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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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容齡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她總覺得,心裏有件事兒壓著,不做這件事,她不但無法入睡,就是走,也走不了的。她躡手躡腳地起了床,繞開熟睡的姐姐,出了門兒,直奔偏殿琴房。她點燃了一支蠟燭,照了照鋼琴,把鋼琴的蓋子打開,把樂譜翻到了《致愛麗絲》上,又用拿來的膠水,把樂譜的其他部分都粘上,能打開的隻有這隻曲子。然後,她又把後蓋掀開,看了看後麵的琴鍵。她把手指頭在琴鍵上彈了彈曲子的開頭,後蓋的幾個琴鍵隨之動了起來,她把一個厚厚的紙袋卡在了那幾個琴鍵上。
最後她坐在琴凳上,輕輕地撫摩著琴鍵,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將指印按在了琴鍵上。
次日早朝已畢,光緒進了琴房,先坐在琴凳上看了一會子英文報紙,報紙上有一張汽車圖,他看得很仔細。然後他查了查字典,輕聲念道:“展覽會……孫玉,你看,世界上最豪華的車勞斯萊斯誕生,在巴黎展出,引起了轟動。”孫玉見光緒有個好臉色,受寵若驚道:“萬歲爺,這比園子裏的那輛汽車好嗎?”光緒道:“那簡直就是天壤之別,怎麼可以相提並論呢?朕以後就開這樣的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孫玉道:“萬歲爺,您還是饒了奴才吧,園子裏的車就夠快的了,奴才們追得腿兒都要跑斷了。要是您再換了更好的,奴才們非得長了翅膀才能跟得上了!”光緒道:“誰要你們跟上的?跟不上才好呢。”他順手打開了鋼琴,發現幾個琴鍵上有淡紅色的指印,他不禁一怔。他隨便彈了幾個鍵,發覺聲音已經變了,他翻樂譜,卻發現樂譜也被粘住了。
光緒抬起頭,默然凝視著前方。然後,他讓孫玉出去,自己輕輕地關上了門。他從鋼琴的後蓋裏取出了紙袋,打開一看,竟是許多珍妃的照片,還有一隻水晶做的小小的舞鞋,容齡的英文信夾在了裏麵。光緒一張張地看著珍妃的照片,他的手顫抖著,把照片擺在了鋼琴上。從窗戶透進來的斑駁的陽光投在照片上,照片上的珍妃顯得迷離而遙遠。
光緒凝視著照片,彈起了《致愛麗絲》。容齡的聲音好像就在身旁:“陛下,這是我全力搜集翻拍的所有珍妃的照片,現在都送給您,您一定會高興的。我曾經既想模仿她,又想戰勝她,結果我發覺我都做不到。您還記得那封燒掉的信嗎,我知道,您已經看過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才知道,每個女孩子都有一雙與眾不同的水晶鞋,原來我想把我的腳套進珍妃的鞋子裏,後來我終於放棄了這種想法。現在,我把自己的水晶鞋留給您,希望你能想起,容齡一直圍繞在您的身邊跳舞,如果您願意,她將永遠是您最好的舞伴……”
光緒的眼前,出現了容齡和他相處時許許多多的片段——跳舞、教音標、讓太監扮新郎新娘、換發式、扮珍妃、打雪仗、騎腳踏車……他彈著彈著,容齡好像出現了,就坐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四手聯彈,他們用音樂愉快地交流著。一陣風吹過,門吹開了,珍妃的照片雪片般地落在了地上,容齡也在瞬間消失了。光緒沉默不語,他繼續彈著琴,不過彈得越來越輕,直至手指僵直地放在了琴鍵上。
7
一位清麗樸素的法國女郎敲開了裕庚病房的門。勳齡開了門,她告訴勳齡,她叫蘇菲,為了一件重要的事,一定要麵見裕庚。
已經極度虛弱的裕庚被扶了起來,他模模糊糊地看見這個年輕的法國女子,那張臉完全是陌生的,他不記得他在什麼地方見到過她。於是他說:“對不起,女士,我不認識你。”蘇菲笑了笑,道:“是的,裕庚先生,你我素不相識,但是我們也許該算是仇人,不過,請您不必緊張,我來,是想化解這仇恨的。”德齡勳齡都緊張地站了起來。德齡道:“小姐,如果您要辯論或者做什麼交易,現在都不是合適的時候。”裕庚虛弱地說道:“我想不起來,我曾經和誰結仇。”蘇菲道:“我從法國來,是弗郎索瓦神甫的妹妹,由於您的追查和向教廷的指證,他現在已經受到了宗教法庭的審判,然後會被解除職務,或許還要監禁。”勳齡在一旁用法語道:“那是他罪有應得!”蘇菲低下頭,輕聲道:“我認為您說得對。雖然哥哥也承認了,可我還是想最後確認一下,這件事是真的嗎?”勳齡激動地說:“小姐,為了這件事,我們家付出了許多的時間和金錢,這是很確切的結論!”裕庚喘著氣道:“小姐,我可以給您提供所有的證據。”蘇菲點了點頭,道:“好的,非常感謝。另外,我還想請您幫個忙,您一定和受害人很熟吧?”裕庚搖頭道:“不過是萍水相逢而已。”蘇菲奇道:“那您為什麼要幫她的忙呢?”裕庚隻答了兩個字:“道義。”蘇菲感動地說:“我覺得實現道義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不過我還是想找到那個受害者的村莊,在附近辦個女童學校,以彌補哥哥給人們造成的傷害,這樣我的心裏也許會好過些。”所有的人都驚訝了,整個病房一片沉寂。裕庚想說些什麼,但咳嗽阻止了他的話,他對蘇菲連連作揖。
蘇菲的到來和善舉讓勳齡心裏很是震動。勳齡大凱兩歲,原已是訂了婚的,多年來他除了酷愛攝影之外,還有許多興趣愛好,這些興趣填滿了他的生活,於婚姻戀情方麵,他好像並沒花太多的心思。他是個愛玩愛樂的人,平時騎馬射箭鬥雞走狗他無不在行,卻對那些卿卿我我、鴛鴦蝴蝶之類的沒什麼興趣。他好像還是頭一回感覺到,一個女子突然掀開了他心靈深處的那塊麵幕,讓他的心為之一凜。
傍晚時分,兄妹三人把蘇菲送出了醫院大門。德齡道:“蘇菲小姐,您真是個了不起的人,那裏的鄉村女孩子也許就因此改變了她們的人生。”蘇菲含淚道:“我隻想他們能寬恕我的哥哥。說真的,我是為親哥哥贖罪,而你們的父親卻是為不相識的人主持正義,我覺得他很偉大。”容齡道:“蘇菲小姐,我願意為您的學校做義務工作,需要的時候請隨時通知我。”蘇菲道:“謝謝,我會的。”然後她轉向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語的勳齡道:“順便說一句,您的法文講得真好。”勳齡說了一聲謝謝,不知怎麼臉突然有些紅了,德齡見狀,立即止了步,道:“哥哥,麻煩你把蘇菲小姐送回她的住所吧,現在上海很亂,她一個女孩子家……”勳齡沒有拒絕。德齡姐妹站在原處,看著哥哥和蘇菲小姐的背影在晚風中慢慢地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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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德齡值夜的時候,自然凱是要陪她的,但是凱的覺實在很多,總愛不斷地打哈欠。德齡心疼道:“很困吧,你睡一會兒吧?”凱費勁地睜開了眼睛,道:“我還好,你去睡吧?要不,就睡這兒,這兒是最好的枕頭。”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德齡笑了,甜蜜地把頭枕在他的肩膀上。她小聲地咬著凱的耳朵說:“凱,我們是不是有什麼事還沒有做完?……”凱迷糊地想著,突然眼前一亮,叫道:“你是說,訂婚?”德齡輕輕點頭。凱一下子有了精神,道:“你是說現在?”德齡紅著臉,用力地點點頭,然後眼圈發紅地輕聲說:“我想,趁著阿瑪這兩天精神還好……”
德齡和凱的訂婚儀式就在裕庚的病床前秘密舉行了。容齡在留聲機裏放上了巴赫的管風琴音樂。勳齡則忙前忙後地拍照。德齡和凱交換了戒指,然後深情地接吻。大家都輕輕地鼓起掌來。
容齡仰起頭,半閉著眼睛道:“啊,太美了!”裕太太用帕子擦著眼睛道:“他們是多般配的一對兒呀!”兩人雙雙跪在了裕庚的床前,懷特鄭重地說:“嶽父大人,我向您起誓,我會用我的整個生命來愛德齡。”裕庚眼含淚水,拉住他們的手道:“起來吧。阿瑪真的沒有想到,在有生之年,還能看到你們有個花好月圓的結局。凱,因為我們的大清現在不是太平時節,所以德齡還要繼續她的使命,這勢必會影響你們的團聚。你現在是大清的女婿了,要受委屈了,阿瑪感謝你的耐心和寬容。但願你們百年好合,天長地久,能趕上國家的複興之日,過太平的日子,呼吸自由的空氣。”德齡道:“阿瑪,您一定會和我們一起看到那一天的!我們回國,不就是為了等這一天嗎?”裕庚聽了,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