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下)(3 / 3)

光緒擺了擺手,在屋子裏走了一圈,走到門口,猛地踹開了琴房的門,有一扇房門竟然脫落了一半。光緒大步地往前走去,並不回頭。德齡悵然坐下,拿起字典一看,康有為的印正印在了Sunset這個詞上。德齡當然知道,“Sunset”的意思是“日落”。

此時,斜射的陽光正照在被踢落的門上,漸漸黯淡了。

10

樂壽堂裏,慈禧歪在煙榻上吸水煙,聽著李蓮英在彙報關於金扣子的事。聽罷,慈禧歪著嘴微微冷笑道:“三十幾歲的人了,還這麼天一陣兒地一陣兒的,也不怕人家笑話!不殺殺他的威風,他就又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這幾天有什麼消息啊?”李蓮英道:“回老佛爺,奴才……奴才隻是恍惚聽見慶王爺說了幾句兒,說是有個叫汪鳳池的,上折子阻止老佛爺西幸!”慈禧怒道:“放他媽的屁!西幸?我何曾說要西幸?……是了,那次見慶王的時候,我不過隨口說說,就被哪個太監傳出去了,這清宮大內,簡直就成了個謠言窩兒了!到底是六根不全的人,就是下賤!一遇上點兒風吹草動,不是逃跑,就是造謠!……明兒等我緩上這口氣兒,得好好整肅整肅內宮!”李蓮英聽著,幾乎要哭出來。慈禧自知失言,忙道:“李總管,我也是一時氣惱,你呢,也不必多心,十個手指頭還不一般兒齊呢,何況人品?……小德子,你把我裏邊匣子裏那個內畫鼻煙壺給我拿出來!……得了,我也知道你好這口兒,索性把這西洋進貢的玩藝兒賞了你,回去嚐嚐,味兒挺不錯呢!”李蓮英領賞謝恩不提。

次日早朝,慈禧怒氣衝衝的把一個折子摔在條案上,厲聲問道:“汪鳳池來了沒有?”眾大臣麵麵相覷。慈禧怒道:“汪鳳池身為禦史,竟然散布謠言,還大膽上疏阻止兩宮西幸,真真是可笑之極!如今可倒好,這謠言成真了,鬧得各國外交使節,也都紛紛照會外務部,說是請兩宮切勿西行,以免牽動大局!真個是三人成虎啊!慶親王!……傳我的口諭:現在日俄兩國失和,並非與中國開釁,京師內外,照常安堵,何至有西幸之舉?禦史汪鳳池以無據之辭,輕率奏陳,實屬不明事理,著傳旨嚴加申令!嗣後如有妄造謠言、盅惑眾聽者,著步軍統領衙門、順天府、五城禦史一體嚴拿懲辦,以靖人心。欽此!”慶親王諾諾連聲而退。慈禧又道:“再有,各地旱災已經鬧了月餘,我也是多次祈雨未果,想必是上天認為誠意不夠。明兒個正是祭祈的吉日,汝等文武百官隨我和皇上一起到天壇去求雨。求雨期間實行大赦,禁止宰殺牲畜!”德齡在簾後聽了,暗喜那唐大衛有救,皇後在一旁囑她道:“德齡啊,今兒晚上,你就好好打打牙祭,以後的幾天,咱們可得穿素衣,吃素齋了,直到天降甘霖,旱了一個夏天了,再不下雨,明年就是災年了!”

次日,慈禧率皇帝皇後及眾大臣眾宮眷前去天壇求雨,大臣們遠遠地跪了一大片。慈禧身穿素服,頭上插了柳枝。皇後命宮女嬈兒給每個宮眷在發髻上逐一地插上柳枝。

慈禧舉著一炷香,道:“敬求上天憐憫,速賜甘霖,以救百姓之命,凡有罪責,祈降餘等之身。”她表情虔誠地跪下叩頭。光緒和皇後也跟著叩頭,後麵眾大臣、眾宮眷都叩頭祈禱不已。

天空中,驕陽似火,沒有一點要下雨的跡象。

容齡邊叩頭邊輕輕跟德齡說道:“姐姐,我都要曬死了!”德齡命她忍一忍,容齡隻好將目光移向皇上的後頸窩,看著他,她心裏似乎才好過一點。可是,好不容易盼到求雨儀式結束,皇帝卻突然暈倒了。或許是站得太急,或許是身體太過虛弱,總之,容齡看見他隻是抬頭看了看太陽,就軟綿綿地倒下去了。她當然不知道,自從他被關到瀛台之後,一直隻被允許吃冷飯剩菜,受著精神與肉體的雙重虐待。她隻是常常看見他臉色不好,神色抑鬱,這時見他倒下去,她再也顧不了許多了,一下子衝了上去,叫著萬歲爺,眼淚便流下了來。當然,同時衝上去的還有好多人,眾侍衛、眾大臣,還有他的貼身太監孫玉。

11

為了安全,懷特是在美國公使館約見唐大林先生的。懷特把大衛的信和照片交給他,他的雙手顫抖了起來,然後摘下帽子擋住了自己的臉,接著,他的肩膀抽搐起來,哭出了聲。懷特也忍不住自己的淚水,難過地說:“大衛好像是做好了見上帝的準備。”唐大林擦著淚,嘴裏卻說:“這孩子,真是越來越肆無忌憚了!竟敢去行刺皇太後!……而且,還差一點傷到了皇上!這真是罪該萬死啊!”懷特道:“他隻有你一個親人,而且,他那麼愛你,難道在這種時候,你就不能說點別的什麼嗎?”唐大林這才嚅囁著說:“凱,非常感謝你為大衛做的一切。也許我對他太殘酷了,作為一個兄長,我現在非常想補償這幾年對他的冷淡;而作為康先生門徒,我又以為他大逆不道,似乎是咎由自取。”懷特氣道:“唐先生,他畢竟是您的弟弟,這個時候您還在想著您的政治立場而不是他的生命,簡直是太荒謬了!”他站起來轉身要走,唐大林一把拉住他,終於說出了心裏的話:“對不起,請告訴我,怎樣才能救他?我會盡我的全力。”懷特歎道:“我也不知道,除非太後和皇上忽然發慈悲——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唐大林再也抑製不住了,他痛哭失聲,說道:“其實,我最疼愛的就是這個弟弟,我給我的孩子取了一個名字,也叫大衛。”

傍晚時分,勳齡急匆匆地趕來了,對凱和唐大林說:“已經辦好了,現在已經買通了裏麵的人,把大衛的行刑日期改在了太後祈雨後的那幾天,這樣非常可能赦免。”懷特問道:“勳齡,那按往年的慣例都是這樣的嗎?”勳齡:“祈雨期間,太後赦免所有的死刑犯,這已經連續五年了。再說,皇上也已經答應寬待大衛了。”懷特驚喜道:“太好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一定是德齡的功勞。她……她還生我的氣嗎?”勳齡瞥了他一眼,道:“你去問她好了,誰耐煩再管你們的事,一會好,一會吵的!”懷特忙道:“等大衛的事過去之後,我一定要向她好好地解釋,大林,你要好好謝謝勳齡!”

唐大林一下子跪在地上,先向勳齡和懷特叩頭,又向著皇宮的方向磕了幾個頭,哭道:“自古以來,聖人的胸襟也不過如此,唐某謝主隆恩!從今以後,唐某要教訓小弟浪子回頭,一同忠心侍主。”

大赦那天,勳齡帶著唐大林和懷特守在了大獄外邊,三個人一起看著被釋放的囚犯們歡天喜地踉踉蹌蹌地走出來,與前來迎接的親人們抱頭痛哭。凱高舉著英文的牌子,上麵寫著:“歡迎回來!”大林則抱了一大瓶香檳酒轉來轉去,天過晌午,太陽已經轉到了西邊,大林實在忍不住了,問勳齡道:“勳齡,怎麼大衛還沒有出來?”勳齡心裏發虛,嘴上勸道:“別著急,犯人太多了,也許還在後麵。”

太陽西沉了,空蕩蕩的牢門口,隻剩下了他們三人。獄卒走出來,準備拉上牢門的鐵栓。勳齡忙問:“兄弟,跟你打聽一下,所有的犯人都放了嗎?”獄卒斜了他們一眼,慢悠悠地說:“放了!殺人的、偷東西的、打劫的、通奸的、賣官的,都放了,你找的是犯了什麼事兒的?”勳齡低聲道:“是……是革命黨。”獄卒哎喲了一聲道:“嗨,還就是保皇黨、革命黨、還有寫歪詩的不能放。”勳齡道:“不是這幾天要處決的犯人一律大赦嗎?”獄卒冷笑道:“是啊,可老佛爺昨晚上又下了一道密令,政治犯都不能放。”說罷,他咣當一聲關上了大鐵門。

大林頓時感到晴天霹靂,腳下打軟,一下子就站不住了。他砰的一聲把酒瓶子砸在了牆上,霎時碎片四濺,酒水橫流。一粒碎片把他的手腕紮破了,流出了鮮血,他也並沒有覺得疼痛,他哭喊道:“大衛,難道我們兄弟的緣分就這樣淺嗎?”

唐大林咬著牙,狠命地向監獄的大牆上撞去,頓時頭上鮮血四溢,懷特和勳齡大驚失色,趕緊撲上去拉住了他。唐大林已經處於昏迷狀態,卻還在掙紮著哭叫道:“大衛啊,大衛啊!原諒我吧!我不是個好哥哥!不是啊!……”

凱手中的牌子落在了地上,浸泡在鮮血和酒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