勳齡和凱悄悄走出去，正看見一個年輕姑娘推開病房的大門，她背對著光線向他們走來，逆光剪影顯得分外苗條秀美。
凱一下子愣住了。那個姑娘也呆在了原地。勳齡看看他們的表情，鼓勵地拍了拍凱的肩膀，及時離開了。
凱和德齡的目光絞在一起，久久無法離開。他們慢慢地向對方走去，互相看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良久，還是德齡提議：“我們到外麵走走，好嗎？”他們走在初秋的醫院花園裏，依然什麼也沒說。直到走累了，坐在長椅子上，德齡才低聲說：“凱，謝謝你為阿瑪做的一切。”懷特道：“沒什麼，不值得謝的，我們至少是朋友，不是嗎？”德齡的心裏突然抖了一下，眼淚幾乎流了下來，急道：“凱，難道僅僅為了那一次爭吵，你就不肯原諒我了？你……”懷特心裏早已軟了，隻是嘴上還有些賭氣道：“那你要我怎麼樣？你對我那麼凶，好像我就是你的敵人似的……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他真的站了起來，德齡心裏一急，叫道：“等一下，凱！”他站住了，那個英俊開朗的美國小夥子，站在那兒，高高大大的，夕陽正在他的肩膀上閃爍著。
德齡再也無法克製，她撲到了他的懷裏，哭道：“對不起，凱，對不起，那天是我太粗暴了！卡爾已經告訴了我一切，其實，就算你的姑夫是真正的侵略者，我也應該接受你。”凱故意問道：“為什麼，你不是愛你的國家超過一切嗎？”德齡認真地說道：“你就是你，你做的一切，證明你是高尚無私的！”懷特道：“德齡，你是愛高尚還是愛我？”德齡流著淚笑道：“我都愛！凱，你還愛我嗎？你是不是已經不愛我了？”懷特這才緊緊地抱住了她，笑道：“當然愛，我的小仙女，你的暴躁和溫柔，我都愛！”在夕陽的餘暉中，他們的剪影慢慢變成了金色。
5
又是一年過去了。在公元一九○五年，也就是光緒三十一年初夏的一天，慈禧太後興致很濃，與皇後和眾宮眷們在體和殿看電影，白色的大幕布上正放著《火車進站》。自然，這片子是勳齡想法子從法國弄來的。
自從去年美國醫生格林來京之後，裕庚的病在他的精心救治下趨於穩定，幾個月前已經再度攜太太赴上海，凱也陪格林回到上海的診所，為格林做了助手。上海那邊安頓好之後，勳齡又回到北京自己的住所，偶爾到宮裏為太後拍拍照，倒也悠閑自得。這會子放電影，正是在勳齡指揮下，那個小個子放映員滿頭大汗地搖著放映機，前麵的白色幕布上才顯示出影像。
銀幕上，隻見火車呼嘯著撲麵而來，慈禧驚叫著站了起來，元大奶奶立即挺身而出，擋在了慈禧的前麵。畫麵過去，眾人不禁笑了起來。火車的白煙彌漫了整個銀幕，宮眷們捂住了鼻子，隻有德齡和容齡一如往常。容齡笑道：“這都是假的！你們不要怕。我們還看過比這更驚險的呢！”
銀幕上換成了《水澆園丁》，德齡小聲道：“天啊，他多像我們的老羅美爾呀。”容齡把頭靠在德齡的肩膀上，用法語說道：“我想念巴黎。”德齡輕撫著妹妹的頭發，她們的眼前閃過巴黎的花園，教堂的鍾聲，德齡的練琴室，容齡的練功房……放映機在黑暗中忽然擦出了火苗，太監驚叫道：“著火了，著火了！”窗簾刷地拉開，一片刺目的陽光射入，銀幕上一片白色。李蓮英手持電報快步走進來道：“老佛爺，上海急電：裕庚病重了！”德齡一驚，和容齡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勳齡也從幕後衝了出來，拉住了兩個妹妹的手。
慈禧忙命李蓮英去傳太醫，對三人道：“明兒你們就動身吧，我特命宮裏最好的四個太醫陪你們一起到上海去。到了上海，馬上給我發電報吧。”兄妹三人謝了慈禧恩典，皇後在一旁道：“派四個太醫到外地去，是從來沒有過的，你們要知道，老佛爺就是希望你們的阿瑪能快些好，你們呢，能盡快回來。”德齡忙道：“奴婢明白，奴婢身為禦前女官，在日俄交戰硝煙未盡之時，理應留在宮中。但阿瑪病情危急，隻有盡孝才是，還望老佛爺和皇後主子諒解。”容齡也道：“老佛爺，我們一定盡快回來，我們舍不得阿瑪，也舍不得您。”慈禧歎道：“照理兒，你們都是裕庚的孩子，都該圍在他身邊兒。可我就是瞧上你們了，就是舍不得你們！如今你們的阿瑪病危，你們自然要盡孝，快去吧，告訴裕庚，讓他好好的治病，朝廷還要用他呢！……我會求菩薩保佑他的！……快去吧，等你們的阿瑪病好了，快點兒回來！”兄妹三人連忙領旨謝恩。
當晚，容齡去向四格格辭行，四格格眼紅紅的，嘴上卻不饒人，互相數落著對方的糗事。容齡道：“四格格，還記得那次你為了想要細腰兒，穿了我的緊身衣，結果聽戲的時候喘不過氣來，撲通一下暈了過去？”四格格笑道：“那你呢？你為了求我幫忙找珍主子照片，急得到處找洋蔥假裝流眼淚，後來一下子弄多了，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幾天都下不去！”容齡道：“我的眼睛紅，你的眼睛還黑呢！那次塗睫毛油，你一下子就忘了，捂著眼睛在亭子裏打盹兒，結果變成了黑眼圈，像大熊貓似的。”四格格道：“那是誰生氣了說是不吃飯，可牛奶餑餑一上來，一口氣就吃了十幾個，一點千金小姐的樣子都沒有。”容齡說不過，隻好把杯子裏的水花兒彈過去，四格格也毫不客氣地反擊，兩人笑成一團。笑著笑著，兩人停了下來，眼裏都含了淚花。容齡道：“我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有特別重要的事兒，姐姐也許會再回來，我卻一定要守著阿瑪了。否則，他會很寂寞的。”四格格哽咽道：“容齡，別說了，你阿瑪一定會好的，等你回來，我們還一塊兒玩兒，一塊兒跳舞。”容齡道：“四格格，我會想你的，可萬一……宮裏有守孝三年的規矩，那樣，可能我就回不來了。你幫我做的衣服，我都帶走，以後在舞會上，在電影院，在典禮上我都要穿，讓大家知道，你的色彩感覺有多麼的好。還有你和九爺的故事，我會寫成英文小說，那一定會打動很多很多的人。”四格格的眼淚滴落下來，道：“容齡，你怎麼比洋蔥頭還催眼淚呢，你一定會回來的。你不是答應過我，以後教我遊泳嗎？你一定要回來，要不，我萬一再掉進水裏，還有誰來救我啊？”容齡道：“我把剛郵購來的新旅行鞋和旅行箱送給你，萬一我回不來了，你就穿著旅行鞋去找我，保準走得又快又好。”四格格含淚點點頭。容齡伸出手道：“一言為定！”她們在空中擊了一下掌，然後，誰也不敢看誰了。自然，四格格最終也沒有穿上容齡的旅行鞋走出去，可容齡知道，四格格一定是穿著的，不在腳上，而在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