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上）
1
光緒睜開眼，迷迷糊糊看見皇後和瑾妃關切的眼睛，立即把眼又閉上了。皇後見他醒來，忙命瑾妃將手巾拿來，瑾妃忙不迭地擰了熱手巾，皇後親自給他擦了擦額上的汗，他立即把腦袋扭向一邊，命孫玉將今日的報紙拿來。
光緒掙紮著坐起來，拿起報紙看，皇後見狀，順手拿了件衣服給他披上，嘴上說道：“雖然是暑天兒了，也不能涼著。”不想皇後拿的恰恰是慈禧賜給光緒的那件衣服，光緒看到衣服上的扣子，立即把衣服扔到地上，吼道：“有人想害死朕，你是來看笑話的，對不對？”皇後嚇得倒退一步，氣道：“皇上，沒有人想害死您，倒是每天的胡亂猜忌會害了您！”光緒道：“害我，沒那麼容易！我即使變成鬼，也絕饒不了你們！”皇後聽了這話，又是當著下人的麵兒，自然坐不住，氣道：“瑾兒，我們走！”光緒衝著她們的背影還在吼叫：“回去告訴他們一聲，朕還活著，還能看報紙呢。”
皇後怒氣衝衝地走著，胖胖的瑾妃小跑著才能勉強跟上。體和殿前麵正在晾畫兒和陳年的冊子。她們在琳琅滿目的名畫之間穿行，皇後氣惱地越走越快。瑾妃在後麵喘籲籲道：“皇後，您不要生氣，您慢著點兒。”皇後毫不理會，走得如飛一般，瑾妃緊跟在後，絆了一下，幾乎摔倒，她叫了一聲，皇後這才無奈地停住腳步。
瑾妃腳下正是一本陳年的舊冊，記錄著大清曆朝曆代的皇帝寵幸後妃的實況。瑾妃撿起來，遞給了皇後，皇後立即扔掉，冷笑道：“不用看了，上麵寫著什麼，我背都背得出來！無非是兩個字——無情！”瑾妃把冊子放回地上，點頭道：“咱們才到這個年紀，名字就已經和陳年的老冊子一塊兒晾在這兒了。”皇後含淚嘲諷道：“那你要怎麼樣，你是想著有人把你像觀音菩薩一樣供起來呢，還是用金屋藏起來？”瑾妃道：“皇後，別的皇帝是三宮六院，冷落了誰都是常事兒。可皇上……皇上他卻寧可孤燈麵壁，也不給咱們一個好臉兒……真讓人想不通啊。”皇後冷笑道：“那有什麼想不通的，明擺著的，那是因為咱們沒有珍兒的臉大！”
微風吹過，廣場上的畫兒和冊子都翻卷著，發出空洞而脆裂的響聲。皇後和瑾妃從那些畫兒和冊子的縫隙裏走過，猶如廢後和廢妃走過她們的墳塋。
慈禧和眾宮眷們正在燭光下麵等著她們。慈禧命人給她們遞了茶，款款說道：“我不願意回這兒，這兒不比頤和園，不但燈不如那裏亮，還有很多前朝的老人兒，瞧著她們，就會覺著恍如隔世。”容齡好奇：“老佛爺，您以前說的那個最漂亮的瑜妃就住在這兒嗎？”慈禧歎道：“是啊，她住在這裏已經將近三十年了。”
一聲驚雷，打斷了她們的談話，接著就是雷電交加，傾盆大雨一下子傾瀉了下來。屋裏的蠟燭被風吹滅了，女官們都高興地叫道：“下雨了，下雨了！老天顯靈了！”容齡看到，隻有皇後寂寥地坐在原地，不說，也不動。容齡跑過去，拉皇後走到窗前道：“皇後主子，快看，閃電是紅色的！”果然，紅色的閃電仿佛把夜空劈開了。容齡道：“有紅色閃電，就是說，今晚又有人要開始初戀了！”皇後苦笑著摸摸她的頭，道：“傻孩子，如果是真的，那豈不是每天都要閃電？”
慈禧乘興帶著眾宮眷穿過彎彎曲曲的回廊，來到瑜妃的寢宮。瑜妃見老佛爺駕到，忙率宮女們跪接請安，她的滿頭白發和憔悴的容顏讓眾人吃了一驚。德齡和容齡好奇地張望著，見寢宮內陳設極為優雅，足見主人有著非比尋常的品位。慈禧笑道：“瑜兒，我跟小輩兒們說，你是前朝最有風韻、最有才學的妃子。”瑜妃低頭道：“老佛爺過獎了，時勢更新，奴婢才學早已腐舊，至於風韻，就更是隨風而去了。奴婢有一薄禮，還望老佛爺笑納。”說罷，她命眾宮女捧來了一幅華美無比的幔帳，上麵繡滿了豔麗生動的花朵，幔帳抖開，像是一條流著花朵的河。眾人驚歎了一聲，連慈禧也不禁驚道：“瑜兒，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巧奪天工的東西！你一定繡了很久了。”瑜妃輕聲道：“自從上次朝廷來過人之後，奴婢就每天在上麵繡一朵花兒，奴婢想，待老佛爺來的時候，就可以繡成花海了。迄今為止，奴婢正好繡滿了兩千朵花。等繡完這最後一針，就可以給老佛爺掛起來了！”說著，她彎下腰去，用極其輕盈的手勢繡完了最後一針，在空中打了一個漂亮的結，宛如優美的舞蹈。
慈禧又命宮女請來了珣、瑨二妃，三妃和眾宮女一起為慈禧演奏。她們都已容顏衰老，衣著樸素，但麵容十分安恬平靜，樂聲十分悠揚。“心如止水”的條幅下麵，有同治帝賜給她們的扇子、陳年的繡榻、褪色的桌布、帶裂縫的鏡子、落地的小花瓶……蘆花紛紛揚揚地飄滿了屋子。
德齡仿佛看到，妃子們都回到了年輕時的模樣，同治帝徘徊其間，她們人人神采飛揚。慈禧微笑地聽著演奏，皇後卻早已淚流滿麵。元大奶奶和四格格也不禁感動起來，她們走進廢妃們的行列，與她們合奏著古箏。德齡看著這奇特的景象，心道：還是頭一次看到皇後那麼暢快地流著淚呢，她是在別人的故事裏，流著自己的淚。事後皇後悄悄告訴她：“瑜妃的今天就是我的將來，你們還可以出去，嫁人，成家，和和美美地過一輩子，可是我……我是沒有選擇了！”皇後葉赫那拉氏說這話的時候，眼裏的淚已經幹了。
2
刺客唐大衛是被兩個侍衛架上來的，他的一條腿已經被打斷了。
當他懷揣著炸藥奔向火車站的時候，自然就有著犧牲的準備，但是他有一點沒有想到，那就是——酷刑，滿清的令人發指的酷刑。炸藥爆炸近在咫尺，但卻沒能傷著他，這一點很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但是已經跑不脫了，有四個侍衛牢牢地抓住了他，他們的拳打腳踢並沒有讓他覺得無法忍受，那種疼痛是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的，可是後來，那些酷刑卻幾乎讓他崩潰。他怎麼也弄不明白，為什麼人類會想出這樣惡毒的招數來對待自己的同類，想出這些招數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誰？他經受了叫做“披麻戴孝”的酷刑：全身的衣服被剝光，毒打之後，刷上辣椒水，然後用一種魚鱗一樣的東西緊裹全身，當那些行刑者撕開那層“魚鱗”的時候，他真的希望自己快些昏迷過去啊！可卻偏偏很清醒，他在清醒的痛楚中熬過了那令人發指的疼痛，他覺得自己真的要瘋了。
可是他畢竟年輕，畢竟隻是個二十一歲的年輕人，畢竟接受過東西方文化的教育，畢竟有著革命理想和超人的意誌品質，當他被帶到滿清最高統治者麵前的時候，他依然成功地保持了他的驕傲，盡管拖著一條殘腿，他依然堅持不跪，當侍衛們硬把他壓下去的時候，他也隻是坐在了那裏——男兒膝下有黃金，堂堂七尺男子漢，豈能向一群韃子下跪？！
這一切都被簾後的德齡看在眼裏，不知為什麼，她看見那個英俊的青年在一夜之間被殘害成了這個樣子，心裏感到了一陣陣的疼痛，眼淚幾乎掉了下來。她小聲問皇後道：“犯人不是都被赦免了嗎？”皇後道：“那除非老佛爺不再恨康有為和孫中山。”
慈禧目視了這個年輕的刺客很久，才慢慢地輕蔑地開口道：“你就是孫文的黨羽？我還以為留洋能留出三頭六臂呢，原來是個剛斷奶的娃娃。”唐大衛微微一笑，回敬道：“太後，我本來還以為您是個青麵獠牙的巫婆呢，原來竟是個花花綠綠的老太太。”押他的侍衛長斷喝一聲，剛要動刑，慈禧搖頭製止了。她冷笑道：“你馬上就可以見你的同夥去了，你真的後悔也來不及了，小小年紀，長得平頭整臉兒，四角齊全的，可惜呀！本來是想把你淩遲示眾的，皇上寬仁，改為梟首，你的頭，我們可以帶給你的長輩，讓他們看看不肖子孫的下場。”大衛聽了這話，忽然轉向光緒，高聲地用英語說道：“皇帝，您知道，帝製已經不適合中國的發展了，如果您是一個真正優秀的人，您應該刺殺太後，然後退位。我相信你愛我們的國家，可愛有時候不是溫情，而是暴力。愛也不是占有，而是寬容。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阻擋共和，我也不會害怕流血，因為這能給更多的人帶來幸福，也能更快地讓國家強盛。國家不是愛新覺羅的，而是四萬萬中國人的！很遺憾，我不能活到你這個歲數了，如果可能，我一定比你為國家做得更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