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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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之後,袁世凱進貢了一輛汽車和數輛腳踏車,說是給老佛爺、皇上壓驚。慈禧命慶善將車都放在了頤和園。這天下了早朝,趁著人頭齊整,慈禧率眾女官去了園子裏。眾人圍著那輛汽車,瞧了又瞧,索性坐了進去,好奇地觀看著汽車的構造。皇後無意碰了一下喇叭,喇叭發出刺耳的聲音,把她們嚇了一跳。元大奶奶叫道:“喲,這汽車還會叫呢!該不會說話吧,真夠嚇人的!”眾人笑了起來。容齡則跨上了那輛腳踏車,輕鬆地騎起來,悠然地在她們的身邊繞著圈子。她們不禁被容齡騎車的樣子吸引。皇後小聲對大公主說道:“袁世凱淨送一些西洋的新鮮玩藝兒討老佛爺的歡心,不會是外頭傳他有野心,他心虛了吧?”大公主道:“真金不怕火煉,凡事自然會有分曉。再說,他送的東西得用上才成,這腳踏車,容齡還湊合騎,這輛汽車,可真的隻能在這兒擱著了。”容齡展開雙臂,騎著車像鳥一樣地飛快地閃過。
四格格一直羨慕地瞧著容齡,這會子說道:“容齡真有本事,這腳踏車怎麼騎呀,馬車都是四個輪子的,這兒隻有兩個輪子,為什麼摔不下來呢?”德齡在一旁道:“隻有兩個輪子沒關係,隻要習慣了,就能保持平衡了。騎起來,風嗖嗖地在耳邊響過,別提多痛快了!”坐在禦座上的慈禧忽然來了興趣,命容齡下來,她自己要騎上去試試,眾人大驚。
慈禧的脾氣,現在是越來越怪戾了,說什麼就是什麼,想起什麼就是什麼,便是民間說的老小老小,本來就是老小孩,再加上皇太後的脾氣,就更讓人受不了。這會子一個令要騎車,立即忙壞了李大總管,李蓮英親自把一根木棒綁在車後座上,慈禧騎上去的時候,李蓮英和另一個太監跟著一路小跑,扶著木棒。眾女官在一旁觀看。皇後道:“李總管這個主意不錯,老佛爺摔不著。”大公主笑道:“依我瞧,過不了兩天,老佛爺就煩了,她老人家,什麼事兒都要強,非自個兒學會不可。”
果然,慈禧忽然刹住了車,從車上下來,道:“李蓮英,你們閃開,我得自個兒騎!”李蓮英嚇得忙道:“老佛爺,這可萬萬使不得呀。大臣們這幾日都紛紛上折子,請求您要保重身體,不要傷著。您要是自個兒騎,有個閃失,我們當奴才的豈不是大清的罪人了?”慈禧立即沉下臉,道:“折子呢,統統都給我拿來!”
李蓮英用托盤把厚厚的一摞折子捧了來,慈禧拿起一張便撕得粉碎,對眾女官道:“你們瞧見沒有,我連一點兒自由都沒有。明兒我不但要騎腳踏車,我還要開汽車呢!還愣著幹嗎,你們都幫著我,把剩下的折子都撕了!”眾人大驚,皇後猶猶豫豫地拿起一張折子,正不知如何是好,被慈禧喝道:“皇後,你猶豫什麼!是不是又在想著敬惜字紙?他們這些字兒,都是放屁!”皇後忙答應了一聲兒,幾個人便一起撕將起來,把折子撕成紙片滿天飛舞。
慈禧撕了折子,覺著心中好過了一些,自從那天被革命黨扔了炸彈,她失眠的毛病又犯了,夜夜失寢,還添了一個毛病——臉上莫名其妙地抽搐,抽得口鼻歪斜,她心裏害怕,怕自己得了失心瘋,還好,李蓮英親命小德張去尋了個偏方,吃了幾服藥,總算是好了些個。心想那革命黨已然抓到,定要親自來審這小子,將他碎屍萬段,方解心頭之氣!審他之前,自己一定要恢複體力,這會子學了腳踏車,正在興頭上,豈有放過之理?!便在那湖邊,一遍遍地練習,嘴上說道:“活到老,學不了哇!這腳踏車,實在是太有意思了!我要重賞袁世凱!”邊說著,邊歪歪扭扭地騎,旁邊的小太監們跟在一旁,跑得氣喘籲籲。
這日光緒攜太監孫玉照例來請安,遠遠地見慈禧騎著一輛腳踏車過來,不覺大奇,迎麵請安道:“皇爸爸吉祥……”誰想那慈禧不等他說完,就使勁地按了一下車鈴,然後疾馳而去。
光緒吃驚地看著她的背影,嘴半天沒有合上。孫玉在一旁道:“老佛爺怪不得身體康健,七十歲的人了,還敢把腳踏車騎得飛一樣快!這哪兒是凡人哪?!”光緒看見慈禧的背影遠遠地消失了,在她背影消失的地方,那群花花綠綠的女官們圍著一輛汽車。
7
卡爾為慈禧畫的第二幅肖像終於竣筆了。昨日傍晚,德齡在偏殿為卡爾小姐做了最後一次模特。卡爾給她講述了關於夜明珠的真實的故事,還把凱對德齡始終不渝的愛傳達了過來,卡爾說:“我的性急的小姐,你還沒有等人家講完,便判斷人家的姑父是侵略者,這判斷無疑是錯誤的。再說,人家凱此次來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歸還夜明珠,這次的確是你錯了。”德齡聽了,不免有些慚愧,嘴上說:“那他現在在什麼地方?”卡爾道:“昨天他還和我在一起,他說他現在正為一個年輕人幫忙。”德齡一驚,道:“那個年輕人,可是叫唐大衛?”卡爾道:“正是,你怎麼知道?”德齡低了頭,喃喃地說:“果然是他!”
那天在火車站,在歡送的皇親國戚之中,德齡一眼看到一個年輕人,在一群渾渾噩噩的八旗子弟之中,顯得格外幹淨明亮、英氣逼人。在那瞬間,德齡甚至想,假若不是有了凱,她會愛上這個年輕人的。但是那人後來的舉動嚇得她魂飛魄散,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那樣一個看上去英俊純正的年輕人,竟然能眼睛不眨地做出那種殘忍之舉。現在她驚魂稍定,想著那人便一定是孫文、秋瑾的黨羽了,想起凱向她描述過的唐大衛,她一下子就感覺到了,那就是他!就是唐大衛!她心裏隱隱地惋惜著,那樣一個美好的生命,即將消失了,可她無論怎樣也想不明白,這些革命黨人,究竟是為了什麼?江山社稷固然重要,但人的生命更可寶貴啊!
所以當卡爾說到幫忙二字的時候,德齡的心裏一下子便有了主意。
次日早朝一罷,慈禧立即率皇後與眾女官來到偏殿,卡爾滿懷信心地對慈禧道:“太後,我已經盡力了,我相信你們會喜歡我的作品的。”她把畫布刷地拉開,完成的作品展現了出來。
皇後與眾女官都一起叫道:“啊,真的是太美了!”慈禧也滿意地笑了,但是很快笑容僵在了嘴角,她走過去,看了看畫的一角卡爾的簽名,皺起了眉頭,道:“德齡,我問你,這簽的是什麼?”德齡回道:“老佛爺,這是卡爾的名字啊。”慈禧不悅道:“這畫的是我,為什麼寫她的名字,真是豈有此理!”德齡笑道:“這是洋人畫家的習慣,就像咱們畫家要在畫上蓋印章一樣。”慈禧問道:“所有的洋人畫家都這樣嗎?”德齡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卡爾在一旁問道:“德齡,太後似乎有些不高興?”德齡微笑道:“卡爾,沒有,她隻是認為這個簽名的顏色和畫麵有些不協調罷了。”卡爾眯著眼睛看了看,使勁地拍了一巴掌道:“哦,顏色好像是有些深,和背景色重疊了,我會改成淺顏色的。太後真的是太細心了!”卡爾的樣子倒把慈禧嚇了一跳,忙問:“德齡,她怎麼了?”德齡回道:“老佛爺,卡爾看到您今天的衣服以後,有了靈感,她要把簽名改成這個顏色,表示對您的尊敬。”慈禧這才喜道:“和咱們處了些日子,她總算懂了些禮節。看來,洋人還是可以教化的。”
眾人散後,慈禧攜德齡回到寢宮,邊走邊說道:“那個柯姑娘,手上都是顏色,還不留指甲,剪得光禿禿的跟個男人似的,誰會娶她?”德齡笑道:“老佛爺,卡爾小姐把心思都用在藝術上了,別的東西她並不會太在意的。”慈禧認真問道:“我問你,卡爾的畫兒真的好嗎,我怎麼覺得越是細瞧越是坑坑窪窪的,還是陰陽臉?”德齡道:“老佛爺,油畫講的是肌理效果和光線,如果不畫成這樣,就不是好畫兒,咱們要是見怪了,倒讓洋人笑話了。”慈禧道:“一會當著公使夫人們的麵兒,我給卡爾賞個勳章吧,這樣說明咱們懂得看畫兒,然後又給足了美國人麵子,卡爾和康格夫人完全可以炫耀了。”德齡輕聲道:“老佛爺,照理說,應該給卡爾賞些銀子。”慈禧停住腳步,驚問道:“什麼?還賞銀子?”德齡正色道:“是的,卡爾是一個職業畫家,如果她沒有到宮裏來,她這段時間畫畫可以掙很多錢的。”慈禧問道:“你肯定她會要嗎?”德齡道:“當然,她會很高興的。”慈禧撇了撇嘴,道:“這些洋人,畫畫兒還要收錢,虧她們想得出,真是惟利是圖,還是中國人風雅。銀子咱們有的是,給他們,讓他們瞧瞧,咱們大國有的是氣派,不在乎這幾個子兒!”
慈禧的畫像被搬到了太和殿,簽名的顏色果然改成了淺色。康格夫人與眾公使夫人都圍繞在畫像旁邊,興高采烈,議論紛紛。德齡在一旁用英語宣布:“大清帝國慈禧皇太後授予卡爾·西爾斯小姐黃龍勳章一枚,並賞銀一萬兩!”在公使夫人們和宮眷們熱烈的掌聲中,慈禧給卡爾授勳,還給了她一張銀票。康格夫人不放過任何出頭露麵的機會,在掌聲中她說:“太後,您已經成為中國曆史上第一位有油畫畫像的皇族成員了,您的畫像被送去參加萬國博覽會。這是開天辟地的盛事,足以證明您過人的遠見和對西方藝術有深刻的理解,這是中國人民的驕傲,也是美國人民的榮幸。”德齡翻譯給慈禧之後,慈禧的臉上立刻綻出了笑容,道:“大清是一個大國,大國皇族的寬仁和友愛,是我們幾千年的傳統。中國有句話叫做日久見人心,大清對列國的誠意友好,諸位一定會感受日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