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果果四歲那年,一場大病奪去了果果的聰明,果果變成了一個智商永遠停留在四歲的智障。從我記事起,果果就拖著兩道長長的鼻涕,穿著一件過膝的藍布大褂,帶著傻嗬嗬的笑容,熱誠而又怯懦地跟在孩子們身後,極盡討好地幫她們拾毽子,磨石子,拽著跳皮筋的繩子,這些別的孩子不屑一顧的事情,果果做得樂此不疲,盡管如此,孩子們還是經常把她排斥在自己的圈子之外。等我稍大一些後,大哥便對果果說:“去,讓你姑姑帶你去玩。”果果便樂顛顛地跟了我,一口一個“寶姑姑”,在我們那一群比她小的孩子裏,竭誠地為我們服務。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周圍的小朋友們也開始學會了嘲笑果果,如果我得罪了她們,她們便連帶我一起嘲笑,好像我和果果在一起,果果的癡傻便會傳染到我身上,我因此而怨恨果果,堅決拒絕和她一起玩。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大嫂帶了哭泣不停的果果,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再敢嫌棄果果,就把你扔到村頭的大石頭上去,就像當初撿你來一樣。”從此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母親撫摸著果果淩亂的頭發,叫我過來,我狠狠地瞪了給我帶來恥辱的果果一眼,果果便止住哭泣怯怯地低下頭去吮吸肮髒的食指。我看到有混濁的淚水流下果果幹枯的麵頰,小小的心靈居然有了成人才有的苦痛和情感,我和果果是一樣的。我踮起腳尖,為高我半頭的果果擦拭眼淚,果果破涕為笑,用還殘留著哽咽的嗓音歡快地叫我“寶姑姑”。
我上學了,不能和果果一起玩了,果果便坐在門口的大槐樹上,看寂寞的小村裏不多的行人。每當熟人經過,果果便從粗笨低矮的大槐樹上下來,拉著人家的雙手,親熱地叫著阿姨、嬸嬸,好心的人通常是親熱地叫一聲果果,果果在槐樹上的光陰,便因了這難能可貴的親熱而變得短暫而快樂;那些勢利的人們則是很不耐煩地甩開果果誠摯的雙手,或者很大聲地斥責,果果默默地爬回樹上,沉寂而百無聊賴地撥弄著槐樹的枝丫。果果的耳朵很靈敏,當我們上最後一節課的鍾敲響後,她就離開大槐樹,飛跑著到學校等我下課。我一下課,果果就飛奔著迎上來,接過我的書包和小凳子,很驕傲地走在我的前邊,仿佛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班裏選優秀少先隊員,我和一位同學票數相當,班主任就讓同學們評論我們的優缺點,一個同學毫不客氣地說我從沒自己背過書包,有懶惰思想,還說我這是欺負傻果果,不配做優秀少先隊員,我當時覺得自己一下子成了一個比果果還傻的人。放學的時候,果果一如既往地來接我的書包,我狠狠地拿書包掄了她一下,我用很難聽的話咒罵果果,我說你這麼傻你去找智障玩好了,幹嗎總來找我,我這麼聰明的人都被你帶累傻了。果果捂著被我掄到的半邊臉,咧著大嘴傻傻地號哭,我氣急,背著書包跑開了。
本來以為嫂子還會來責難,但在我的忐忑裏,一切安靜如常。晚上的時候,果果又睡到了我們這邊簡單的土炕上。深夜我聽到果果喃喃地夢囈:“寶姑姑,和果果玩,果果聽話。”我悄悄地哭了。第二天放學,果果怯怯地立在門口,吮著手指,不敢靠近我。我粗聲粗氣地說:“傻果果,快幫我背書包。”果果的眼睛裏放射出喜悅的光芒,她手忙腳亂地幫我從肩頭上卸下書包,一邊走一邊說:“寶姑姑,我乖,我聽話,你和我玩行嗎?”有一種暖流淌過我九歲的心靈,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在18歲那年考取了一所軍醫大學,其實分數是可以上中國最有名的學府的,隻是因為軍醫大學不需要學費。臨行前,果果天天擠在我的被窩裏,誰拽都拽不走。大一的第一個寒假,我用節省下來的津貼給果果買了一件大紅的羽絨服,果果第一次脫下了那件一年四季罩在身上的藍布大褂,穿著紅色的羽絨服在村子裏四處轉悠。晚上的時候,果果又一次擠到我的被窩裏,神秘地拿出一包東西塞到我的懷裏。“什麼啊,果果?”“雞蛋,雞蛋,果果不吃,寶姑姑吃。”我打開,裏邊是大大小小紅皮白皮的煮雞蛋。娘在一邊說:“你嫂子給果果煮了雞蛋,果果就讓我藏起來,說給你吃的,我怕放壞了,用鹽醃了,這不,聽說你要回來,果果就把雞蛋都拿出來等著你……”
記得哥哥曾經愁苦地說:“果果,你的下半輩子可怎麼過啊。”現在好了,終於有人能對果果的下半輩子負責了。我在超市裏轉啊轉啊,看到果果喜歡吃的喜歡玩的,就統統買下來,我要讓果果做新娘的日子裏有好吃的有好玩的,我不能讓我的果果在新家的日子因為得不到滿足而成為笑料。
到家的時候,正趕上果果的未婚夫協同一堆人來“看路”,就是在結婚前一天,熟悉到女方家路程的風俗。娘指著其中一個駝背的男子說:“那就是了。”我走過去,看到一副極其難看的身材和一張很麵善的臉孔,這就是果果的依靠嗎?我聲音顫顫地說:“你要待果果好,她不像人們說得那麼傻,她懂得人心的善惡的。”那男子頻頻地點頭。被父母和新婚前的規矩禁錮了良久的果果聽到我的聲音,歡快地從屋裏跳出來,使勁地抱我親我,我拍拍果果厚實的後背問:“果果,這個人對你好嗎?”“好,他,給果果,買新衣服……”說著,果果的鼻涕又出來了,我從包裏翻手帕的工夫,果果的未婚夫,早取來一張潔淨的紙巾,為果果擦拭鼻涕。因了這個細微的舉動,我徹頭徹尾地接受了這個男人做果果的丈夫,做果果一生的守護者。
誰也沒想到,果果居然不上迎親的汽車,催促的炮聲響了一次又一次,果果就是拽著我的衣襟不鬆手:“寶姑姑,一起,去。”我為果果擦掉眼淚,輕聲說:“姑姑不能去的,姑姑等你回來,在家等,你不回來,姑姑不走。”果果還是不鬆手,一旁的嫂子說:“要不,就讓果果姑姑去送親吧。”“不行,未婚的閨女不能做送親人,這是老輩傳下來的規矩。”娘一口否定。我狠狠心,使勁掰開果果的手,像小時候那樣凶巴巴地說:“果果,你不乖,寶姑姑以後再也不和你玩了。”果果怯怯地低下了頭……
迎親的隊伍漸漸遠去了,我的耳畔仿佛還響著“寶姑姑”的聲音,果果,姑姑等你回來,姑姑永遠是你的“寶姑姑”。
原載於《花季》
在我們的生命裏,總有那樣一個令人心碎的人,單純得讓我們心疼,卻又不能一輩子守護著。願這樣的人,到最後,都可以找到自己的歸宿,做個幸福的人。
狂 人
文|碧野
不學禮,無以立。
——孔子
許多年以來,狂人一直活躍在我們的周圍,想起他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做派,人們很快就想起他的模樣和嘴臉。狂人之狂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因此而著名,人們在唾棄和咒罵他的同時,倒吸一口涼氣,有些擔心他做出什麼對自己不利的瘋狂事情來。
狂人取得如此顯著的成就不是偶然的。說來也怪不得他。他父親原來是一個雞販子,領著他到農村去收雞,再賣給城鄉接合部的燒雞鍋子,當他看到屠夫用刀活活地剁掉雞頭的時候,他嚇得縮著脖子藏在了父親的身後。狂人起初並不狂,和普通人一樣,後來在社會上混,他發現人不厲害就會受欺負,他要變成混混,把自己變成一個魔王。
狂人剃了光頭,買了一副漆黑的墨鏡,在自由市場花幾塊錢買了一個假玉石戒指戴在手上,在人多的地方吹一吹,學著港澳影視劇中黑社會老大的樣子,嘴上叼著雪茄,走到哪裏都是大大咧咧的,還帶著幾個跟他混酒喝的小嘍囉。一天,狂人的母親給他打電話:“我是你娘……”他立刻回敬:“我是你爹!”他娘叫著他的小名罵他,他才知道真是他娘。他自言自語:“他娘的,我以為是哪個女人罵我。”
狂人寫作
狂人想在世上冒個泡,在人間留個名。有一天,他突然對寫作有了興趣,瘋狂地寫,瘋狂地寄,寫了五年,發出去的稿子都石沉大海。他去找一位高人求教。高人告訴他,要想發表作品必須要有知名度,寫得好壞是次要的。是啊,狂人一想也對,自己是無名之輩,人家連信封都不拆,誰看你的東西。於是,他給自己冠以“中國一號作家”“世界作家”“著名的文學大師”。這些自封的名號讓人恥笑。他還是沒有成功。怎麼辦呢,他想我總要開朵花。
狂人當官
狂人在寫作上吃了敗仗,沒有當上作家,他想調整一下思路,他想當官。他知道憑他的學識、能力,要想當官幾乎不可能。他聽人說有一條捷徑,隻要肯出錢就能買官。他走上了貸款買官、受賄還貸的仕途,五萬元買了一個縣官,爪哇縣縣長。他上任以後,瘋狂地胡整,想幹出一番政績來,升官發財。
他搞了一個萬畝廣場,耗資兩個億,可惜沒有人到那裏去,他規定凡是領工資的人每天到廣場必須去一次,那裏有專人登記,去一次每人發補助10元。他要建造天下第一龍,長9公裏,高500米,又是兩個億。他講究排場,給自己買了一輛加長林肯車,選了美女司機,在自己的住處設立了崗哨,吃飯的路上也是警車開道,摩托護衛,好不神氣。有一天,他突發奇想,給武裝部長安排組織排練,他要閱兵,武裝部隻有幾個人,地方沒有駐軍,哪裏有兵可閱。但是,他是管錢的領導,不敢得罪他。
部長想了想,他和教育局長商量,組織初中以上的學生穿上迷彩服,讓縣長過一把癮。他站在用吉普改裝的敞篷車上,躊躇滿誌地笑著,兩個臉蛋紅紅的,他揮動著短促的手指頭,活像一個卡通人物。他的這些舉措十分搞笑,有人在下麵議論說,不是國家元首還閱兵,冒天下之大不韙。他聽到這個閑話後很不高興,決定要把爪哇縣改成爪哇國,他就可以當總統了。我閱兵,我做主,你還有什麼說的。他安排下屬拿出方案,要找人創作國歌,設計國旗、國徽,緊鑼密鼓地實施他的狂妄計劃。這個遠大的目標還沒有來得及實現,他受賄事發,被戴上了手銬,走進了他曾經視察過的監獄,成了史上最瘋狂的著名犯人。
狂人坐牢
狂人灰溜溜地走出監獄的大門,成了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他要憑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把瘋狂進行到底。有一次,幾個明星來本地走穴演出,狂人大駕光臨,前往劇場出席晚會,走到門口被收票的攔住了:“你的票呢?”“沒有票!”“想白看,沒門!”“你知道我是誰嗎?”“我管你是誰!”“老子剛從裏麵出來。”“原來是前科犯啊。”“什麼?你狗眼看人低。”說著拳頭上去了,那個小夥子眼窩青了,門牙也掉了,鼻血也流出來了。很快有警察湧上來。他被定為破壞公共秩序罪,又被關進去了。
獄友看見他笑了:“這麼快又回來了,坐牢也上癮啊。”狂人做出一個扭捏的姿勢,滿不在乎地說:“天當被,地當床,我瀟灑,在蒼黃,老子依然很瘋狂。”獄友說:“看不出你的文采不錯啊。”狂人驕傲地昂著頭得意地說:“可惜你才知道,老子是著名作家。”“作家?”獄友搖了搖頭,顯然有些不相信,“怎麼沒有看到你的作品啊?”狂人沉醉地說:“我的作品接近曹雪芹的《紅樓夢》,那家夥是供不應求啊,還沒有輪到你這裏就沒有了!”獄友心想,吹吧,吹牛暫時不納稅。
狂人挨打
狂人走在大街上斜著眼睛,抽抽鼻子聞街上的香味。他走到一個賣燒雞的攤子跟前,問老板說:“你賣燒雞你幸福嗎?”老板笑著說:“我掙到了錢,我當然幸福。”“那你給我一隻吧?”“為什麼?”“我來分享你的幸福。”老板往外推著他:“擦了鼻涕玩去!”狂人轉過身瞅著那香噴噴的燒雞,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老子當年發達時,你如果能請我吃一口,你八代祖宗都感到無上光榮。現在老子落難了,別說吃你一隻雞,你送給老子都不要,你知道我是誰嗎!等我以後東山再起,先殺了賣燒雞的。”
狂人走進茶館,看到那裏人多就擠過去神秘地說:“某某某你知道嗎,她是世界名人,是我的密友,剛才給我打電話我沒有接。”他左盼右顧,在察看別人的反應,他感到火候還不到位,接著又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接她電話嗎?不知道吧,她一定會拜訪我的,我準備接見她,和她會晤。”旁人隻在旁邊笑他。大家在竊竊私語,哪裏來的神經病!不知天高地厚。他又喋喋不休地講起他的高談闊論,鼓吹要建立公共帝國,他說他要破除婚姻私有製,實行資源共享,他已經把妻子租出去了,號召大家積極響應。有人說什麼地方冒出來一個瘋子,把他打出去。幾個小夥子走過來把狂人抬起來扔到了門外。正好一個打牌輸了錢的人走過來沒有地方出氣,朝他猛打一頓,狂人摸著嘴角的血跡罵道:“哪個孫子打爺爺?!”
原載於《北京文學》
說到底,還是教育缺失的問題。我們的社會貌似出現過不少這樣的人,可是歸根結底,還是體製的問題,幾千年了,我們對於成功的定義已經有很大偏差了。
對錯誤的真正寬恕
文|李興海
要有所行動,然後認識你自己。
——蒙田
我幾乎具備了所有壞孩子的品質。我將他們身上的毛病毫無保留地承接到自己身上來,並且努力為之發揚光大。因此,小小年紀,我便有了“問題少年”的榮譽稱號。
在教學樓下不顧形象地破口大罵,即使被領導在大會上點名批評,仍洋洋自得;將隔壁女生的機密資料通過一切手段銘記於心,在一個午後湊上去對她阿諛奉承地說:“你不知道,我觀察你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能做個朋友嗎?”結果,對方落荒而逃,我站在風裏故作瀟灑地哈哈大笑;對同桌無事獻殷勤,時不時地蠱惑他:“你說,咱們是好兄弟嗎?”隻要他點頭或者微笑,那麼,將會墜入我事先所設下的溫柔的陷阱,從此,雲裏霧裏地將身上所有的零花錢交給我保管,幾年一直保持著艱苦樸素、兩袖清風的高尚作風。
我想,當眾人知道真相之後,是沒有一個人願意和我交朋友的。因為在我身上,除了壞孩子的誇張叛逆和張揚,再無其他。
初二那年,對所有學科都已經絕望的我,奇跡般地喜歡上了物理。那個因聰明以致絕頂的中年男人,實在有種讓人不得不為之鼓掌的魅力。
每當他用幽默的言語來詮釋物理公式時,在台下忍俊不禁的我,偏要故作嚴肅地說上一句:“這老頭,又學我大哥周星馳,真沒創意!”一旦我說出這樣的話,前排女生一定會毅然回頭,用對待敵人的凶光來企圖深深刺傷我。隻可惜,善良的我總讓最後的受害者變成了她們。
我開始迷戀上各種精致的實驗器材,甚至破天荒地第一次放下壞孩子的寶貴臉皮,向一直征戰連年的前排女生發出了第一個有關學術性的問題:“你好,請問高錳酸鉀為何會在加熱的情況下變色?”此問一出,原是滿臉驚恐的前排女生,頃刻吐血。
所有班級裏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那便是,能跟隨老師一塊進辦公室抱作業或者拿東西的學生,一般都是優秀學生。譬如,分發作文本的學生,大都是語文科代表。傳達默寫單詞的聖旨的,很多情況下都是班裏的假洋人。頒布詔書動員大家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絕對是班長同誌。
我似乎從來沒有奢望會有哪個老師在課間時分熱情洋溢地上來跟我說:“嗨,有時間嗎?跟我去拿下作業本吧。”這樣的國家級待遇,定然不會出現在我身上。
很多時候,我似乎都感覺自己被老師遺忘了。提問永遠沒有我的份,表揚永遠沒有我的份,獎狀永遠沒有我的份,相反地,班上出了什麼差錯,老師倒每每第一個想到了我。
常年坐在教室最陰暗的角落裏,我很多時候都懷疑,自己身上會不會長出一塊塊的青苔,抑或一根根長滿利刺的樹藤。旁人觸碰不得,我也不可從中脫離。我多希望有那麼一次,老師可以想起我,問我一個極為簡單的問題,讓同學們也知道,我並不是整天無所事事,其實在那麼漫長的課時裏,我也有認真聽課的時候。
當那聰明絕頂的中年男人從教室的後窗口裏探進腦袋時,我被嚇了一大跳。因為我正在前排女生的凳子上細致地籌劃著一項偉大的複仇計劃。他說:“你有時間嗎?能不能過來幫我拿幾個實驗器材?”我二話沒說,跟在他身後,屁顛屁顛地消失在了樓道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