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上)(2 / 3)

從唐大衛被帶上來的那一刻起,光緒皇帝的心就被深深地震撼了,這個年輕的刺客使他想起他自己——在中日甲午戰爭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年輕氣盛、血氣方剛,正是因了那場戰爭的失敗,他才下了決心,變法圖強的。可是十年過去了,怎麼樣呢?大清不是依然按著過去的積習,步履蹣跚地跟在整個世界的後麵?所不同的,隻是已經越來越接近於被列強瓜分的時刻了!看著這個年輕刺客那勇敢純淨的目光,他斷定他隻有二十歲左右——皇帝的心一陣鈍痛,拋開政治觀念不談,這個年輕的生命還沒有盛開,就要永久地凋謝了!

光緒緩緩地轉向慈禧,低聲地求告道:“皇爸爸,他在向兒子求情,看在他年幼的分上,饒了他吧。”慈禧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我饒了他,孫中山可饒不了我們!皇帝,婦人之仁不可有啊!……來人,給我拖出去,推出午門斬首!”

四個侍衛如狼似虎般撲過去,大衛卻是出乎尋常的鎮靜,他做了個手勢,侍衛們一怔,他幾乎是笑著說道:“用不著你們拖我,我自己還能走。”說罷,戴著鐵鐐艱難地向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眼睛看著光緒,大聲喊著:“皇帝,再見了,你的仁慈比你的智慧要多得多,你的勇氣要比你的耐心少得多!”

光緒看著他年輕的背影,努力把自己驟然湧出的淚水吞咽了下去。

簾後,皇後問德齡道:“這個刺客這麼長篇大論地說什麼呢?”德齡強忍著悲傷,低聲道:“他說他愛中國,卻恨我們。因為我們有仁慈卻沒有智慧,有耐心卻沒有勇氣!”皇後道:“哼,這家夥還一套一套的呢!德齡,你怎麼了?你好像……”德齡掩飾著用手帕擋住臉,低聲道:“沒什麼,我有些傷風。”

退朝之後,德齡一個人跑到禦花園,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不知為什麼,那張年輕英俊的臉總是在她眼前晃著,揮之不去。

3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

仍然是當年戊戌六君子行刑的地方,觀者卻隻是寥寥無幾,或許是因為暴雨吧。刑場上空蕩蕩的,雨水把劊子手的大刀洗得雪亮。

囚車駛進了刑場,大衛在囚車上大聲地唱起了《歡樂頌》,突然,刑場的另一邊也響起了合聲。大衛心裏一震,抬頭望去,發現哥哥、凱和約翰已經站在那裏,他們莊嚴地捧著聖經,高聲地唱著《歡樂頌》的合聲部分,仿佛這裏不是刑場,而是輝煌的教堂。大衛不禁欣慰地笑了。

唐大林看見了親愛的弟弟,看見滿身傷痕的弟弟一如既往的笑容,心如刀割,他大叫一聲道:“兄弟!哥哥來給你送行了!”猛然揭開身後一塊大木牌上的雨布,露出一幀巨大的放大的照片,正是他們兄弟小時候的合影。大衛的淚再也止不住了,他顫聲高叫道:“哥哥,我們來世還做好兄弟!”大林哭道:“大衛,你的侄子,剛剛半歲,他也叫大衛!”大衛忍住淚,再次展現出那種陽光般明亮的笑容,大聲道:“好好地愛他吧,哥哥,就像過去愛我一樣!”一語未了,凱和約翰也忍不住哭了,他們拚命地向他招手,作最後的訣別。大衛把整個身子都轉向他們,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大聲說:“上帝保佑你們!上帝保佑孫先生!上帝保佑中國!”

大林、凱和約翰的淚水與雨水融在了一起,他們更加投入地大聲唱著歌,歌聲開始顫抖起來。在越來越高昂的《歡樂頌》的歌聲中,大刀從天而落,刑場上鮮血四濺,刀也變成了血紅色。幾個平民過來爭搶著人血饅頭,然後在雨中飛快地跑開。血跡在暴風雨中飛快地蔓延著,那放大的照片在雨中佇立,變成了一片慘烈的紅色。

在琴房裏,德齡也在彈著《歡樂頌》。光緒看著窗外的雨,說道:“戊戌年,殺譚嗣同那天,也下著這樣的雨。”德齡停了下來,含淚道:“本來我以為,大衛可以免於一死。”光緒站起身,慢慢地踱步,道:“德齡,我們都是一樣有幻想的人。朕的幻想保全了皇爸爸,卻犧牲了六君子,讓康梁流亡海外,讓袁世凱誌得意滿;你的幻想讓皇爸爸接受了照相、法國化妝品、英文報紙、油畫,甚至還有留學生,可她還是會毫不留情地鏟除異己,扼殺那些比她想得遠,走得快的人。朕不想再有什麼幻想了,幻想是害人的東西。”德齡道:“萬歲爺,可是奴婢以為,所有的偉大的創造都是從幻想開始的。”光緒道:“可是,所有慘重的失敗也都是由幻想引發的。”

德齡轉過頭去,看著光緒孤獨的背影。她想,她無法預見未來的時代,也許那時候製度的更替根本不需要流血和暴力。然而,在眼前的這個中國,似乎沒有這樣的可能。她竟然開始理解秋瑾了。

4

無論醫生如何努力,裕庚的身體仍然是每況愈下。這天黃昏,勳齡走出醫生辦公室,神情憂鬱,對著容齡詢問的眼神,他隻是說:“現在阿瑪的病情雖然穩定下來了,可是如果再出問題,這兒的醫生恐怕應付不了。”容齡急道:“那怎麼辦?要不還是把阿瑪送到上海去吧?”勳齡道:“看現在阿瑪的身體狀況,恐怕受不了旅途的顛簸。”容齡道:“要是能把上海的美國醫生請來就好了。”勳齡歎道:“誰有怎麼大的麵子,我上次托上海的朋友許以重金,可被美國的醫生一口回絕了。”容齡慌道:“這可怎麼辦?要不我去一趟上海,親自去求求他吧?這裏你們都走不開,姐姐又在宮裏,隻有我能去了。”勳齡搖頭道:“容齡,你從來沒有一個人出過遠門,不行的。”兄妹二人商議半日,一籌莫展。

誰知幾日之後,在上海開診所的美國著名醫生格林竟自己來了。原來,大衛犧牲後不久,懷特就從勳齡那裏知道了裕庚病重的消息,正巧他準備去上海到格林醫生的診所工作,便對格林講了裕庚的情況,格林醫生二話沒說,就和懷特一起坐上了北上的火車。

當格林醫生和凱一起出現在這家醫院時,裕家人真的是喜出望外,勳齡驚喜地連聲道謝,至於容齡,她立即趴到凱的腮邊吻了他,然後用英文說:“凱,你太好了!姐姐過兩天就放假,我會給你們提供方便的。”

裕庚躺在病床上,已經虛弱不堪,他慢慢睜開眼睛,道:“勳齡,把窗簾打開吧。”勳齡打開了一側窗簾,問道:“阿瑪,這樣好嗎?刺不刺眼?”裕庚道:“這樣好,可以跟你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懷特忙把墊子墊在裕庚身後。裕庚看著他,微笑道:“懷特先生,謝謝你給我找來了醫生。”懷特道:“裕先生,謝謝您把我從美國叫回來。”裕庚用虛弱的目光看了看周圍,道:“我一覺醒來,就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太太,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孩子們呀。”裕太太哭道:“老爺,我嫁到裕家來,每一天都很快樂。”裕庚道:“裕家原是有些祖業的,但到我這兒,祖業沒有增加,反而減少了,慚愧呀。我最近沒有和你們商量,動用了一大筆錢,去追查一個強暴了民女的法國神甫。前天,小順子告訴我,人已經查清楚了,他現在已經回國了,這是他的地址。勳齡,阿瑪要言而有信,所以,你要答應我,一定要到教會去告他,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那個含恨而死的民女,也可以瞑目了。”勳齡忙道:“阿瑪,我答應你。”裕庚又道:“懷特先生,德齡和你在一起,我很放心。隻是,她的嫁妝已經不如原來豐厚了。”懷特道:“叫我凱吧,裕先生。娶到德齡,我就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了。隻是,她還不一定願意嫁給我呢。”裕太太忙道:“她要是不願意,哪會兩次抗婚?真是個傻小子!”懷特隻好苦笑了一下,沒有作聲。裕庚又道:“太太,我敗了家,也送走了兩個寶貝女兒,我對得起大清,卻對不起你了。我是大清的臣子,你嫁了大清的臣子,也隻能將就了。太太,我這輩子最怕的一件事兒,就是你邊哭邊讀西洋小說。可現在,我真的想聽小說了。”裕太太流著淚,拿出那本卷了皮的《茶花女》,輕輕地讀起來,在那平靜均勻的聲音裏,裕庚慢慢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