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後的電報就是在這一刻送達的。一位清廷駐上海的官員捧著電報喊道：“德齡容齡二位郡主接旨！……老佛爺急電，日俄戰爭已然結束，時局有變，凡有裨於民生者，合力振興，用以宏濟艱難，故朝廷命裕德齡郡主速歸，共商立憲之事，裕容齡郡主可繼續留滬盡孝！”德齡容齡謝了恩，把跪在地上的阿瑪扶了起來。裕庚老淚縱橫，聲音嘶啞地喊道：“老天呀，大清終於要立憲了！要和日本、英國一樣地立憲了！我們的江山有指望了！”全家人擁抱在了一起，流著淚，唱起了大清的國歌：“涼風吹夜雨，蕭颯動寒林。正在高堂宴，難忘遲暮心。軍中一劍舞，塞外動笳音。不作邊城將，但知恩義深……”
窗外也在唱歌，是一群俄國傷兵在唱著俄羅斯民歌——“濤濤的德聶伯爾洶湧澎湃，狂風怒吼落葉紛紛飛……高高的岑樹彎到那地麵，德聶伯爾河上波濤翻滾”——俄國戰敗了，他們哭喊著：“偉大的俄羅斯永遠不敗！”“日本人是卑鄙的小人！……”
護士們勸阻道：“先生們，俄國全麵戰敗已成定局了，請你們冷靜！這裏是醫院，還有很多別的病人！”
可是俄國人誰也不理她們，如訴如泣的歌聲越唱越響。
9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俄國公使官邸也是一片狼藉。勃蘭康夫人把一份文件摔在桌子上，雙手捂住頭，跌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她的對麵坐著公使勃蘭康，他狠狠地吸著煙。夫人狠道：“……日本人慣於雞鳴狗盜之術，我們中了他們的奸計了！本來我們完全可以取勝。我們的武器裝備與士兵的素質遠遠高於他們！他們太奸詐了！竟然把大艦隊隱藏起來，用一些小小的魚雷艇來誘惑我們的波羅的海艦隊……加上我們的艦隊從波羅的海駛到日本海，已經人困馬乏，和他們對峙兩天兩夜，進又不是，退又不是……”勃蘭康先生應道：“進入日本海的時候我們的艦隊已經航行數萬裏，海道又不熟，夜半更深，完全像盲人瞎馬。當時消息傳來，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好在議和的條件對我們俄國本土似乎還沒有什麼太大的危害。讓俄國出讓旅順和大連灣的租借權，把哈爾濱南部主權讓與日本，承認朝鮮主權……這些條約的直接損失者是中國，而不是我們！”夫人問道：“那麼，談判地點在哪裏呢？”勃蘭康道：“美利堅的羅斯福總統出麵調停，地點就在美國的撲茲莫斯。”夫人冷笑道：“美利堅這回倒是撈了一票，康格夫人又該得意了，我最看不慣她那副得意的樣子！”
在美利堅駐華公使館內，康格夫人果然得意洋洋與康格先生交談著。康格夫人道：“自從羅斯福總統執政以來，我們的外交取得節節勝利。日俄之戰，他們兩敗俱傷，而我們在世界上的威信卻是與日俱增，尤其是在中國。聽說俄國人十一款和約中有四款堅持不同意，我們的總統正在斡旋呢。”康格道：“其實這十一款和約中大多數與中國的利益有關，無非是小日本想把它在滿洲失去的利益再重新奪回來罷了，其實真正吃虧的是中國。真是可憐啊，國力弱，索性連發言權都沒有！”夫人得意道：“可是我們，不費一兵一卒，就爭得了中國人的心。起碼是中國皇太後的心！對了，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卡爾畫的那幅太後畫像，他們拿去參加了外國博覽會，走的時候，用黃色綾子包裝放在火車上，自皇帝以下都跪著送站呢！你說可笑不可笑？”兩人一起大笑道：“中國人真是不可思議！”
戰勝國日本公使官邸的內田先生和夫人也同樣覺得中國人不可思議，內田夫人道：“中國並不是沒有優秀的人才，像孫逸仙，像秋瑾、陳天華……就連中國的皇帝、女官，也是非常聰明出眾的，可是他們卻捏不到一起，所以他們大則大矣，卻像是一盤散沙。而我們日本民族，雖然小，卻是萬眾一心，這次日俄戰爭的勝利，勝在國體，勝在軍事指揮，更勝在我們這個民族的團結！……奇怪的是，中國麵對如此的奇恥大辱，非但不抗議，反而通過外務部向我們照會致謝！……”內田陰笑道：“也許他們認為這個結局比他們預料的還好些吧，起碼，東三省在表麵上是歸還他們了！……對了，聽說，那個秋瑾已經退學回國了！”夫人道：“秋瑾本來也不是什麼做學問的人，她分明是個女革命黨！聽說她在東京成立了共愛會，舉行戊戌六君子殉難紀念會，主辦的月刊索性不用“光緒”紀年！今年又七次與宋教仁密談，黃興、陳天華等出獄後到東京的款額，聽說也是她籌措的。她在實踐女校期間就帶頭鬧事，還對下田先生進行了人身攻擊，下田先生致信服部繁子，多有譴責之意，服部繁子也是，怎麼惹這樣的麻煩！”內田道：“聽說秋瑾這次回來，直接去了上海，大概有可能還要返回東京。”夫人冷笑道：“返回東京怕是不大可能了吧？我總覺得，她這麼鬧下去，早晚要掉腦袋！慈禧太後那個人可不是吃素的！”
實際上，德齡最後一次見到秋瑾，就是在回國的上海火車站上，當時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講演。德齡循聲穿越人群，看到身著男裝的秋瑾正講到激昂慷慨之處：“……國力的衰弱，已經到了完全沒有抵抗能力的地步！……以至於這次日俄之戰，竟然就在我國東北的門戶進行，我們的四萬萬同胞，竟然如此麻木不仁！……”德齡深深地看了秋瑾一眼，轉身離去。後來她聽說秋女士再渡東瀛，正逢清政府取締留日學生詔書頒發，這才有了陳天華憂時感憤、蹈海自殺的壯舉……
再後來，她聽說秋瑾女士再次回國，在徐錫麟起義失敗之後，在紹興大通學堂被捕，後來，在紹興軒亭口英勇犧牲——那已經是兩年之後的事了，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在美國，與已經成為她丈夫的凱在一起，她看到華文報紙用了一個整版來報導這一事件，當時她坐在花園的藤椅上，仰望著美利堅合眾國的藍天，有一種恍同隔世般的暈眩。
10
公元一九○五年七月，也就是光緒三十一年的六月，清政府終於正式籌備立憲，並派遣五大臣出洋考察。上諭道：
……朝廷屢下明詔，力圖變法，銳意振興，數年以來，規模雖具而實效未張，茲特簡載灃、戴鴻慈、徐世昌、端方等，隨帶人員，分赴東西洋各國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擇善而從，而後再行選派分班而往其悉心體察，用備真采，勿負委任，著外務部、戶部議奏，欽此！……
三個月之後的一個下午，慈禧照例與皇後及眾女官們一起在頤和園的花園裏散步，看著李蓮英指揮小太監們在放飛行器模型。飛行器在藍天上悠然地盤旋著，又是秋高氣爽時節，景色格外宜人。德齡在念著報紙：“萊特兄弟的飛行器實驗引起了法國客商的注意，他們發現，飛行器可以連續在空中飛三十八分鍾，跨越二十四英裏，實在是非常有前途的武器。據萊特兄弟稱，他們的飛行器還會更快地改進。”慈禧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天空，問道：“這就是報紙上說的飛行器？”德齡忙道：“回老佛爺，這是模型，真的飛行器比這要大好多倍，可以坐幾個人呢。”皇後道：“那不是可以作為運輸的工具嗎？”德齡道：“是啊，可以運貨、運人，沒有路的山地，最需要。”慈禧道：“那麼它也是可以做武器用的了？”德齡道：“回老佛爺，奴婢想，大約可以從空中向敵人扔炸彈吧。”慈禧喜道：“哦，這倒是威力很大的。明兒，正好五大臣出洋，讓他們留意瞧瞧去，要是咱們大清真有了空中的炸彈，那還怕誰呢？什麼輪船、騎兵，全都不管事兒了。”皇後忙道：“老佛爺聖明，後世的人一定會稱讚您的目光獨到，深謀遠慮呀。”飛行器模型從空中衝了下來，正好衝到慈禧的腳下。她把模型撿了起來仔細地看了看道：“原來就是這麼個玩藝兒呀？我也想明白了，康有為總說維新，孫中山總說革命，其實有什麼？不過就是弄些個新鮮的玩藝兒，新鮮的名詞兒罷了！等真的飛機出來了，咱們買它個幾百架，到那時候，瞧瞧他們還有什麼新鮮的！”德齡忍不住掩口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