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1 / 3)

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

這口小湖上結的冰仿佛又加厚了,在溶溶月色中泛著藍幽幽的光。

上次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這灌木叢的葉子還沒落光。微風拂來,那幾片零落的葉子還會沙沙作響。她整個兒縮進那件褐色和暗紅色條子的老式棉襖裏。那棉襖是那麼大,那麼臃腫,她縮在裏麵象個小孩兒。發黃的柔軟的發絲覆蓋著她半個額頭,雙頰在月夜裏呈現著病態的青白。尖尖的下頦兒倒是挺富於表情地向上翹著,使人能想象出她兒時的俏皮勁兒,淘氣勁兒。

“真的,不騙你。我一點兒也不騙你。”她說。她這樣說了多少次了。每當她這樣說的時候,她眼神兒裏就流露出那麼一種可憐巴巴的神色。好象此刻我的一句話,一個反應都會成為她的判決書。

“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我這樣說。笑笑。我也這樣說了多少次,笑了多少次了。以至已經不想再笑了。我把疑問埋在心裏。我想說,我相信你說的一切,但我覺得那很荒唐。是的,荒唐,但為什麼要說出來呢?或許整個世界都是由荒唐構成的呢!難道我和她的相識、相愛不是很荒唐,很莫名其妙的麼?

我始終懷疑她有一種穿透力,有一種非凡的心靈感應,我疑心她讀出了潛台詞。要不,她幹嘛反複進行這種無益的表白呢?要不,就是她身上還有一種沒被發現的偏執狂。我的天!被害妄想型已經夠了,再加上個偏執狂,她還活不活,我還活不活?!

“你看,就是這樣子的,和我夢裏一模一樣。”她緊緊地怕冷似地偎著我。眼睛裏現出一種迷離的神色。這眼神使她的眼睛顯得很美。我輕輕地吻吻她的睫毛。我知道,她又要講她的夢了。第一百二十回地講她的夢,那個奇怪的、神秘的夢。對正常人來講是不可思議的夢。這種夢也許隻能產生於天才或者精神病患者的意識之中。

“那口藍色的結了冰的小湖,就是這麼被朦朦朧朧的月光籠罩著。周圍,就是這樣低矮的灌木叢。風,輕輕地吹,灌木叢沙沙地響。”她睜大眼睛,盯著湖對岸的一片白色的光斑,“我一個人來到這裏。是的,隻有我一個人。我走到湖麵上,輕輕地滑起來。我不會滑冰,也從來沒滑過。可是……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就那麼旋轉了幾下之後,我就輕輕易易地滑起來。那是一片朦朦朧朧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你會忘了一切,甚至忘了你自己。你忘了你自己,才感到自己是自由的。真的,我無法形容我當時的那種感覺——那是一種身心放鬆之後的自由。我飛速地旋轉著。頭頂上是漆黑的夜空和一片泛著微紅色的月亮。冰麵上泛著一層幽藍的寒光。我越滑越快,聽見耳邊呼呼的風響,在拐彎的時候,我仿佛有一種被悠起來的感覺。我想起童年時蕩秋千的情景。可那時是在碧藍的晴空裏。空中飄蕩著夥伴們的歡聲笑語。現在呢,是在暮色深濃的夜裏,周圍是死一般的靜寂……我就那麼飛著,飛著,月光漸漸變得明亮起來了。突然,我發現湖麵上的一個大字——哦,是的,那湖麵上有字——”她突然頓住,聲調變得恐懼起來了。

我默默地望著她。第一次聽她講這個夢,聽到這裏還真有點毛骨聳然。——不得不承認,她是個講故事的能手。可是現在,這故事我聽了不知有多少遍了。它的開頭,結尾,內容,……我完全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來。豈止是背下來,我還可以編成小說,拿到一家三流雜誌上去發表。

但我不願打斷她。不僅不打斷,而且每逢聽到這裏,便條件反射似的集中起全部注意力,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我知道她願意我做出這樣的神情,她希望我看著她的眼睛,聽她講。

“那是一個大大的‘8’字。這‘8’字在藍幽幽的冰麵上銀光閃閃的……哦,我這才發現,原來我一直按照這條銀光閃閃的軌跡在滑行,不曾越雷池一步。而且我發現,這‘8’字已經深深地嵌入冰層——這證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上麵滑過了。

“我想擺脫這個碩大無朋的‘8’字,於是有意識地按別的路線滑行。可是,我的雙腳卻被一種無形的引力牢牢釘死在這個‘8’字上,無論如何也不能如願。我驚奇極了。我感到這是一塊被施了魔法的冰麵——”

突然,她頓住了。在這刹那間,一切似乎都突然靜止了。連風也不再吹。她伸出一個手指頭按在嘴巴上,眼睛裏充滿了恐怖的光。

“怎麼了?”我問。我不知道這個瘋姑娘又在玩什麼花樣。然而不能不承認,她的確富於感染力。

“看,看哪!你看那冰上——”

她聲音裏的恐懼感是那麼強,以至我這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也感到後背發麻,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隻見那平展展的藍色冰麵上,寫著一個碩大無朋的“8”字。

我感到自己是被裹脅到一樁荒唐的事情中去了。常常聽人說,邏輯和常規不適用於女人,這次我可是深有體會了。我的女朋友謝霓平時可謂是個明智決斷、不讓須眉的姑娘,可這回卻幹出了一件荒謬絕倫的事。更加荒謬的是,她還硬要我充當這一荒唐事件的犧牲品。我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斷然拒絕。然而,女人的韌性和“磨性”又是一樁法寶。我終於屈從了。

我和謝霓是同班同學。五月份我們開始畢業實習。我們這些“文革”後的第一屆心理係畢業生備受優待,被安排在北京最大、也是全國聞名的一所精神病院裏實習。說實話,我對病理心理並不很感興趣。如果將來有機會讀研究生,我倒是寧願選擇教育心理或實驗心理。

可是謝霓不。她考入北大心理係之前似乎就對精神病學很感興趣。入學後,常常看到她捧著弗洛依德、肯農等人的著作。有人說,研究病理心理、變態人格的人容易把自己也“折”進去。可她堅信自己神經的強度和韌性。

這回到J醫院實習,她訂了一套雄心勃勃的計劃,我看著都眼暈。她挺怪。平時處理事情頗具大將風度,連班裏很多勇士都對她的冷靜務實深表欽佩,認為她是女性中少有的務實派。可她骨子裏卻是個理想主義者。這一點,恐怕隻有本人知道。你看,就說她這個計劃吧,從微觀角度看來,倒還象那麼回事,似乎可行;可是從整個宏觀角度和計劃後麵藏著的“潛計劃”看來,她不僅是個虛無縹緲的理想主義者,而且是個帶有點狂氣和危險性的理想主義者了。

實習的頭一天我們來得很早。病人們還沒有結束早餐。謝霓悄悄扯扯我的袖子。我這才發現,病人們捧著的白色粗陶碗裏,隻有灰糊糊的粥和幾根棒槌似的老鹹菜。那粥,一看就是頭天的剩飯煮的。

不知是不是缺乏陽光的緣故,病房裏顯得很暗淡。牆早已不那麼白了。上麵布滿了斑斑點點。病人們倒是挺安靜,對我們的到來漠然置之,甚至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東麵第二張病床是躁狂抑鬱症,王守誌,部隊來的;第六張病床是強迫性精神分裂症,喬德軒,教師;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去跟他們聊聊。”鄭大夫向我們介紹。

鄭大夫是全國著名的病理心理學專家。是他在全國首創了心理谘詢門診。我們不少同學都讀過他寫的東西。沒想到他還很年輕,四十歲出頭,皮膚白淨,一雙眼睛十分精明,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另一位劉大夫是他的學生,二十多歲,身材頎長,足有一米八五以上,可臉還是個娃娃臉兒,滿臉雅氣。緊跟在老師後麵大步流星地走著,白大褂象鴿子尾巴似的晃來晃去。

幾個同學留在男病房。多數同學跟著鄭大夫來到女病房。一進去,劈麵便遇見兩個青春妄想型病人,向我們頻頻飛來一些莫名其妙的眼神。謝霓立即向我投來一個意味深長的、詭譎的微笑,我裝作沒看見,把頭轉了過去。

“西麵那個角落是個重病號。景煥。原來是個街道工廠的出納員。”鄭大夫的聲調依然不帶任何色彩,但目光裏卻掠過一絲憂鬱,“被害妄想型,這已經是二進宮了。”

這就是她,那個景煥。名字就有些與眾不同。她縮在角落裏,踡成很小的一團。肥大的病衣把她全身所有的部位都掩住了,看不出她的體型。她長著一張很小的鵝蛋臉。臉色灰白,頭發稀而黃,梳成一根蓬蓬鬆鬆的辮子——這種發型已經太過時了,但對她來說,卻有著一種特殊的韻味。這使她看起來更象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她是那樣年輕,真想象不出她老了是什麼樣子。她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象一扇門,遮蔽了她的心靈。可是,她的嘴巴卻暴露了她內心世界的一角。是的,她的嘴長得很美,豐滿、生動而富於表情。我想,假如她再胖些,眼睛再有神些,膚色再鮮潤些,那麼一定是很好看的。現在呢,當然不能說是漂亮了。

“景煥,這些都是來我們醫院實習的大夫,”鄭大夫俯下身,口氣溫和地說,“他們都跟你年紀差不多,你不用怕。怎麼樣,這兩天好些嗎?”

她抬起眼簾。她的眼睛不大,卻是秀麗細長的那一種,很象絹畫上的古代仕女。她的目光看上去很溫和,看不出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

“你叫景煥?這名字挺好聽呀!”謝霓靠近她床邊。看到景煥之後,我認定她便是謝霓需要的“模特兒”。果真如此。

“是《紅樓夢》裏的‘警幻’仙姑麼?”謝霓故意跟她開玩笑。

“這名字是我媽媽給起的。”突然,景煥開口了。她說話的聲音很低很柔,象是害怕別人聽見似的。

“哦?那我猜,你一定有個好媽媽,是嗎?”謝霓笑眯眯地看著她。

景煥的眼睛又垂下去了。

我看了謝霓一眼。我們早就看過景煥的病曆,了解到她有著一個極不和睦的、終日吵鬧的家庭。她本人也犯過錯誤。她之所以被街道工廠開除,據說是由於和以前的男朋友夥同貪汙。

我不明白謝霓的用意。

謝霓的家座落在市中心。是那種獨門獨院的老式廂房。全算起來得有十來間。門口還有個不小的院子,栽著各式花草果木。在現在住房擁擠的情況下,這兒可真算是神仙住的世外桃源了。

我頭一次走進這間客廳還是在三年前,“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那時當班長。為了應付“五四”青年節的文藝節目,我不得不低頭踏上這座高門坎——盡管早有耳聞,她家的庭院之整潔,客廳之堂皇,陳設之高雅還是令我吃了一驚。

那是五月,豔陽當空,庭院裏的竹籬笆上爬滿了金銀花,靠牆的地方栽著幾株鳳尾竹。窗台上,齊刷刷地擺著一排紫砂陶小花盆,栽著各色鮮花。倚窗台的一根較粗壯的葡萄滕上,還掛著一個相當精美的鳥籠,裏麵是隻畫眉,籠中掛著四個極精巧的小磁杯,分別裝著肉鬆、蛋黃、小米和芝麻。

一進門兒,正麵牆上掛著一副民族風格很濃鬱的壁毯。那是兩個造型別致的“飛天”,用一色的青銅色線織成,很美麗。壁毯下麵是一張古色古香的琥珀石長桌,上麵放著盆景和金魚缸——都很新鮮:盆景的盆是個造型怪異的根雕,從一棵古樹上伸出一枝枯枝,上麵棲著隻長尾鳥。布滿苔蘚的假山石長在古樹洞裏,假山石的洞穴裏還長出幾片飄飄逸逸的文竹。金魚缸不是玻璃的,而是石頭的,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石頭,透明程度象是毛玻璃,迷迷朦朦的,閃著變幻的光。幾色金魚象是在厚厚的絲綢裏麵遊來遊去,更增添了一種迷離的色彩。

家具不多,都是桃花心木的。清一色的暗栗色腰果漆,顯得莊重高雅。地板上鋪著厚厚的俄式地毯,花紋圖案都和室內陳設十分諧調,連花瓶、茶具甚至痰盂都是用的同一色調的陶瓷。

看到這份排場,我心裏多少有點緊張。沒注意到放在門口的拖鞋,於是一腳踏在地毯上,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章。謝霓的母親,一位五十多歲、服飾高雅、頗有教養的女人,十分和氣地安慰我說沒有關係。這時拖著厚底拖鞋的謝霓走出來了。

“沒想到今天大班長光臨寒舍,”她嘴角上掛著譏諷的微笑,“……有什麼招待你的呢?……我看看,哦,這兒有酒心糖……喏,”她打開小櫃子,把糖盒子、餅幹筒、水果盤子……統統拿出來,“喜歡什麼就吃什麼。不過我可以推薦一下,這種餅幹挺不錯,檸檬味兒的,平均半小時我可以吃一聽。”

對謝霓的“吃”,班裏同學早有領教。班裏有幾位老高中的男生都是美食家,但是絕“吃不過”謝霓。她在烹調方麵頗有一套。當然,這也是實踐出真知。據她自己說,她從小就愛吃,也會吃,能吃出食品的“個中三味”。那次全班在香山聚餐,每人做兩個拿手好菜,屬她做的蘑菇餡餅和奶油酥卷最受歡迎。那天她高興,又趁著點兒酒勁兒,話格外多。她大講了一通中國烹調。從紅案白案講到各個菜係,最後頗帶權威性地得出結論:“我國的烹調藝術是整個東方文明的一麵鏡子。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不會吃,就不懂得文明。”

這句話後來在學校廣為傳播,成為老饕們的護身符。大家在餐桌上言必稱“文明”,後來心理係成為全校聞名的“美食家俱樂部”,謝霓的功勞當推第一。

但有時她又不是那麼講究的。比如說吧,上生理課的時候,我的位子在她的斜後方,常常看到她漫不經心地從書包裏掏出半塊幹得掉渣兒的燒餅,一小口一小口津津有味地啃著,不知那味同嚼蠟的東西究竟有什麼品嚐的價值。但她那副啃燒餅的樣子實在令人好笑,我對她的興趣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我今天是代表全班同學請你出山的。”我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聽說你過去在工廠一直是團支部文體委員……”

“哦。是為‘五四’吧?現在可是隻差一個星期了。”她嘴上又掛起那種譏諷的微笑。

“是啊。不然的話,不敢有勞尊駕。這次全校還要評獎,要是咱們剃了光頭就寒磣了!”

“我這個人講實惠,事成之後,拿什麼謝我?”她詭譎地一笑。

“這個……”我略加思索,便痛快地說道:“請你吃一頓,怎麼樣?……當然,如果你不拒絕的話。”

“幹嘛還要找補一句?你們這些男士呐!哈哈哈……”她開懷大笑起來。她笑起來很好看,一口整潔的牙齒閃著光,使人感到她的爽利和明朗,“好,閣下這頓飯我算敲定了!這樣吧,明天午休時間我們就開始。我堅信,用優質蛋白武裝起來的心理二班,音樂秉賦絕不會差!”

果然如她所說,那天我們班雖是倉促上陣,但還是獲了獎。大家反應不錯,憑良心說,這和她出色的組織能力是分不開的。

那是個晴朗的夜晚。我們吃罷飯,從前門外的一家餐廳走出來,她興致很高,不斷地轉換話題。我知道,每逢她吃了一頓美味佳肴之後總是心情很好。那天她點的三個菜昧道都不錯。她吃牡蠣的本事簡直令人驚歎,不是一個個地吃,而是舀起滿滿的一小勺,還來不及看清她的牙齒和舌頭是怎樣運動的,那吃得幹幹淨淨的半透明的殼便一個個從她薄薄的嘴唇裏吐了出來,簡直就象鸚鵡吃瓜子那樣靈巧。我突然感到:她是那種善於發現和欣賞日常事物的人,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是不會乏味的。我喜歡從抽象的思維中尋找樂趣,而她的快樂永遠隻從生活本身去尋找。她直麵生活,懂得生活,更會生活。我們這個時代造就了一大批重理性、重思維的青年知識女性,而謝霓卻屬於另一種人。

這頓佳肴成了我們進一步交往的媒介。

現在,我已是這裏的常客了,但對這裏始終保持著一種新鮮感。每次來這兒,室內的陳設都有些新的、小小的變動。例如:古董櫃裏又添了個唐三彩,放在茶幾上的青銅色古瓶裏插上了幾根長長的孔雀翎,而茶幾上的尼龍縷花台布又換成鑲著茜色纓絡的亞麻布了。我知道這都是謝霓的作品,她喜歡別出心裁的特點表現在各個方麵。我相信,即使是一間簡陋的小屋,她也會利用手頭上能找到的東西,盡量把它布置得“有味兒”。記得那次下鄉勞動,在隻有一個西紅柿、幾分錢“辣絲兒”和兩毛錢肉末的情況下,她竟利用這些東西做了一頓美味的麵條,吃得我們班的這幫老饕們紛紛讚不絕口。好事者還起美名曰:“琥珀麵”。說是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微服出訪時,曾吃到一種美味的魚,回來便大加讚賞,魚便身價百倍,成為禦前食品。照此推導,琥珀麵亦應稱為中國烹調之又一奇葩了。

也許這種新鮮感就來自她本人。她容貌並不出眾。梳得很自然的短發。大大的額頭和顧盼流眄、帶點調皮的眼睛顯得很聰明。鼻子略嫌寬大,但整個看上去卻顯得端莊大方。她身材很漂亮,是當代西方最崇尚的那一種女性體形:骨骼寬大,細腰長腿。她喜歡穿舒適、隨便的衣服。今天,她穿了件米色真絲雙縐的連衣裙,這是她按照一家雜誌上介紹的國際流行的式樣,自己做的。式樣很簡單,寬鬆的裙子,腰間係上一條細細的本色絛帶,走起路來,那薄薄的透明的裙翼在苗條修長的雙腿上飄飄顫顫,有一種飄逸感。這便是典型的謝霓風格。

我從她遞過來的餅幹筒裏拿了兩塊餅幹,她便自己抱著筒子吃起來,一邊津津有味地翻著她的實習筆記。

“你知道,我一見到她,就知道,買賣來啦!”她俏皮地向我擠擠眼,“可是,這筆買賣咱們得合夥做,這就是今天我叫你來的目的。”

“我?跟你合夥?……”

“對。而且起重要作用。懂嗎?好啦,從今天起,咱們這個股份有限公司算是成立了,我當總經理,可董事長嘛……得由你來當羅!”

“可我無資可投嘛!”

“你有。你的‘資’,就是你本身,懂嗎?”她詭秘地一笑,把她的實習筆記遞給我,“你瞧,這是她的病曆和我對她的臨床精神檢查。後麵是我對她過去情況的一個初步調查。根據這些情況,特別是我對她的直接印象……我作了個初步診斷,”她頓了一下,兩眼奕奕放光,“我敢說,她不是精神病患者。她是個正常人。”

“……?!”我驚住了。

“是的,她是個正常人。不過是個被扭曲的正常人罷了。”

“不,不,”我連連搖頭,“過分相信直覺和那些表麵化的東西,這是你們女人的通病。你要知道,她入院是要經過各種檢查的。這裏的大夫臨床經驗很豐富,鄭大夫又是全國著名的病理心理專家,絕不會把一般的心理功能性紊亂當作器質性病變來治療的。她的病曆上不是講得很清楚麼?”

“你們就是過分相信病曆!”她兩道眉毛高挑起來,“這就是懦夫和懶蛋的邏輯!病曆,病曆不是人寫的嗎?再說,病曆上也講了她的神經科檢查始終沒有陽性反應,服用了大量氟奮乃靜、泰爾登……療效甚微。哼,因循守舊、墨守成規而又自以為是,這是你們男人的通病!”

我的天!她可真是寸土必爭。

我隻好緘口不言。開始慢慢翻著那份厚厚的“病案”。

患者:景煥 女 21歲 宣武區小橋胡同街道工廠出納員精神狀況檢查:

1.一般表現:

意識清醒,定向力完整,接觸被動,對醫療、護理等合作不夠。

衣著較齊整,年貌相符,日常生活能夠自理,入院後飲食、睡眠均不好。

2.認識活動:

<1>無感知覺障礙

<2>思維

對所問問題回答被動,語句不連貫,意念飄忽。

反應一般。臨床診斷主要為被害妄想兼有關係妄想。

患者一直堅持有人害她這一說法,但對具體問題避而不答。患者病曆中記載:患者在街道工廠當出納員期間,曾貪汙現款,後被該廠除名。此後她的神誌開始不清醒。第一次犯病時,曾把十元一張的人民幣撕碎,並說它是“印著咒語的小紙片”,是“巫婆用的”。被其母及弟送來住院治療。治療期間,常常不進食,夜間惡夢紛擾,常哭醒。隻能靠安眠藥才能維持起碼的睡眠。患者自述常心悸,但拒絕說出恐懼的對象。經醫護人員精心治療,略有好轉。患者不經醫護人員同意,私自出院,後被送回。患者情緒低落,抑鬱寡歡,仍不願進食,身體非常虛弱,治療過程中,曾兩次虛脫。醫護人員對其采取特殊措施進食。盡管院方看管嚴格,患者仍兩次出逃,但似無自殺意向。

3.情感:

表情淡漠。情感反應不鮮明。無明顯低落與高漲。

4.意誌、行為:

至今仍不安於住院。適應力極差。對醫療護理等均合作不夠。無任何主動要求。常有些特殊舉動。如:夜半常獨自坐在床邊,沉思默想。一次,護理人員忘記鎖門,她當夜便跑到陽台上,望著天空發呆,直到淩晨時才被護理人員發現,經勸說回到病房。

5.記憶,智能:

患者從不願回憶往事,對住院前的事,特別是貪汙現款一事緘口不言。記憶似乎已喪失。對於問話,回答時語量少,不主動,態度不自然。多疑。承認腦子亂。

注意力不集中,有時似聽不見別人問話。

智能方麵尚未發現明顯異常。

我合上“病案”夾子。

“一會兒,我再仔細看。告訴我,你到底想讓我幹什麼?”

“我想讓你……”她望著我,笑容可掬,“我想讓你和她談戀愛。”

“什麼?你再說一遍——”我以為她瘋了。

“是的。我想讓你和她談戀愛,交朋友。你不懂嗎?”

她的眼睛突然變得無法穿透,象是垂下了一片神秘的漆黑的帳幕。

夜晚,我家中。一片沉寂,隻有我翻著這本“調查材料”的窸窸聲。勿寧說,它更象一篇不成熟的文學作品:

小橋胡同坐落在鬧市區的中心,卻顯得異乎尋常的寧靜。北麵的出口處有一家新建的“紅楓旅館”,出去便是一個中等規模的菜市場,南麵是“小橋街道服務社”。景煥家住小橋胡同2號,緊挨著“紅楓旅館”。

這是個小院。看來象她家的私房。但除了西廂房還算完整之外,其它幾間房都顯得破舊不堪。敲門時,使大點勁兒,門框便晃悠起來。上麵的白灰也直往下掉。這裏象是“聊齋”裏描寫的無人住的“鬼屋”。

這是一個很普通但又很特殊的四口之家(包括景煥)。按照景煥父親景宏存的職稱看,這應當算是高知家庭。但是給我的印象卻是:這個家庭象一座臨時拚湊起來的質料不同的建築,根基十分薄弱,拚湊的裂縫很深,仿佛隨時都有崩潰的可能。

景宏存是科學院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員。他年輕時曾名噪一時,發表過不少有相當價值的論文,三十一歲時便被破格提升為副研究員。後來不知為什麼,他在物理學界銷聲匿跡了。我萬沒想到他會是這樣子,瘦骨嶙峋,麵色憔悴,嘴唇發紫,象個晚期癌症患者。

無論是他的在家待業已久的兒子,還是一直沒參加工作的妻子,都是靠他的工資養活的。然而給我的感覺卻是,他在家裏的地位很低。從他的麵部表情和說話的語調看來,他是個有脾氣的人。但在這個家裏卻似乎不得不時時壓抑著自己的怒氣,他重重地歎氣。他不時地伸出一雙枯瘦的手去搔頭發。他的表情煩惱、愧疚甚至帶著一絲羞赧。就象是那些自尊心很強的人感受到自己給別人帶來麻煩似的那種神情。我注意到他那磨破了的發黃的襯衣領子和袖口,以及那雙早該淘汰了的斷裂了幾處的古銅色塑料涼鞋。

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隱秘。家庭可以是避風港,也可以是囚籠,是監獄。而這個家庭中的窒息氣氛在十分鍾之內就能被人嗅出來。仿佛每個成員之間都有著夙怨,而每個人又都以一種病態的敏感維護著自己的尊嚴。

那個說話慢聲慢氣的矮小女人是景宏存的夫人,景煥的母親。她過去曾是景宏存的同窗,隻是畢業後一直沒有工作,該算個“家庭知識婦女”吧。她的內心卻不象她的表麵那樣,她很難識破。在我拜訪的這一個小時之內,有關她,我心裏大約已經做出了若幹種判斷,而這些判斷又往往是互相矛盾的。她表麵上看去很膽小,懦弱,就象那些長期患神經官能症、夜夜失眠的人那麼敏感。她待人一團和氣,無論你說什麼,她總是順著你,不作任何異議。但是,你很快就會發現她並沒有認真地聽著你說,她心不在焉,隻有當她心愛的小兒子景致開口說話的時候,她才真正地在聽。而且,她跟兒子講話時,露出一種和母親身份不符的謙卑,簡直可以說是卑躬屈膝,這與她對丈夫所持有的那種帶著慍怒的不耐煩的態度恰成對比。

景煥的弟弟景致倒是個一眼望得見底的人。一看就是“文化大革命”的產物。二十郎當歲,受階級鬥爭教育長大的,所以戰鬥性也就格外強。邊說話邊抽煙,標準京腔兒。不象個高知的兒子,倒象是成天上老酒館吃泡花生米的出身。談起景煥,他直言不諱地說和姐姐的關係不好。“我打過她,也罵過她。”他儼然一家之主的樣子,就象是被打罵的對象不是自己的姐姐,而是自己的奴隸似的,“不過,這也不能全怪我。她那人,太個色,招氣。三天不打,她就癢癢。她呀,天生就是神經病的腦袋,早晚得得神經病!”

我對這番話簡直反感透了。第一,他那麼隨隨便便地就把“精神病”說成“神經病”(這在我們學心理的人看來是不可原諒的概念錯誤),這暴露了他的無知和自以為是。第二,作為弟弟,對姐姐毫無憫念之情,這也使我感到他的狹隘和冷漠。毫無疑問他不是個男子漢。但是他很直爽,也容易感情用事,這點我可以利用。

我了解到景煥過去的男朋友叫夏宗華,是青年電影製片廠的一個副導演。他們從紅領巾時代就認識了,可算作是青梅竹馬。據景致說,景煥很愛他,但不知為什麼每次和他見麵回來,都是愁眉不展。在她被揭發貪汙現款前後的那段時間裏,景致曾發現她久久地發呆。後來,就拒絕進食了。在她被街道工廠除名之後,他們斷絕了來往。

關於夏宗華的情況,我隻了解到這麼一點點,至於這個人本身,他們全家在交換了一下眼色之後,由景致說出三個字:“不了解。”

大約是弗洛依德定律的作用吧,在送我走出胡同口的時候,景致塞給了我一張條子,上麵寫著夏宗華的電話和地址。

—個新鮮的念頭突然從我腦子裏冒了出來。

她這個新鮮念頭大約就是迫我去和景煥“談戀愛”,而她自己則在找夏宗華“交朋友”吧。還美其名曰是按“弗洛依德定律”辦事,讓這個鬼定律見鬼去嗎!我對這件事可提不起興趣。

屋裏月光很濃。我睡不著,索性下床把窗簾拉開,出人意料地,並不是滿月,而是一鉤亮閃閃的新月。我奇怪今天的月光為什麼這麼明亮。小時候,自然課老師曾教給我們識別新月和殘月的辦法。他說,很多影劇布景往往愛犯這樣的錯誤:劇本上明明寫著“新月高懸”,而背景上出現的都是一鉤殘月,“殘”的漢語拚音字頭是“C”,而“C”就是殘月的形象。反之,則是新月了。這個辦法我至今記得很清楚,真是“兒時所學,終生難忘”。

其實兒時的一切都令人難忘。豈止是難忘,兒時的經曆就是一把刻刀,一個人一生的雛形就是由那把刻刀雕琢出來的。這兩天在J醫院實習,發現那麼多患強迫症、反應性精神病的人都在童年時代有過不同程度的精神創傷。從這個意義來講,我真想對著那些不幸的家庭,對著那些不稱職的、還沒學會做人就有了孩子的父母們,對著那些壓抑人、窒息人、扭曲人的社會弊病大聲疾呼:“多為孩子們想想吧!”

在這方麵,我總是感到慶幸。我的家境並不寬裕,父母都是小人物。兄弟姐妹一大群。但我卻有著一個和諧、溫暖、幸福的家。記得小時候,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媽媽為了讓我們吃好,真是千方百計啊!她工作之餘,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出去采野莧菜、摘榆錢、挖蘑菇,她蒸的棒子麵裹白麵的發糕“金裹銀”,包的馬齒莧餡的餃子,蒸的榆錢飯,煨的蘑菇湯,我們吃起來都是又香又甜,回想起來,比現在飯館裏的西餐大菜還有味。媽媽憑著一顆慈母心和一雙巧手為我們全家度過了難關。四個男孩子都長得結結實實,爸爸多年的肺病竟也慢慢地好起來。回想起這一切,我總是由衷地感激媽媽。

是的,我發現一個家庭主婦對家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在母愛下長大的孩子都有著一顆仁慈、博大的同情心,一種對人寬容的善行。相反,無愛的家庭卻往往造就畸形、病態的孩子。我當然不了解景煥家庭內部的真正情況,但是僅從她住院半年,竟無一個家庭成員來看她這一點推斷,她是患了愛的饑渴症(而且是重症)的女孩子。

這種女孩子往往對愛有一種極其強烈的渴望,但同時又具有同樣強的排斥力。

我要小心。

就這樣,我迫不得已地開始接觸景煥。老實說,我對她毫無興趣。我喜歡的那種女人的類型與她恰恰相反。我喜歡風趣、機智、灑脫、雍容而又具有大家風範的女人。而她,則恰恰是那種敏感,多疑,善感,經常在自尊和自卑兩個極端徘徊的人。但是有一點,我卻認定是謝霓所不及的——那就是她的溫順。我不知她是對所有人都這樣,還是單單對我這樣。

她聽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很恭順地看著我,不斷地輕輕點頭。有時,我因為各種原因態度有些暴躁,她也從不改那溫順的模樣。我簡直產生了一種好奇心,真想試試用什麼方法把她激怒。

但後來我終於慢慢看出,她這種不可動搖的溫順後麵,藏著一種深深的冷漠。她不與人爭辯並不是真的認為別人是對的。而是她認為對、錯都與她無關,她懶得爭辯,也不屑於爭辯。即使不爭辯,她也已經感到活得很累了。她對整個世界都采取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回避態度。

有一次,她不小心被滾燙的稀飯燙傷了腳指,我帶她去換藥室換了藥,剛換完藥便有人叫我,我看她還在慢慢地穿襪子,就囑咐她出來的時候把門撞上。她又是那般溫順地看著我,恭馴地點頭。可我忙完了,回去一看,換藥室的門卻大開著,玻璃櫃裏的沙布和橡皮膏少了許多,藥盒子也打翻在地,我不禁怒衝衝地去找她。

“景煥,剛才我不是讓你把換藥室的門關好麼?”

她抬起眼,恭順地點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關?”

她仍然那樣看著我。目光溫和,但卻沒有一絲愧疚和歉意。也許是我的臉色不大好看,她很快便順下了眼睛。這倒讓我自己覺得有些過分了。

“是忘了吧?”我給她找台階,“換藥室被搞得很亂。我知道那不是你幹的,可因為你不關門,別的病人就進去了,多不好!”我緩和了口氣,象訓誡小學生似的對她說。

她又輕輕地點頭,始終沒有抬眼。

漸漸地,我越來越多地發現她有許多“陽奉陰違”的行為。比方說,有一次她因失眠向護士要眠爾通,護士給了她些冬眠靈,並解釋說這藥比眠爾通更好,她當時也是溫順地點頭表示同意,可當天晚上我下班的時候,卻親眼瞥見她把整包的冬眠靈倒進盥洗室的水池裏。

還有件事就更新鮮了。有一天下大雨,下午查房時,病房裏的病人們都蒙頭大睡,隻有她一個人在那裏折紙玩。折的都是些小紙房子,還真挺別致哩!大大小小排了一溜兒,各種各樣的,有的象古希臘古羅馬時代的大型穹頂建築,有的象中國的宮殿,有的象安徒生童話裏的小房子。她折得津津有味,連我走過去也不知道。

“真漂亮啊!”我的聲音很輕,可還是把她嚇了一跳。她全身一震,回過頭來,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好象半天才明白我對這些小房子所持的態度。於是溫順的目光又出現在她的眼神裏。她用細瘦的胳臂把這一溜兒小房子抱攏來,把下顎輕輕貼在小房子的尖頂上。

“要是上了顏色,就更漂亮了。我那有些彩色水筆,明天給你帶來怎麼樣?”

“不不……”她急忙搖頭,好象生怕因為這個就和我密切起來似的。

但我第二天還是把我的十二色彩色水筆帶來了——我怕她是因為拘謹,不好意思開口,然而她說什麼也不要。我隻好把水筆放進鄭大夫辦公室的抽屜裏。可是,當天晚上,我為了看鄭大夫給一位病人作暗示和催眠療法,又來到醫院,無意間卻發現那水筆不翼而飛了。

我不動聲色。第二天,那些水筆又都原封不動地飛回鄭大夫的抽屜裏。又過了兩天,值夜班的護士把一包東西交到辦公室,向鄭大夫彙報說,十七床景煥的病情又加重了。

“這兩天晚上,她半夜裏起來打著手電,給一堆小紙房子上色兒,嘴裏還自言自語的不知說什麼……”

她打開那包東西,我不禁吃了一驚。原來正是那些紙房子,塗滿了紅紅綠綠的顏色,煞是好看。

我百思不解,為什麼我真心實意讓她用,她不用,卻偏偏要大半夜的偷著用呢?

景煥的病確實加重了。——自從她的小紙房子被沒收以後,她的臉色更加蒼白,溫順的眼神裏也常常閃過淒慘的神色。對於我,她恭順之餘又有些畏懼的樣子。說真的,她這副樣子使我更不敢接近她,和她講句話也提心吊膽的,生怕說錯了一個宇,又觸到她什麼痛處。

“你這個人真不懂女人心理,”謝霓一邊往嘴裏扔著怪味豆,一邊擺出一副先哲的樣子教訓我。“這還不好解釋麼?折紙房子,是因為她向往著房子,也就是說,向往一個自由生活的空間。她不接受你的水筆麼……這更顯而易見了——象她這樣敏感、自尊的女孩子,對外界的恩賜、饋贈等等有一種絕對的排斥力,但同時,美對於她,又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聽說她過去手可巧了,什麼畫畫,編織,刺繡……無所不精,這樣看來,這排斥力和吸引力的力量是同等的,所以她就幹出了這種自相矛盾,令凡夫俗子們百思不解的事來——”

“既然您這麼懂得她的心理,又不是凡夫俗子,那麼還是請您和她直接打交道吧,我,交差了。”

我說完就走,謝霓追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書包帶。

“哎——回來!”她竟一點不軟,“這麼大男子漢,還想讓我哄你?!——你已經有了個挺好的開端,幹下去,我們是在幹一件極有意義的事!移情,移情,讓她移情!要是你連這麼點男人的吸引力都沒有,就不配當我的朋友!”

“莫名其妙!”我是真的動怒了,“你一時心血來潮,考慮到後果了麼?假如她真的動了感情,後果將不堪設想!何況,這樣做也會褻瀆我的感情……你……你懂麼?!”

沒想到她倒笑了。調皮地眯著眼睛,從兜裏掏出把折扇給我搧著,“息怒,老兄息怒!……你可冤枉我了,我這可不是心血來潮,我這是……深思熟慮之後才想出的一條妙策!”

還“妙策”呢!我簡直哭笑不得。

“你知道,景煥的心是一團包著厚厚冰層的火,我們的任務,是想辦法去觸化那冰層。這辦法就是愛,首先是異性的愛,據我所知,景煥沒嚐受過被愛的滋味兒。她很愛那個夏宗華,可夏卻沒給予她同樣的愛。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完全是靠某種想象出來的精神戀愛支撐著的。後來,她心裏那個形象垮了,她也就跟著垮了。我希望你做的,就是讓她把感情轉移過來,轉移到你身上去,至於其它,我自有辦法,用不著你擔心!”

我沒吭聲。昨天,何老師在一周總結會上講,有些同學脫離集體,單獨行動,有時還擅自幹預醫院的工作——很明顯,這是有所指的。

“謝霓,再有兩個月我們就要畢業了。踏踏實實坐下來,按照老師和大夫們的意圖,好好寫你的實習論文吧!你對景煥實在感興趣,爭取畢業後分到這兒的谘詢室,那時候再研究吧!”

“可景煥不是個可以隨時等待維修的機器人!她是人!”她的姿式沒變,隻是語調稍稍提高了一點,“這是難得的實踐機會,我決不放過!而且,我還要向醫院建議,對景煥實行院外治療——”

她寫的《關於精神病患者的院外治療》,洋洋萬餘言,講的倒是頭頭是道:

“……精神病患者不僅包括個體的失調,而且包括個體與社會的失調。當今,抗精神病藥物的廣泛使用,在治療中改變了本病的某些臨床病象,但還遠不能從根本上解決該病的治療問題……從精神病學的臨床科研工作要求來看,幫助患者重新進入社會,在院外對患者長期監護和隨訪研究中廣泛搜集第一手資料,並在院外治療中貫穿隨訪,谘詢,社會工作,健康檢查,心理測驗等一整套措施,對於加強對精神病的複發機理和發病機理的研究,豐富我國防治精神病工作的理論和實踐,心理治療的理論和實踐,病理心理學的理論和實踐,預防醫學的理論和實踐,都是十分必要和有益的……”

下麵是院外治療的五個具體方法……

當晚,我把那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紙房子還給了景煥。

不出我所料,謝霓原擬的論文題目在老師那裏沒有通過,最後三周她被迫改了題目,自然無法寫好。我原想她情緒會受影響,特意去看她。誰知她反勸我,要我別把分數看得太要緊,並說她準備考病理心理學研究生。就這樣,大家在對畢業後去向的期待中度過了這個炎熱的夏天。直到秋初,景煥的問題才交涉成功。她暫時住在謝霓的房間裏,而謝霓,跑去和姐姐謝虹擠到了一起。

分配方案終於下來了,出乎意料地,我留校當了教師。謝霓沒有考上研究生,她要求分回原單位——一家區級醫院的神經科,成為名副其實的“謝大夫”。

一天晚上,我奉旨前去拜訪。

一進客廳我便吃了一驚——謝霓全家(包括那個江蘇小保姆)都在這裏。謝伯伯、伯母看上去頗有興致。謝家兩姊妹都是盛裝打扮。最令人吃驚的是景煥,她上身穿了件月白色灑花夾襖,下麵是條象牙色的薄綢褲,都是半新不舊的。頭上戴頂魚白色絨線小帽。她拘謹地側身坐著,和謝霓保持一段距離,一頭柔黃蓬鬆的頭發從小帽裏滑落出來,遮住了她半個臉。她的膚色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青白。我不知她為什麼要這樣裝飾自己。但是我突然想到了古希臘的瓷瓶。一種很柔很淡的色彩。帶著那樣一種淺淺的古典音樂式的韻味。我真沒想到原來她竟這樣美麗。

“她很美,是吧?”謝霓笑吟吟地站起來。她今天也特別出色,穿著新織好的那身淺玫瑰色的毛衣套裙,“今天,我們為了歡迎我們的朋友景煥,舉行一個小小的晚會,特別邀請你也來參加——好,晚會現在開始,第一個節目:鋼琴獨奏《弧光》,這是媽媽最近寫的一首鋼琴曲,請謝虹給大家演奏。”說完,她帶頭劈哩啪啦地鼓起掌來。

謝霓的母親文波在文革前是頗有些名氣的作曲家,文革中本來也免不了受衝擊的,隻是因為謝霓父親在政協的職位和中共最高領導的直接關照,她才得以幸免。

“聽這個曲子的時候還有點兒要求。”文波莞爾一笑,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造型精巧的金絲眼鏡。這個女人並不美麗,但是一舉手,一投足之間都流露出一種文雅,這文雅隻能存在於極有教養的知識女性身上,是很能征服人的。

“我希望,聽完以後,大家能夠把曲子所表達的意境,按照自己的理解講出來,怎麼理解就怎麼說,沒有關係的。”

謝虹——謝霓的孿生姐姐,現在音樂學院主攻鋼琴。她今天穿著一件華貴的深藍絲絨的曳地長裙,還畫了點兒淡裝。姊妹倆雖是孿生,卻一眼便能辨認出來:謝虹從小嬌養,又沒有上山下鄉的經曆,所以顯得嬌嫩些。看上去比妹妹秀氣,但缺少妹妹的風采。脾氣性格上,謝虹也有些倨傲,不象謝霓那般隨和。這回妹妹硬要和她擠在一起,開始她很不願意,直到謝霓表示可以無償幫她抄樂譜,她才勉強答應了。

她不慌不忙地坐到客廳西北角的那架鋼琴旁邊,揭開紫紅色的絲綢蓋布。

我對音樂還是愛好的,隻是不大懂。樂曲一開始,便似乎帶來了一個寧靜、安謐的世界。謝霓坐在鋼琴邊,托著腮,靜靜地聽著。景煥低著頭,柔黃的發絲遮了一臉,不知在紙上畫著什麼。看來她根本就沒聽。謝伯伯在慢慢點燃一支煙。江蘇小保姆一邊織毛衣一邊打盹兒。文波淡然地望著女兒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沉默著。

一個下行增二度的音調給這個世界蒙上了一層憂鬱的色彩。浮動的和弦猶如潺潺流水,緩慢的主旋律琴不斷變幻的和聲襯托中,顯得明澈而深沉。使人想起中秋夜晚的圓明園——那清冷月光映照下的斷壁殘垣,或者聖誕前夜被美麗的六角形雪花裝飾著的、紫幽幽的古堡。

突然,柔美的主旋律開始動蕩起來。象是一顆明亮的流星,在深冬的夜幕上劃著長長的優美的弧線。琴音急驟起伏,驟雨似的澎湃起來,象是一個少女在傾吐自己的心潮。月亮始終在追逐著她,象舞台上的追光似的。她象隻蝴蝶在黑夜中飄忽不定,變幻著迷離的色彩。忽而,她是一隻淡紫色的蝴蝶,銜著一瓣金黃的迎春,在寒冷的春風中盤旋;忽而,她又變成了一隻黃色的蝴蝶,在熾熱的夏日河塘邊飛著,向坐在河塘旁釣魚的老翁微笑;忽而,她又是一隻受了傷的美麗的藍色蝴蝶,在秋天的枯葉裏唱著哀怨的歌;忽而,她又成了一隻鮮豔的紅蝴蝶,在銀白色的雪花裏頑強地飛舞……

音樂的主旋律又回到了原先那個淺淡、憂鬱的世界。這個世界變得更純淨了,更寧謐了,更透明了……

最後一縷樂聲消融在空氣裏。大家很久才從迷蒙的狀態中清醒,竟忘記給演奏者報以掌聲。

“太美了。”謝霓說。她竟激動得熱淚盈眶。

“真好,美極了。”我由衷讚同。

“那麼你們說說——”文波仍含著一絲淺淡的微笑。

“這曲子使我想到那年冬天,爸爸帶我和姐姐去滑雪,”謝霓微微眯著眼,模樣兒顯得挺可愛,“那是離小興安嶺林區很近的一個地方。那地方很美,使我想起爸爸給我們講過的俄羅斯的古老童話。在那兒,好象每一棵小樹,每一座房子,每一隻野鹿,甚至每一片雪花都是有生命的,都會說話,會唱歌……傍晚的時候,我們和當地農場的老職工一起,坐著馬拉著爬犁,爬犁還托著打來的野物,在暮色中,我們象是在飛翔。記得嗎?姐姐,當時我們多希望騎著灰色狼的伊凡王子突然在暮色中出現,把我們引到林間小屋裏,請我們喝一杯俄羅斯的紅茶,給我們唱一支俄羅斯的古歌……後來,我們來到了一座林間小屋,不過,那不是伊凡王子的,而是屬於那個伐木工人的,記得嗎?爸爸,那個健壯的、漂亮的鄂倫春族伐木工人,在很長時間裏,在我心裏,他和伊凡王子的形象分也分不開。別笑我,姐姐,我還曾經嫉妒過你,為的是他把好吃的黃羊肉盛給你;記得那熱騰騰的鮮魚湯麼?窗外飄著鵝毛大雪,窗子上結著那麼厚的冰淩花,可我們在伐木工暖和的窩棚裏喝著熱騰騰的魚湯,那個裝魚湯的搪磁缸子,到現在我還記得,淡綠色的,掉了兩塊磁兒,把兒上用淺藍色的玻璃絲密密地纏著……”

“小霓,真沒想到你也有多愁善感的一麵,”謝虹被謝霓那認真的動情樣子逗笑了,“我可是早把那個漂亮的伊凡王子忘了。魚湯麼,還記得一點。可惜咱倆感覺不一樣。當時我急著回北京,想回來喝媽媽煮的魚湯。所以我覺得那魚湯有股腥味兒,別生氣,謝霓,這也算是見仁見智麼。就象媽媽這首曲子似的,我和你的理解有很大的不同。”她頓了一下,打開曳地長裙的褶折,眼睛變得亮閃閃的,“我想到的是舞蹈,是優美的芭蕾舞。……那是一個大舞台,一個很大很大的舞台……就象遼闊的原野一樣。原野上麵開滿了黃色的蒲公英。……我,”她有點羞赧地笑笑,“我來到這片廣闊無垠的原野上,原野上清新的風吹著我的衣裙,我穿著一身潔白的紗衣,在野上翩翩起舞……我采了很多很多的花……把它們編成了一頂很大、很美麗的花冠……我把它戴在頭上,哦,所有的野花,所有的小鳥和白雲、天空……都在向我微笑……我欣喜若狂,我跳著,飛速地旋轉著……我用舞蹈在傾吐我的心聲……這時,遠方響起了悶悶的雷,接著是一陣急驟的馬蹄聲,越來越清晰……哦,一匹馬,一匹雪白的、美麗的飛馬停在我眼前,它睜著一雙溫柔的、湖藍色的眼睛,默默地看著我,好象在期待著什麼……我不知疲倦地跳著,蒲公英紛飛的小傘沾了我滿頭滿身……可是,雷聲越來越大了,暴雨終於瓢潑似的傾瀉下來……我的衣裙全都濕透了……嫩草嬌花被打倒在泥裏,蒲公英的種子也被風暴卷走了。這時,白馬匍伏下來,象是在請我上馬,我邁了上去……哦,它振起雙翅,騰空飛起,在暴風雨中,它是一顆白色的流星,穿雲破霧……”

“後來,等雨過天晴之後,白馬把你放在地麵上,它自己搖身一變,原來是個英俊的王子——哈哈,是嗎?”謝伯伯揶揄著。

“去你的,爸爸!”謝虹嬌嗔地扭扭身子,象小孩似的拍了爸爸那厚實的手背一下,大家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