋糕和熏衣草花茶,為她餞行。
慈禧的頭發已經染成了灰色,對著鏡中自己越來越蒼老的麵容,慈禧傷感道:“德齡,今兒晚上,就多陪我說說話兒吧。”德齡道:“老佛爺,您說,奴婢聽著呢。”慈禧喝了一口茶,款款道:“你知道,我從小兒就是個要強的人,百事爭先,不甘人後。自辛酉年始,以薄德而問朝政,曆經三朝,三度垂簾,本是萬不得已,可是事已至此,又不容退卻。前些時我瞧了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傳》,覺著她也不過如此,比起我的政績、情趣和愛好,她可差得遠了!再者說,她有多少人輔佐啊,我雖也有軍機大臣,可一遇大事,個個兒都把王八脖子一縮,多少年了,大清的天下,靠我一個人兒撐著!……本來想皇上親政之後,我就到頤和園去頤養天年,再不問國是,可萬萬沒想到,一個百日維新差點兒就把大清國給斷送了!”德齡輕聲道:“老佛爺,奴婢以為,把大清國斷送的不是百日維新,而恰恰是閉關鎖國!”慈禧萬萬沒想到德齡竟會如此回答,她盛怒之下,回身打了德齡一記耳光!
兩人同時呆住了。良久,德齡捂著臉,含淚道:“老佛爺,您平時口口聲聲地讓我們說實話,可說了實話,您又受不了!”慈禧怒道:“我有什麼受不了的?刀山火海我都過了,還怕幾句話!講!也好,明兒你就走了,趁著今兒晚上沒人的時候,你把你的心裏話都給我講清楚了!”德齡含著淚,神情卻十分堅毅:“戊戌變法距今已經七年了,雖然您也在支持洋務運動,庚子回鑾之後也開始了新政,可國體不變,大清的腳步便是步履蹣跚。在當今世界,強國首先勝在體製開明,大清的病根,是在腑髒而不是在皮毛。奴婢以為,如果國人能早一點了解世界,那麼庚子年的慘禍很可能就不會發生……”慈禧怒極,道:“那麼依著你的意思,洋人們倒都有理了?!”德齡忙道:“不,奴婢絕非此意。老佛爺,沒有一個國家敢於欺負一個強國。大清不能與世界同步,自然就變成了挨打的對象。這並不全是您的過失,而是君主製的缺陷。現在朝廷終於決定立憲了!我真的為您老人家感到高興!”慈禧冷笑道:“高什麼興?有什麼可高興的?!都嚷嚷立憲,可立憲之後究竟如何,誰也無法預料!君主製也可以很成功,康熙帝、維多利亞女王,不是都很成功嗎?!勝者王侯敗者寇,如果沒有鴉片戰爭,沒有庚子之亂,國富民強,什麼立憲、共和都是扯淡!別人還要來學我們的君主製、梳我們的長辮子呢!如果沒有庚子年,我是會青史留名,與維多利亞女王爭一爭的,可是現在……庚子年,的確是我一生的恥辱,是我聽信端王,鑄成了大錯!那是我一生犯下的唯一錯誤!……可是,起因正是洋人下的那四條照會!”德齡驚問:“什麼四條照會?”慈禧道:“便是容中堂從江蘇糧道那裏知道的消息:第一,指明一地,令中國皇帝居住;第二,代收各省錢糧;第三,代掌天下兵權;第四,勒令皇太後歸政……”德齡奇道:“有這等事?”慈禧道:“當然,不然的話,我何苦去冒那個險!我是為了江山社稷,不得已而宣戰哪!哪想就捅了馬蜂窩!西狩的路上受盡種種艱辛,真是慘不忍聞啊!……而北京城破之日,洋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庫存的三百萬兩銀子被日本搶去,欽天監的古銅天文儀器被德法瓜分,連《永樂大典》他們也沒放過……一個庚子年,真是毀了我一世的英名啊!”說到這裏,慈禧竟然痛哭失聲,德齡驚愕得不知所措:她是聽過老佛爺哭的,可是這一次的哭卻是非同尋常,那真的是痛徹心肺、如喪考妣一般啊!即使是哭鹹豐帝、哭同治帝,也遠遠不可比。她想,令太後下決心宣戰的真正原因,恐怕並不是為了什麼江山社稷,而是洋人照會的最後一條:勒令皇太後歸政。太後至死也沒有真正的反省。不過,太後最終還是原諒了她的莽撞,而她,也忘記了太後的耳光。
次日清晨,慈禧太後的頭發已經黑了,她命太監將轎子抬到了園子門口,攜了德齡的手,從昆明湖畔慢慢走過。頤和園的秋景,美得令人傷懷:滿湖的殘荷敗藕,一行白鷺正向青天飛去。德齡仰頭看著,讚歎道:“它們飛得真高,真美呀!”慈禧道:“你也像它們一樣,飛走了就不回來了……”德齡忙道:“奴婢還會回來的!”慈禧搖著頭道:“就是你回來,也未必還能見得到我了!咱們娘兒倆就此別過了吧!”德齡的淚水奪眶而出,道:“老佛爺!您的厚愛,奴婢永生難忘!”慈禧轉過頭去,不想讓德齡看到她的老淚,她低聲地說道:“瞧這滿池子的殘荷,誰還記得它光彩照人的時候呢?……論才華,你比得上上官婉兒,我卻是輸給武則天了!還是那句話,成者王侯敗者寇,功過是非,隨後人評說吧,反正我眼一閉,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在慈禧太後、隆裕皇後與眾女官的目送下,德齡走了,永遠地離開了這古老東方的皇宮。重疊的宮門,在她的眼前一扇扇地打開,然後又一扇扇關上。很久之後,德齡在回憶這段曆史的時候,似乎仍然能聽得見那古老宮門沉重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