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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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緣的事業就是找人。

一個叫吳緣的人,每天都在尋找和他有緣的人。我覺得這很有意思。而且這些人的平均年齡都在85歲以上,有一半還超過了90歲,更有數位已近百歲,這就更有意思了。

我說的這些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抗戰老兵。

70年前,在那場壯懷激烈的偉大的反法西斯戰爭中,有超過三百萬的中國軍人為國捐軀,還有數百萬的軍人受傷致殘。然而,由於曆史的原因,他們中的許多人沒有得到應有的榮譽和尊重,反而飽受磨難,曆盡坎坷,甚至有不少老兵到晚年都生活貧困。

吳緣和夥伴們的事業,就是要找到他們,找到這些散落在全國各地的抗戰老兵,給予他們應有的關懷和溫暖,應有的榮譽和尊重。在中華民族最危險的時刻,是他們懷揣一腔熱血走上戰場,奮不顧身,殺敵報國,如果讓這樣的英雄晚景淒涼,是我們後人的恥辱。

今年春天,我見到了吳緣。

吳緣是杭州“我們愛老兵公益網”的專職誌願者,這個“我們愛老兵網”,是由杭州圖森木業有限公司於2013年春建立的,它開宗明義地宣稱:“聯合一群誌同道合的朋友為幸存的抗戰老兵盡一份子孫孝心,同時給予生活困難的抗戰老兵必要的生活和醫療救助。”

“孝心”二字讓我動容。與其他公益組織不同的是,該網站所需的資金完全由圖森木業公司提供,不向社會募捐,大部分誌願者就是公司員工。截止到我寫此文時,他們已經找到了1115名健在的老兵,並一一登記,給予固定的關懷和資助。公司經理裘黎陽告訴我,他們公司每年要從公司的利潤裏拿出30萬來做這件事,他認為很值。他本人就是網站的負責人,很多時候也親力親為地參加關愛老兵的誌願者活動。

他們是如此尊重老兵,我是如此尊重他們。

自認識吳緣後,我看到他無論在微博上,還是在微信朋友圈,每天發布的消息和圖片,都是關於抗戰老兵的:為老兵尋找家人,為家人尋找老兵,幫助有困難的老兵,慰問孤寡的老兵,請醫生去給老兵治病,為老兵過生日,還有,為去世的老兵送行……

關愛抗戰老兵,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內容。

不過吳緣並非圖森公司的員工,之所以躋身於“我們愛老兵”公益組織,並成為這個組織的專職理事,是由於特殊的家庭背景。

說來有趣,雖然我和吳緣都是杭州人,卻是由遠在深圳的龍越基金會負責人孫春龍介紹認識的;同時,我和裘黎陽雖然都是嵊州崇仁的裘氏後代,卻是經吳緣介紹才認識的。因為無論是孫春龍,吳緣,還是裘黎陽,他們都是關愛抗戰老兵的誌願者。為著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了一起。孫春龍告訴我,吳緣很值得采訪,他的父輩很值得寫。四伯和父親,都是抗日戰爭中的英雄。

我一下子被吸引了,於是約見吳緣。

吳緣個子高大,膚色微黑,說一口地道的杭州話。雖然祖籍福建,卻比我這個祖籍浙江的更像浙江人。他穿了一身迷彩,戴著一頂有“飛虎隊”標誌的帽子,談話過程中不斷接聽電話,全部是關於抗戰老兵的事。就在我們會麵的第二天他就前往紹興,和其他誌願者一起去看望抗戰老兵了。他現在的每一天每一天,所做的事都與此相關。你若跟著他走,可以見到許多抗戰老英雄。

我見他像個赳赳武夫,熟知抗戰史,又如此熱愛老兵,就問,你當過兵?他說沒有當過。又歎了一聲: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當兵?

我瞬間懊惱。因為此前我已看過一些他們家的資料,知道他父親曾坐牢二十年,父親母親是在監獄結婚的,他和哥哥就是典型的“小籮卜頭”,從小在監獄的環境裏長大。他不僅不能當兵,連一份像樣的工作都很難找。前幾十年裏做過這樣和那樣的職業,都隻是養家糊口而已。不過現如今,年近花甲之年的吳緣,反倒開啟了他此生最好的事業,公益事業。

我前麵說,吳緣的事業就是找人,其實這份事業,是從他家裏開始的:他先是幫父親找人,找救命恩人,然後又幫他的堂兄找人,找堂兄父親的遺骸。與此同時,他開始了更廣泛的尋找,為我們這個民族,尋找幸存的抗戰老兵,尋找遠去的英靈。

}h3}2 默默無聞的英雄}/h3}

10年前的2005年,某一天,杭州一條小街上,一位騎自行車的老人被一輛吉普車撞倒了,老人剛從圖書館出來準備回家的。開車的小夥子萬分緊張,下車扶起老人,問他有沒有受傷?老人擺擺手手說,沒事,你走吧。小夥子忐忑不安地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電話,走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撞到的這位老人已有87歲!老人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推上自行車回家。大街上依然車流滾滾人頭攢動,誰也沒注意到這個極為普通的個子略微有些高的老人。

幾天後,老人忽然在家中昏倒,被送往醫院,一查,原來是那天摔倒後導致顱內一直在出血,導致中風。因為老人身體好,所以扛了那麼多天才出狀況。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後,老人出院了,但身體狀況卻大不如前,行動變得很遲緩。家人不準他再騎自行車,甚至不準他單獨外出。畢竟,他已經87歲高齡了。一個87歲的老人自己騎自行車去圖書館,恐怕全世界也找不出幾個,真算得上奇人。

而老人真正被稱為奇人,還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他充滿傳奇的一生:他曾是一位飛行英雄,在抗日戰爭中駕機飛行八百多個小時,與日軍浴血奮戰。他駕駛的戰鬥機曾三次被日軍擊落,三次身負重傷死裏逃生。他曾親臨日軍投降儀式,見證了抗日戰爭取得最終勝利的偉大時刻!同時,他又是一位曆經磨難、在牢獄中度過20年生涯的老人,出獄後靠踩三輪養活家人。曾經一度,網上盛傳一張照片,我也見到過,一位老人蹬著一輛裝滿貨物的三輪車,說明文字是:最後一名飛虎隊員靠踩三輪維生。

他就是吳緣的父親,吳其軺。

吳緣首先告訴我,父親名字裏那個“軺”讀“瑤”。很多人都不認識(包括我)。他本名吳其瑤,少年時覺得此“瑤”過於女性化,遂自己改為“軺”。我好奇地查了一下字典,發現“軺”就是車的意思,而且是開道車。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一改,將他的命運一並改了?

吳其軺一輩子與“車”相連:前半生駕空中戰車,激戰藍天;後半生蹬三輪車,穿梭街巷。

駕空中戰車時,他機智勇敢,曾五次擊落敵機,四次飛越著名的駝峰航線;在奇襲日軍漢口機場的戰鬥中,吳其軺駕駛戰機超低空飛行,一次就炸毀了停在機場跑道上來不及轉移的十幾架日機,為打擊日本侵略者奪回製空權立下卓越功勳。二次世界大戰勝利後,吳其軺獲得了盟軍總部授予的“飛行優異十字勳章”和“航空獎章”。

蹬三輪時他已年過花甲,拖著一隻傷殘的腿,依然像個英雄,他可以在三輪載滿貨物的情況下,以極快的速度駛過狹小的街巷,讓路人目瞪口呆。還可以把一個後輪翹起來,變成兩輪車飛快行駛,還可以反坐在車上往前蹬,將一輛三輪玩於掌股。修三輪什麼的,更不在話下。

我總覺得,人與人的差異,或者說普通人和英雄的差異,不是表現在他成功的時候,而是表現在他落魄的時候。

命運常常捉弄人。就在吳其軺因摔倒而中風的那年,2005年,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一起,隆重紀念反法西斯戰爭暨抗戰勝利60周年,吳其軺獲得了由中國政府頒發的抗日勳章。同時,他還接到了一封特殊的邀請函。是由湖南省政府、中國對外友協、中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全國聯合會聯袂發給他的,邀請他作為飛虎隊的幸存者,參加在湖南芷江舉辦的一年一度的國際和平節,並參觀新建在芷江的飛虎隊陳列館。

直到這個時候,吳緣和家人才知道,父親竟然是一位抗日英雄,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飛虎隊隊員!在此之前,父親一直對自己的身世三緘其口。

比家人更震驚是的媒體。一時間,中外媒體紛至遝來,據吳緣回憶,最多的時候,一天就有126家媒體采訪!吳緣不得不辭去工作,回家專職照顧年邁的父親。

}h3}3 尋找恩人}/h3}

然而,麵對突然到來的喧嘩與榮耀,吳其軺卻越發的沉默,他常常一個人望著窗外沉默,或者默默地翻看著發黃的日記本。幾十年來,他記下了60本日記,幾乎每個本子上都畫著飛機,飛機上,還有他服役過的美國飛虎隊第五大隊的標誌,下麵用鉛筆寫著三個小字:俱往矣!

終於有一天,吳其軺叫過兒子說,我要去找他們。

吳緣問,找誰?吳其軺說,找我的救命恩人。吳緣明白了,不無擔心地問,那麼遠的路途,你身體能行嗎?吳其軺說,能行。我一定要趁著我還能走去找他們,當麵謝謝他們。

吳緣簡短地回答說,好,我陪你去。

於是吳緣陪著父親和母親,離開杭州,去湖南,去四川,去他三次被日軍擊落三次被百姓救起來的地方,尋找恩人。

吳緣的尋找,就是從陪父親找恩人開始的。

2005年,在家人的陪同下,87歲的吳其軺回到了湖南芷江,來到了辰溪縣龍頭庵村。60年前他第三次被日軍擊落時,就是在這裏被村民救起的。

那是1945年4月,吳其軺和他的戰友們對武昌火車站的日軍地麵部隊進行空中打擊,不幸,他的戰機引擎被日軍炮火擊中。飛機直直地從空中向下墜落。吳其軺冷靜迅速地判斷了地形後,果斷將飛機迫降在辰溪縣境內的小溪邊上。借著沙灘的坡度,讓機頭朝上,這才得以從機艙內脫身,撿回一條命。

當地村民看到有飛機掉下來,知道是飛虎隊的飛機,連忙跑過來救援。他們把吳其軺救起來,用轎子抬回村裏,還把僅有的一點臘肉拿出來炒給他吃。吳其軺住當地堅決抗日的地主肖隆漢家裏,肖隆漢擔心吳其軺聽不懂當地話,還特意把在長沙讀書的兒子叫回來陪他。

吳其軺在鄉親們的熱情關懷下很快恢複了狀態,兩天後就離開村莊返回部隊,他先是徒步走了80多公裏,然後搭上一貨車,回到芷江基地。現在的美軍檔案裏,還有他失蹤兩日的記錄。

70年後重新回到他獲救的小山村,吳其軺很激動,村民們也很激動。遺憾的是,肖隆漢和那位陪他聊過天的大學生兒子,都已不幸去世。好在,肖家還有後代,兩個孫子。兩個孫子也都是中年人了,說起這段往事,居然還有清晰的記憶,他們說當時家裏做好吃的招待這位從空中降落的奇人,按規矩不讓孩子上桌,吳其軺卻很和藹地要讓孩子和他一起吃飯,還給孩子夾肉吃。四裏八鄉的人聽說有個人空降到此,都十分好奇,紛紛趕來看望,想看看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人”長什麼樣,會不會是個神仙?雖然他們見到吳其軺後感覺就是個普通人,但依然很崇拜地排隊去摸他,沾沾仙氣。

吳其軺開懷地笑,為當年留下的愉快記憶,也傷感地落淚,為恩人的不幸遭遇。他把肖隆漢的名字和義舉,永遠銘記在心裏。離開村莊時,吳其軺站在路口,向著當年他被救起的地方,深深鞠躬,在那遲緩的莊重的動作裏,傳達出萬千感慨,無人能明白。

在芷江的飛虎隊紀念館,吳其軺把自己保存多年的一件飛行服內套、一件軍褲、一個飛行旅行袋和一個用飛機機翼製成的洗臉盆,全部捐贈出來。有人勸他留一件給兒孫做個紀念,他說:“國家需要還是給國家,在我的心中祖國永遠是第一位的。再說我得到了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的紀念章,這對我的人生來說,具有裏程碑式的意義:我吳其軺在抗日戰爭中為祖國流的鮮血,沒有白流。”

吳琪軺和其他四位抗戰老兵(彭嘉衡、林雨水、李繼賢、尹月波)一起,來到芷江的日本受降血字牌坊前,五位耋耄之年的抗日戰士一起振臂歡呼:我們勝利了!

吳其軺用沙啞的嗓子,唱起了70年前的《航校之歌》:

得遂淩雲願,

空際任回旋,

報國懷壯誌,

正好乘風飛去,

長空萬裏複我舊河山。

努力!努力!

莫偷閑苟安,

民族與興亡責任擔吾肩!

須具有犧牲精神,

憑展雙翼一衝天。

}h3}4 傳奇的一生}/h3}

1918年,吳其軺出生在福建閩清縣一個鄉紳的家裏,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他上麵有五個兄長,四個姐姐。父親吳鑾仕是閩清縣華僑公會會長,極為重視教育,故膝下孩子無論男女,都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吳其軺的哥哥姐姐都先後大學畢業。吳其軺早年的理想是當一名教師,可日本侵略者入侵中國後改變了他的理想。1936年,正在青島讀師範大學的吳其軺,在街上看到一則黃埔軍校筧橋中央航校招生的告示,熱血沸騰,立即寫信給父親說:“兒隻想殺敵報國,奪回東三省”,懇請父親同意他投筆從戎。信寫完等不及父親回複,他就毅然從師範大學退學,報考了黃埔軍校的杭州筧橋空軍軍官學校。

1940年,22歲的吳其軺從空軍軍官學校畢業,編入國民黨空軍第五大隊,成為一名戰鬥機師,從此踏上了九死一生的從軍路。

用老話說,吳其軺是個命大的人,在他激戰藍天的十年生涯裏,他曾三次被日軍擊落,三次都死裏逃生。

第一次竟然是在成都鳳凰山,一個我曾經工作過的地方。鳳凰山機場至今還在,卻很少有人知道,那裏曾經發生過激烈的戰鬥。1941年夏,日本人出動53架戰機分四批轟炸鳳凰山機場,徹底摧毀當時還非常弱小的中國空軍。為保護飛機,吳其軺和教官一起,駕機從成都飛往廣元疏散。在飛到嘉陵江上空,距江麵四十米高度時,他們的飛機被日軍戰機擊落,墜入江中,人也被飛機反扣在水裏。吳其軺憑借機敏勇敢,迅速打開座艙蓋脫離燃燒的機身。日機又俯衝下來扔了一串炸彈,擊中了吳其軺的臀部和腿部。飛機燒得通紅,連江水都燒發燙了,昏迷前,他看到附近的四川老鄉不顧被江水燙傷的危險,劃著船向他駛來。當他醒來時,已躺在快活林村一個農民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