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送別眾公使夫人和卡爾的時候,卡爾吻了吻慈禧的手,又和德齡緊緊擁抱。卡爾用英語低聲說:“德齡,再見,我會想你的,會想起這一段不平凡的日子。”德齡也用英文答道:“卡爾,我不知道怎麼報答你為我做的一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卡爾笑道:“德齡,你盡快到美國安家,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德齡含笑深深地點了點頭。內田夫人在一旁突然問道:“太後,今天的盛典,皇帝怎麼沒有來?”慈禧聽了翻譯,命德齡說皇上不舒服,可就在這時,園子裏突然傳來了汽車喇叭的聲音,眾人好奇地張望,慈禧和皇後交換了一下目光,滿腹狐疑。偏那康格夫人問道:“我好像聽到了汽車的聲音,宮裏有人會開車嗎?”德齡也皺眉道:“夫人,這是個有趣的問題。我和您有著同樣的疑問。”德齡心裏,其實已經猜到了這疑問的謎底,隻是不敢證實罷了。
8
就在眾人圍著慈禧的畫像諂媚不已的時候,光緒皇帝陛下竟然做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駕駛汽車。
光緒從小便喜歡擺弄拆裝機械,兩天前,他叫孫玉弄了張汽車構造圖,瞧了兩天,便乘著今兒個園子裏清靜,自己來試試,連他自己也沒想到,這一試,就停不下來了!
光緒駕駛著汽車,迎著風加快油門,他的臉上有一重驚喜和激動的神情,全然不顧帽子被風吹落路旁。汽車駛過花園,幾個宮女走在前麵,光緒找不到喇叭,於是大喊著:“閃開!閃開!”
宮女們驚叫著跳到一旁。孫玉在後麵追著,驚恐地大叫:“萬歲爺!”前麵拐彎處,突然出現了一個挑著兩個大木桶的太監,光緒趕快打輪,但還是把他的木桶撞飛了一隻。光緒抬起手腕擦汗,無意間觸到了喇叭。他興奮地又按了幾下,更快地朝前飛馳。
孫玉萬般無奈,隻好跑到禦馬房,叫侍衛們飛馬去追汽車。侍衛們一聽萬歲爺駕車跑了,個個嚇得麵無人色,立即找了最快的幾匹馬,騎上便猛追汽車。汽車又繞了一圈,幾個太監敲著鑼喊著:“回避,回避,汽車來了!”孫玉騎在馬上對著車裏喊道:“萬歲爺,您趕緊停吧!”光緒道:“我找不到刹車了!”孫玉哭叫起來:“老佛爺啊!這可怎麼辦呢?”
湖邊拐角處,幾個太監在路上拉了一根繩子,汽車過來,嗖地衝了過去,太監們都被衝力帶得四仰八叉地摔倒了。
遠遠的,慈禧率皇後和眾宮眷走到了湖邊,看著奔馳的汽車和馬匹,一個個都呆若木雞。李蓮英擦著汗跑過來道:“老佛爺,不好了!萬歲爺試車,這一試,跑起來就刹不住車了!”慈禧冷笑道:“他可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呀!”容齡忍住笑,撓了撓德齡的手心。德齡使勁地捏了她一把,還是忍不住回頭笑了。
光緒的汽車衝過草地,壓過花壇,撞了一棵大樹,最後終於撞在一個小土坡上。汽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激起一陣塵土,然後熄了火。光緒的臉上溢著少有的紅暈,喘著氣,從車裏跳了下來,汗漬已經在他的背上畫了一個大地圖。
孫玉和侍衛們匆匆趕來,下馬叫道:“萬歲爺,奴才們來晚了!”光緒冷冷道:“你們不可能追上我,倒是難為你們了!”孫玉忙湊上來問道:“萬歲爺,你沒事兒吧?”光緒傲然道:“朕當然沒事兒,大驚小怪!”孫玉忙遞上汗巾,光緒不耐煩地擦了兩把,然後把汗巾扔得遠遠的。
遠處,慈禧和眾宮眷們已經走了,隻有德齡姐妹還在那裏,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皇帝。德齡悄悄看看妹妹,見她的眼睛裏流露的全是癡迷,德齡碰了碰她,她竟然毫無覺察。德齡想,妹妹依然愛著皇帝,一如既往。但是她什麼也不想說了。她想,光緒皇帝就像這輛汽車一樣,長時間沉寂著,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他缺乏馬力和激情。隻要一旦被點燃,他就會不顧一切地向前,不管前麵會遇到什麼。有人說,戊戌年的失敗,正巧印證了皇帝這種性格的失敗,但也有人說,恰恰是皇帝的這種性格,才能在中國曆史上留下一百零三天的戊戌變法。那是皇帝一生中瞬間的輝煌,為了那一瞬間的輝煌,他付出了整個後半生的代價。
遠遠的,車頭插進土堆裏,有幾隻蝴蝶在汽車周圍飛來飛去。
當夜,光緒正在瀛台看書,一個太監奉慈禧之命來了,捧著一套衣服進來。太監道:“萬歲爺,老佛爺讓我給您送一套新衣服。”光緒頭也不抬地說:“擱那兒吧,替我謝過皇爸爸。”太監道:“是,萬歲爺。老佛爺讓我轉告您,衣服的扣子是金的。”光緒道:“知道了,跪安吧。”太監又重複了一遍。光緒怒道:“朕又不是沒穿過金扣子的衣服,你在這絮叨什麼!”太監道:“老佛爺讓我反複告訴您十遍,扣子是金的,說您就會明白了。”光緒從榻上下來,一把抓起了衣服,道:“你再說一遍?”太監的眼裏閃著寒光,尖聲道:“扣子是金的。”光緒給了他一記耳光,喝道:“扣子是金的,還很容易揪下來,對不對?朕不會吞金自殺的,朕死不了!”太監陰笑著道:“萬歲爺,奴才還有三遍沒有說完——扣子是金的!”光緒又打了他一個耳光,把他推出門去,猛地關上了門。太監在門外依然重複著:“扣子是金的!”光緒痛苦地堵上了耳朵,躺在了床上,他的耳邊出現了一聲比一聲高的幻聽,太監帶著嘲諷的聲音在書房裏久久地回蕩著,他知道,他的嗣母永遠不會放過他。
9
德齡因那日卡爾說了凱在為大衛的事奔忙,決定幫助他們,便與容齡換了教英文的日子。光緒看過當日的英文報紙,道:“仗還沒有打完,旅順的俄軍首領竟然向日軍投降了,真是不可思議。”德齡道:“俄國國內也在發生革命,工人們都在罷工,要求共和。俄國似乎正在走向沒落。”光緒道:“德齡,俄國也是一個大國,疆域如此廣闊,而軍械也比大清要先進得多,怎麼也會落到如此下場?”德齡沉吟了一下,然後說道:“皇上,奴婢以為你可以比較一下俄國和日本的國體。”光緒想了一下,道:“德齡,你的意思是,俄國是君主製,而日本是君主立憲製,日俄之戰,看來俄國將要全盤戰敗,不僅是軍事實力的問題,而且是國家體製的問題。你是不是想告訴朕,君主製度已經不合時宜了。”德齡輕聲問道:“皇上,麵對一個反對君主製度的人,您以為該如何處置呢?”光緒皺眉道:“朕不明白,這怎麼談得上是處置呢,人各有誌,豈能勉強?再說,現在人人都噤若寒蟬,難得多說一個字,根本是深不可測,朕如何來鑒別呢?”德齡道:“如果有一個人他不僅是想了,還做了,您會怎麼樣呢?”光緒沉默良久,若有所思地看著德齡,道:“如果他是一個義薄雲天的英雄,朕會寬待他的。”
德齡把一個小盒子遞給了他,他打開一看,是一枚刻著忠字的印章,他仔細辨別,竟是康有為的印章。光緒激動萬分,問道:“德齡,你從哪得到的?”德齡道:“皇上,奴婢的哥哥勳齡托朋友把信送過去,那邊感慨萬千,立即派身邊親近的人唐大林先生來京奉上這枚印章。巧得很,唐先生竟是懷特醫生的朋友,還有更巧的事兒……”她突然停住了。光緒抬眼問道:“什麼?”德齡頓了頓,壯起膽子說道:“更巧的是,唐先生的弟弟唐大衛,是孫中山的同誌,他現在是朝廷在押的要犯,刺殺了廣州的提督,又……又在火車站試圖行刺老佛爺,聽說,過幾天就要處決了。”光緒倒抽了一口涼氣,道:“是他?就是那天在火車站扔炸彈的人?!”德齡點了點頭。光緒把臉一沉,又問:“你剛才說的身體力行反對君主製度的人,就是他嗎?”德齡有些怕,但想到事已至此,索性破釜沉舟,道:“皇上,他們兩兄弟親如手足,卻因為政治信仰不同而壓抑了兄弟之情。哥哥為了對皇上的忠誠,對康先生的擁護,已經好幾年不和弟弟說話了。弟弟經常難以抑製對哥哥的思念,就隨身帶著他們少年時代的合影。皇上,他們兩兄弟雖然信念不同,可都是將私利置之度外的人,實在是可敬可佩。您是一個仁厚的君主,奴婢求您,顧念他們的親情,保全大衛的生命吧。”德齡說著,跪了下來。
光緒痛苦地坐了下來,半晌,一語不發。德齡則跪在那裏,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光緒才開口道:“德齡,朕看在唐大林效忠朕的份兒上,可以盡力保全大衛的生命。可朕要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也認為大清無可救藥了?你身為一個禦前女官,心裏卻和孫中山、唐大衛一樣,認為隻有顛覆大清,才能使國家富強?!你說,大清到底是不是像那夕照殘陽一般,大勢已去,無可挽回了?!”德齡的嘴唇微微地顫抖著,可什麼都說不出來。光緒用康有為的印章在字典上使勁地印了一下,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德齡,你不敢說,那就是默認了!朕看來也不用再學英語了,就算有滿腹經綸,有康有為的輔佐,也絕對沒有回天之力了!”德齡道:“皇上,奴婢並不是這個意思。奴婢隻是不願意看到流血,不願意看到廝殺。洋人經常說,機會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您這樣不懈地堅持著,等待著,一定是會有真正的良機的!”光緒閉上了眼睛,無言地搖了搖頭。德齡又道:“皇上,奴婢是相信這個道理的。奴婢如果沒有在國外受西方教育,就是進了宮,也不可能教英文,更不可能影響太後看英文報紙、照相、畫像,喝咖啡,用外國化妝品。所以,奴婢想,以奴婢的卑微,尚能用上自己的雕蟲小技,何況皇上呢?奴婢堅信,皇上所有的準備,不但能使您等到機會,而且還會創造機會呢!”光緒睜開了眼睛,緩緩地問道:“德齡,你真的這麼想嗎?”德齡用力地點點頭。光緒淡淡地笑了,歎道:“德齡,朕也許已經錯過最好的機會了。然而,有康有為這樣的忠心,有你這樣的鼓勵,無論將來如何,朕也會覺得很安慰了。朕也許最終得不到天時、地利,更得不到天下的人心,但好歹算是有幾個知己,還知道朕並不是一個昏庸懶惰、毫無尊嚴和血性的人。在怨聲載道的天下,朕就像有一間可以避雨的草堂,不至於被唾沫淹死。”德齡的淚水奪眶而出,輕聲道:“皇上,成事在天,您不要過於自責了。”光緒道:“你也不必難過,朕也知道成事在天,日俄開戰時皇爸爸說的一句話倒是時時在朕心中縈繞:‘……大限來時各自飛!’朕現在一人獨處的時候,倒是沒有過去那麼傷感了,心裏頭清清爽爽的,總覺得,天命難違,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難以挽回!朕……朕甚至覺得,大清的大限,朕的大限,就要來臨了!”德齡一怔,被皇上口氣中的那種絕望驚住了,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