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2 / 3)

接下去是我說,我說過之後,謝伯伯又重新燃起一支煙,很溫柔地望望妻子:“這倒是很有意思呢!同一首曲子,小霓想起林間小屋和鮮魚湯,小虹想起蒲公英和白馬王子,柳鍇呢,想起少女和蝴蝶……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經曆,所以呢,想象也都不同……我麼,阿波,你猜我想起了什麼?——我想起我們訪蘇時的那段歲月……那次,我們去莫斯科最大的滑冰場去滑冰,——哦,冰場上那壯觀的景象!姑娘們五顏六色的防寒服象是節日的彩燈,各種各樣的冰刀在亮閃閃的冰麵上劃出道道花紋,在陽光的反射下,那巨大的冰麵象是一麵神奇的鏡子。在‘溜冰圓舞曲’那優美的旋律中,我拉著你——阿波,那時你還不大會滑,可音樂給了你靈感,我帶著你跑起圈來,你笑著,把我的手攥出了汗,我們變得那麼年輕,那麼單純,在冰麵上,我們對那麼多陌生的麵孔報以友善的微笑。哦,那時的人們多麼單純,隻要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就可以成為對話的橋梁……我們在冰場上結識了那麼多朋友……記得和我們一起留學的胖子小熊麼?他不斷地摔跟頭,把幾個黃頭發藍眼睛的姑娘逗得嘻嘻笑,後來,那個戴桔黃色圍巾的姑娘跑來主動教了他,其他幾個姑娘也不再笑了。人們為他每一點點進步鼓掌,當我們從他身邊滑過去的時候,他已經能穩穩地站在那兒向我們招手了——阿波,我知道,你是要表現當時那種意境——”

文波沒說話,隻是溫柔地望著很少激動的丈夫,寬容地笑了笑。

“景煥,該你了,”謝霓推推身旁那個一直沉默的少女。

景煥神情恍惚地抬起頭來,象是剛剛從夢中驚醒。見大家都看著自己,她若無其事似的展開一張紙——這是她剛才聽曲子的時候一直塗抹著的。

大家湊過來看——原來這紙上畫著一幅畫,一幅鋼筆畫,線條竟還挺老練。構圖很古怪:一個無星無月的夜。一口結了冰的小湖。夜的深處,隱隱透出一片白色的光斑。小湖周圍是黑黝黝的灌木叢。湖麵上,一個少女的黑色剪影。她在一條亮閃閃的軌跡上滑行。那軌跡,是一個極大的“8”字——

“這……這是你畫的?”文波的聲音分明有點抖。

景煥溫順地點頭。

“你是怎麼想到……”文波一向溫文爾雅的語調中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驚愕。

景煥仍低著頭,半響,才輕輕地說:“我見過這地方。”

“見過?”文波的神色更驚異了,“在哪兒?”

“在……”景煥惶惑地抬起眼簾。

“哦……是這樣。”文波象那種教養很深的人那樣,不願強人所難。她寧肯把自己的疑惑和好奇淹沒在禮貌中。她把那幅畫輕輕地折起來。

“怎麼?媽媽,是景煥說對了?”謝霓滿腹狐疑地望著母親。

“哦哦,是的。”文波不情願地點了一下頭。象是不願繼續這個話題,她急忙對景煥說:“嗯……這畫,先放在我這兒,好麼?”

景煥又是溫順地點頭。可我看到她眼睛裏悄悄閃過一絲陰險的微笑。我不由打了個冷噤。

是的,那是景煥頭一次引起我的注意。謝霓悄悄對我說,當時她後背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我也有同感。景煥的眼睛是很奇怪的,乍看上去溫順善良,而且總是急急地回避人們的目光。然而,隻要仔細看,便不難發現,有時,在間或一閃的時候,這雙眼睛顯得美麗而狡黯,甚至帶著一種陰險的神氣。

我得承認我有點怕她。為了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懂得;為了她那非凡的心靈感應,那種獨特的穿透力;也為了她那微笑的、永遠讓人捉摸不透的假麵具,我怕她。

我開始對她感興趣了。

按照計劃,我們對她進行了全麵的心理測試。智力測驗的結果果然與謝霓得出的結論一致。她的智力是驚人的不平衡。某些方麵的智力我認為是超常的;關於數學方麵、計算能力方麵的智力卻是難以置信的低;而人格方麵的"Neymann"測驗,又證實了她確是一人好冥思幻想的人。

這天晚上,我“遵旨”單獨給景煥做“洛夏測驗”。

謝霓把全家人都哄去看電影了。寬敞的客廳裏隻留下我們兩個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景煥已經敢於抬眼看我了,對我的問話也不再是一味溫順地點頭,而是略略沉思片刻,再決定點頭或搖頭,而話,她是不多說的。

秋夜的風已有些涼意了。我注意到她還穿著那件單薄的夾襖,便走到她身後去關窗子。她卻象陀螺似的在椅子上轉了個圈,眼睛裏射出恐怖的光,仿佛我走到她身後是要謀殺她似的。我裝作沒有注意。而她也飛快地順下眼睛,低了頭,好象剛才那驚惶的神色從不曾在這張臉上出現似的。

“洛夏測驗”是著名心理學家Rorshach編製的一種投射測驗。十張圖片中,有七張是水墨墨跡(墨水在紙上壓成),三張是彩色的。測驗時由被試者去看這些圖象什麼,試驗者記下回答,以便分析。

我出示第一張圖片,這圖片上印著那麼大一塊墨水印跡。照我看,象個蠢笨的黑熊。

“它象什麼?”

“嗯……象座山。”

“山?”我不禁把圖片倒過來,又仔細看了看。果然,是象座山,象喀斯特地形的那種怪異的山。

“還象……人臉……”

“人臉?!”我大吃一驚。

“是的。”她眼神裏又劃過一種說不清的複雜感情,“這是眼睛,這是鼻子,這是嘴……不是嗎?”

果然,那一團墨跡又變成了一張臉。眼睛,鼻子,五官齊全,而且……那表情也十分怪誕:一隻眼睛很悲傷地流淚,而另一隻眼睛卻在陰慘地笑。這表情使我想起了什麼。我一陣惶悚。

她的想象力是豐富的,而且是怪誕的。這使我深感不安。Orig分數高,證明被試者智商高。但她的Orig太高了,這隻能證明是一種病態。

我希望她擺脫陰暗的心理。我拿起一張色彩明朗的圖片。依我看來,這象是藍天、白雲和鮮花。

“這就是了。”她伏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點點頭。

“什麼‘這就是了’?”

“就是它。我常常做的那個夢。”她肯定地說。

我愕然了。窗外,高大的落葉喬木在風中搖曳,在窗簾上投下巨大的漆黑的陰影,在這片黑色襯托下,景煥象是一個白色的精靈。

“那個夢,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急切地望著她。說不定,這夢,就是她得病的根源哩!

“我常常夢見我來到一個地方,那兒,有一口結了冰的小湖,周圍都是灌木叢,很美。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可是在遠處漆黑的夜裏有一片隱隱的光斑,不停地閃爍著,象是電焊工焊鉗下的閃爍的弧光。我開始滑冰,我從來沒有滑過,但我滑得很美,很自如,悠起來的時候,能聽到遠方傳來的音樂……”

“對不起,打斷一下,這音樂可是那天謝虹的母親演奏的……?”

她的眼光飛速地變幻了一下,盡管是一刹那,我還是讀懂那潛台詞——“蠢話”!

我不敢再說什麼,隻是認認真真地聽她講下去。

“……我悠悠然然地滑著,突然,我發現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沿著同一條軌跡滑行,那軌跡便是一個極大的字‘8’,那軌跡是那麼明顯,不知多少人在上麵滑過了,……我試圖改變,可是,我剛剛脫離了這條軌跡,那冰麵就突然裂開了,裂得那麼大,那麼深的一道裂縫……我掉進寒冷徹骨的冰水裏,我能看到的最後的東西是遠方那閃爍的光斑……它突然爆發出最明亮的弧光,然後,就熄滅了……”

“我象是在聽一個神話。”

“你們懂什麼?”她突然一改平素溫和的態度,“你們以為比別人多讀了幾本書,就算是聰明人了?世上奇奇怪怪的事兒多著呐——”她象是要說許多,但突然頓住了,驚惶地望望我,那樣子象是準備挨打。

她終於揭開了麵具的一角。也許,謝霓說得對,她既不瘋,又不傻,她是因為太聰明,過分聰明了,而得不到常人的理解。她的各種不同凡響的怪念頭可以使她成為天才,同樣也可以使她毀滅。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做這個夢的?”

“很早了。小時候。”

“每次都重複這一內容麼?”

“差不多。”她想了想,“甚至,有時我在夢裏也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快要做那個夢了,就對自己說:‘它來了,景煥,它來了。’”

“真是不可思議。”我默默地把圖片整理好,看看表,已經九點二十分。不早了。

“你等一等再回家。”她突然急急地說,“等她家的人回來,你再回家。”

“怎麼,你一個人害怕?”

她垂下了眼簾。

“你怕什麼?”

“怕.........怕周圍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是的,晚上,那些東西藏在黑暗裏,在很靜很靜的時候,可以聽到它們輕輕的響動;慢慢地,它們好象從四周無聲無息地飄來,象很輕的雲彩那樣……可它們又很重,壓得人氣都喘不過來……真的,我常常嚇得縮成一團,不敢睜眼……”

“正是因為你不敢睜眼,你才害怕,”我竭力寬慰她,“假如你睜眼看一看,就會發現,什麼也沒有。”

她大睜了兩眼定定地望著我。

“景煥,”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變得溫柔了。

“嗯?”

“你的童年……是不是有過什麼不幸的經曆?”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很快地說:“不,我的童年很幸福”

“你媽媽,爸爸……他們愛你麼?”我仍不死心。

“當然,他們都很愛我。”她回答得更快了。我覺得她好象要哭出來。

“那……他們為什麼不到醫院看你?你來這兒這麼長時間了,他們好象根本不知道似的……”

“不——”她急急地打斷我,我發現她眼睛裏掠過一道慍怒的光,然而她的聲調依舊很溫和,“他們身體都不好,他們有病,很重的病……自己也照顧不了自己……”

我沒敢再問下去。她在躲閃著什麼,回避著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內心秘密。

“景煥,你還年輕,做些事吧,別相信那些荒唐的夢……”我一邊整理著記錄一邊溫和地對她說,“你的那個夢是荒唐可笑的,是不可信的……”

“不,我信。”她輕輕地、肯定地說。接著,她又說出一句令我瞠目結舌的話,“因為我見過那地方。不光是在夢中。我實實在在地見過。”

誰也沒想到,景煥竟對花卉栽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成了謝霓家的“義務園丁”。

在這之前,謝霓極力主張讓景煥回到社會生活中來,讓她參加工作。然而在這個待業青年雲集的城市,給她這樣的人安排工作談何容易?!磨破了嘴皮子,謝霓才幫她在一家街道工廠找到了一個“糊紙盒”的差事,然而幹了兩天,景煥卻悄沒聲兒地回來了,再也不肯去。

後來,謝虹又幫她找了抄樂譜的差事,她也不過幹了一個星期。據謝虹說,她抄得很出色,然而一個星期之後,她又帶著那種溫順和服從的眼光,堅決不幹了。

謝霓不知如何是好。謝虹的臉色變得不那麼好看了。

這一切,景煥好象渾然不覺。她一天除了吃飯、睡覺,有十幾個小時都泡在謝家的小花園裏。謝家的花一直是由謝伯伯和小保姆照管的。謝伯伯年歲大了,每天隻是澆一澆水,整一整枝,有時累了,連水也澆不過來;小保姆呢,對此道既無興趣,又不懂行,隻是敷衍一下罷了。所以小花園的花品種雖多,長得卻並不茂盛。

景煥象個幽靈似的在謝家花園裏徘徊了一個星期,然後象是突然來了精神。她心裏似乎有個全盤計劃,她在按照這個計劃有條不紊地幹著:先把庭院裏栽的花整理了一遍,然後精心設計了一個弧形的花壇,(謝霓說,那圖案非常現代!)準備把苗床上育好的壯苗移植在花壇裏。接著,她又極細心地給全部花卉修剪整枝,把菊花、芍藥、大麗花整形為單幹式,把牽牛、蔦蘿、紫藤等蔓生花卉整理成攀緣式,把垂盆草,旱金蓮整理成匍匐式,把一串紅、美女櫻整理成叢生式……

她完全著迷了,澆水、施肥、拔草,給一些不耐寒的品種培土、包紮,采用各種越冬防寒措施。她先是蹲著,後來索性跪著,一跪就是一個下午,拔草象繡花似的那麼耐心,拔下的雜草堆積起來,竟裝了滿滿兩車平板三輪。

我奇怪這個瘦弱的身軀裏竟有如此巨大的活力。整理了庭院花卉,她又向盆花進軍了。謝家的盆花少說也有七、八十種,她挨盆重新整理,把有病蟲害的原株都換了盆,還不厭其煩地按各品種的需要去培養什麼腐葉土,堆肥土,山泥,塘泥,草木灰……常常弄得滿頭的草葉,滿臉的泥巴,象個沒人疼愛的“莘德萊拉”灰姑娘。

除了謝霓之外,謝家的人都冷眼看著這一切,聽其自然,不管,也不鼓勵。隻有謝伯伯每天傍晚之後不露痕跡地在小花園裏轉上一圈,察看察看花的變化。一個月之後,他第一次沉不住氣了。

“阿波啊,今天我們……”一天晚飯之後,他微笑著邀妻子,“去看看花,好麼?……哦,孩子們?孩子們也一起去嘛!”

初冬的落日已變得溫柔,色彩也慘淡多了。沿著碎石子鋪成的甬道,我隨謝霓一家來到花園的深處——這是一個多月來頭一次光顧這裏,大家的眼睛都不約而同地迸出了驚喜的光。

每年一入冬,謝家花園便進入蕭條時期,除了兩盆仙客來,幾叢唐菖蒲和大麗菊之外,就是一些沒修剪過的長瘋了的月季了。可今年,似乎是百花仙子記錯了花期——這園子裏竟還是姹紫嫣紅的一片。花壇上的美女櫻、蔥蘭、景天和金盞花開得正旺,嬌豔的花瓣在葉叢裏閃著明麗的光;盆栽的扶桑、美人蒸、大麗菊、茉莉……朵朵都象清水洗過似的那麼鮮明奪目,香氣醉人;倚牆栽著的波斯菊、蜀葵、蔦蘿、常春藤象是精心設計的工藝品,造型優雅、千姿百態;最稀罕的是,那株每年隻開四、五朵花的香石竹,今年竟開了九朵水紅色的大花;而仙客來的花叢直徑竟大到五十厘米,紅白兩色的花朵開得滿滿當當……

半晌,大家才從驚異狀態中複蘇過來。

“沒想到,這孩子倒有這方麵的才能……”文波輕輕說了一句。

“我早就說過,景煥是個聰明姑娘。”謝霓的語調裏頗帶幾分驕傲,似乎景煥的成績裏也包含著她的許多功勞。

“有的精神病就這樣,總有一、兩方麵特殊的才能。”謝虹最早恢複了平靜,她摘下兩朵雪白的晚香玉,別在自己的衣襟上。

“這倒也是。”文波表示讚同,她又仔細看看周圍的花朵,“這樣倒也好,她每天幫著看看園子,也不至於有什麼是非。一來可以替替老頭兒,二來她心裏也高興。”

都沒有提出什麼異議。於是大家沿著甬道慢慢地在花園裏踱步,當走到一叢芭蕉旁邊的時候,我猛一抬頭,發現景煥正在對麵牆邊站著,掩蔽在那茂盛的常春藤裏。我不知道她是否聽到了大家剛才的那番議論,隻是感到,她的嘴角上似乎含著笑——那種令我害怕的嬌嬈中帶點陰險的笑。

繁忙的工作不但沒有把景煥累垮,相反,她的身體倒是漸漸結實起來了,人也越來越漂亮了:蒼白的兩頰微微泛起淡紅,秀長的眼睛裏水波粼粼,嘴唇也有了一層光潤的紅顏色,從外表看,無論如何也不能叫人相信,她不是個正常人。

她仍是很少講話,也盡力避開和大家的接觸,但是,她內在的情緒仿佛穩定了,充實了,再不是那種恍然若夢的神情,而是那種總有事情幹,總在忙碌的人的那種專注而愉快的神色了。

她最近一直熱衷於搞花卉的無土栽培。小花園的角落裏擺滿了她用來配製營養液的玻璃罐子,謝伯伯也在幫她。幾個月來,老頭兒似乎是越來越喜歡這個“瘋姑娘”了。他為她的試驗提供一切便利條件,關心她的飲食起居。過去老頭兒高興時,常常從“特藝”給兩個女兒買些小玩意兒,小首飾,或者用園子裏的花編個小花籃兒什麼的,逗逗她們笑;現在呢,這小禮物每次也少不了景煥一份兒。一開始,景煥還推辭,不肯要,可後來,還是要了。因為她非常喜歡這些精巧的小玩意兒,這從她的眼睛裏便一覽無餘了。每逢得到這些小玩意兒,她便象小姑娘過節一樣高興。她自己釘了個小箱子,還上了漆,安了鎖,把這些寶頁,看夠了,摸夠了,然後用幹淨手帕一件件地擦淨,再一件件地放進去,一邊還低聲哼著歌。

“瞧,弗洛依德定律起作用了吧?”每逢看到謝伯伯和景煥一起在花園裏擺弄那些壇壇罐罐的時候,謝霓就朝我調皮地一笑然而我卻至今沒體驗到什麼弗洛依德定律的作用。景煥對我的態度一如既往,仍然是敬而遠之,不越雷池一步。豈止如此,我甚至覺得她對我還有一種潛在的敵意。比方說吧,那次謝霓心血來潮,非鼓動著景煥為我畫一幅肖像,像畫好了,把我嚇了一跳。說實話,我雖算不上美男子,但總還是端正的。可這幅畫卻把我畫成了一個五官背離的瘦“鍾馗”,更可惡的是,連我也不得不承認,有那麼點象。說不出哪兒象,但熟悉我的人卻能一眼認出是我。謝霓哈哈笑彎了腰。

“絕了!絕了!沒想到景煥還是個天才的漫畫家!”她舉著這幅畫到處給人看。

那天,我說什麼也不願在謝家吃晚飯。推門出來,沒想到在花園裏遇見了景煥。

“你生氣了?柳大夫?”她怯生生地踱過來,臉上是真心的歉疚。這是她頭一次主動跟我講話。她仍象在醫院時那樣,稱我為柳大夫,這讓我感到別扭。

“沒有沒有。”我急忙裝出一副豁達大度的樣子,“沒想到你還會畫畫。”

“我小時候就喜歡畫。小時候的畫討人喜歡,大了,我覺得我的畫越來越能表達我的內心感受,可別人卻說畫得越來越不好了。我想可能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要麼,就是別人的眼睛出了毛病。”

盡管我裝出了男子漢的氣魄,但是這幅畫仍然讓我不痛快,好久都不痛快。

入冬以來下了幾場痛快的大雪,這個汙染嚴重的城市頓時變得潔淨、年輕起來。那灰色的霧靄漸漸透明了,街上的行人也多起來,穿著紅的、綠的、藍的、紫的羽絨服,興衝衝地到處購置年貨。這兩年,人們手頭上都多了幾個錢,而且,都染上了些新的“價值觀念”,再不象老輩子人那樣勒著肚子攢錢,而是願意把錢痛痛快快地花出去,購置幾件象樣的東西,覺得這樣活著痛快,有味兒!

謝霓家也在置辦年貨。謝伯伯年邁,文波工作忙,謝虹又是“不關己事不張口”的小姐,這辦年貨的事自然落到謝霓身上。每年,謝霓都讓小保姆幫忙,大兜小籃地拎回來。今年,謝霓卻偏拉著我和景煥上街,還風風火火地拿了一盆景煥用營養液培養的仙客來,說是要找個懂行的人給鑒定鑒定。

這幾個月,景煥的身體和精神都令人難以置信地好轉了。她邁著輕盈的小碎步走在身材高大的謝霓身邊,臉色象冬天的空氣一樣新鮮。這些時,她似乎已慢慢放鬆了對謝霓的戒備,而對我,仍然是壁壘森嚴。事實粉碎了謝霓的預言!去他媽的弗洛依德定律!

來到崇文門外花市大街的一個小胡同裏,謝霓怪神秘地向我們搖搖手,按了按一扇斑駁的紅漆大門的門鈴。

一位老人給我們開了門,穿過長長的門廊,我們來到一間小小的花房裏,花房裏麵端坐著一位更加年邁的老者。

這花房子雖小,培養的花卉卻盡是名貴品種,每株花旁都立著一個小小的牌子,介紹它的名稱、花期、株高和用途。

“啊——這棵仙客來培養得好!”老者一見謝霓手裏的那盆花,眼睛裏就迸出了光彩,“比我的那棵好。好多了!”

“傅爺爺,這花兒是她搞出來的,”謝霓把景煥往前邊推,“您肯收她當徒弟麼?”

“唔……”老者眯起眼睛打量景煥,“這花,你是怎麼培養出來的啊?”

景煥低下了頭,半晌都不吭氣。被謝霓催急了,她才老大不情願似的簡單說道:“用營養液培養的。”

“營養液……什麼營養液?”老者好象是頭一次聽到這個詞兒。

“營養液麼……就是根據水培花卉的種類配方……”謝霓見景煥老半天不作聲,隻好結結巴巴地替她回答,“把什麼硝酸鈉啦,氧化鉀啦,過磷酸鈣啦……等等,按一定的比例配在一起……您看,這棵用營養液培養的仙客來,株高都有四十厘米了,一年可以開一百三十朵花呢!”

老者拈著銀須沉吟了一會兒,笑著說:“真是活到老,學不了哦!……歡迎你常常來!”

這後一句話他是對著景煥一人說的,而景煥卻又有些聽而不聞的樣子,弄得我和謝霓很尷尬。

“這棵仙客來,先留在我這兒,下個月,你來取,好麼?”老者又對景煥說。

“行行行,這花就先放您這兒吧!”謝霓慷慨慣了,生怕景煥說出什麼小氣的話來,急忙替她答應著。

“當然,我也要給你看看我的花。”老者把那個開門的老人叫了來,略一示意,那老人便掀開花房裏麵的珠簾,端出一盆曇花來。

這曇花被精心地盤成了一種扇麵形。碧的葉,象綠翡翠似的發亮,托著兩朵極鮮嫩美麗的曇花,玉碗似的,晶瑩透明。

景煥的眼睛發亮了。她輕盈地跑上去,對著曇花仔細觀察。

“曇花……怎麼會在白天開呢?”景煥呐呐地自言自語。

老者朗聲大笑了。“我不僅會使夜晚的花白天開放,而且會使春季的花在冬天開放,冬天的花開在夏天……哈哈哈……你認為這些是不可思議的麼?……”

“不。我認為,什麼都是可以實現的。”景煥突然一本正經迆說。接著,又莫名其妙地補了一句:“隻要,隻要是自由的。”

我和謝霓麵麵相覷。但老者顯然聽懂了這句話,睜開一雙睿智的眼睛,和善地望著景煥,“還應當補充一句:那麼,一切就都是自由的。對麼?”

景煥的眼睛變成了兩團明亮的星光,“您……您見過弧光麼?”她突然問。我真擔心她突然又犯病。

但老者並未感到驚奇,他從容地微笑著:“沒有見過。但是它可能存在的。一切都是可能存在的。”

“下個月,我一定來。”景煥突然象個未成年的小女孩那樣天真地笑著。

但是景煥失信了。“下個月”,她沒有能夠去。

“下個月”是二月,正是一年一度的春節。景煥加倍地忙碌起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又開始對插花藝術感興趣了。她先是搞一些小型插花,利用空的香水瓶子,酒杯,貝殼等等,設計成各種小巧玲瓏的造型。比如,插上一片造型怪異的小葉子,或者,幾株婆娑淡雅的葭草。雖極簡單,然而頗有趣味。後來,她的胃口越來越大了。她用一些化學藥品把鮮花製成可以長久保存的幹花,利用竹子,菽秸杆,麥穗,石子,藤子等等可以隨手枯來的材料,設計成一些造型優雅的大型插花。

春節那天,謝霓家的每個成員都得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極精美的禮物——插花。

謝霓得到的插花是由馬蹄蓮和鬱金香製成的幹花組成的,這雪白和鮮紅的色彩放在一起,顯得格外熱烈和明亮,用來插花的器皿是一個水綠色的長頸玻璃瓶,謝霓高興得手舉瓶子,在原地旋了好幾個圈兒。

連一向冷漠、矜持的謝虹也忍不住驚喜地叫起來——清晨一覺醒來,她發現自己的床頭櫃上擺著一架十分別致的插花——一隻白瓷的大雪花膏瓶子裏,別出心裁地插著一束用加工以後變成雪白的菽秸彎成的鳳尾,兩棵碧綠的麥穗和一束叫不上名字來的白色小花,洋洋灑灑的,就象是清晨的一片乳白色的霧。和送給謝霓的插花那明亮熱烈的風格相反,這風格是纖秀、典雅。

我來到謝霓家的時候,她們一家人正聚在謝伯伯和文波阿姨的臥室裏,欣賞景煥的傑作——一架大型插花。

一個扁圓形的鈞瓷瓶,變幻著淺藍、淡綠、深紫的色彩。上麵的插花象是一叢長得極茂的乳白色的珊瑚。細細一看,才知道是經過藥品處理後的藤蘿,被盤成了珊瑚狀。“珊瑚”後麵是幾根長長的孔雀尾羽,把整座插花點綴得很華貴。前麵是兩朵玉碗似的曇花,和那天在老者家裏見到的一模一樣。

“這東西要是擺在工藝美術商店出售,準得打破腦袋。”謝霓抱著膀子,得出結論。

“倒是有點日本花道的那個味道呢。你說呢,阿波?”謝伯伯對一切事物作出評價之前,總是要征求夫人的意見。

文波不置可否地微笑著,眼睛不離這座插花,看得出,她十分滿意。

“對了,媽媽今天不是有日本客人嗎?正好可以叫人家評價評價。”謝虹閃著機靈的大眼睛,挽著媽媽的手臂。接著,她突然向我嫣然一笑,“柳鍇,你覺得怎麼樣?”

“怎麼樣?賣上個千兒八百不成問題!”我也一笑。

“真是鑽錢眼的腦袋!”

“既然是商品社會,那麼誰也離不開孔方兄。”說實話,我很討厭在生活上窮奢極侈而又自命清高的人,特別是這種話從謝虹嘴裏說出來,就更叫人反感。我決定趁機抒發一下我的見解:“依我看,不如和哪個工藝美術公司掛上鉤——反正現在形形色色的民辦公司多得很。和他們簽好合同,然後由他們代銷,利潤分成。可以先試銷一下嘛!如果這筆買賣真做成了,解決的不僅僅是景煥的衣食,她的精神世界也會跟著解放,——相信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一個被社會所需要的人,這本身就是一種對精神病的最好的治療方法。”

“哎,這倒是個辦法!可以試試。”謝霓興奮起來。

我講話的時候已經發現,謝伯伯和文波阿姨頗有些不悅之色了。這時,文波望著小女兒,頗不以為然地說:“小霓,什麼事情不要腦袋瓜一熱就講話。我們這樣的家庭,就是不會做買賣。什麼公司不公司的,不要趕那個時髦。”

謝霓悄悄拽了一下我的袖子。走出房間後,她悄聲對我說:“別理他們,咱們自己幫她聯係!”

誰知道,就在這天的下午,由於兩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景煥永遠走出了這個家庭的大門。

“糟了!景煥走了!”

午飯後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謝霓便氣急敗壞地敲開了我的房門。她來我家次數雖不多,卻遠比我在她家隨便——這可能和我家的家庭氣氛有關。媽媽極喜歡她,每次她來,都傾家中所有,為她燒一頓可口的飯菜;而謝霓,也從不辜負我媽媽的一片心意,每次總是風卷殘雲般地把飯菜一掃而光,一邊還擺出品嚐大師的風度,發出些具有權威性的評論。我十分相信謝霓評論的真實性,因為在這裏,她可以換換口味,吃到一些在她家裏永遠也吃不到的新鮮玉米麵,小米,甚至野菜,野果。

“怎麼了?”我一邊披上棉襖一邊問,仍舊迷迷瞪瞪的。

“都怪他們!都怪他們!”謝霓急得直跺腳,“走走走!我們去找她!路上我再跟你說!”

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拽得長長的,變了形,象一幅抽象派的畫。一路上,謝霓斷斷續續地講起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中飯時候,兩位日本客人來訪。看到景煥所做的插花,十分感興趣,執意要見見作者。

“她們對那座插花的評價可高了,”謝霓一邊蹬車,一邊把飄到臉上的發絲掠開去,“她們兩個雖說都是媽媽的同行,但都懂得花道。她們說那座插花色彩鮮明而不失協調,造型怪異而不失典雅,而且明暗對比,動靜結合,是插花作品中的上乘之作。可媽媽不知為什麼,不願意讓景煥出來見她們,甚至不願讓她們知道作者是誰,當時給了她們這樣一種錯覺,好象作者是我和謝虹其中的一個似的。後來其中一位發出邀請,說無論插花作者是哪位小姐,都謁誠歡迎她去日本作客,並且說,一切費用都由她們包了,還保證提供與日本花道同行切磋技藝的機會……等等等等,結果媽媽的回答很是含糊其詞。臨走,那兩位女士還留下了一份小禮物,說是請媽媽一定轉交作者——那是一隻手持花束,做得很精美的日本桃偶。謝虹一看就喜歡上了,央告媽媽先讓她在房間裏擺兩天。媽媽對此要求不置可否,卻反過來對謝虹提了個要求,要求她去向景煥拜師學習插花,並且要盡快學會其中技巧……”

“行了,你別說了。”我打斷了她的話。她看看我。兩人心照不宣地默默地蹬著車。

“其實,我媽媽那個人並不壞。”她忽然說。

“當然。天下所有的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女兒比別人的強,這太可以理解了。……那麼,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更不可思議了。我一直沒對你講,為了了解景煥的過去,我和她以前的男朋友夏宗華建立了聯係,打了幾次交道以後,我發現這個人很自私,而且……在心理生理方麵都有些變態——這可能和他至今獨身有關係。我也摸清了一點他對景煥犯病所起的作用和應承擔的責任,但不知為什麼,盡管我很想了解他和景煥關係的全部底細,然而我的這種好奇心卻戰勝不了對他的一種厭惡感,我對他這個人有一種本能的防範。懂嗎?我指的並不是那種侵襲,他骨子裏很膽小,做不出什麼事情來,而我也決不給他這種機會,這個我拿得很準。我指的是另一種侵襲——一種破壞你內心平靜的侵襲,一種你明明厭惡卻還要為了某種原因不得不敷衍的侵襲。為了擺脫這個,我不再去找他了解景煥的情況了。可是我沒想到他竟敢不經允許地打上門來,更沒想到,他竟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把謝虹給迷住了。……”

“什麼?!”我大吃一驚。這怎麼可能?謝虹——那隻高傲的、矯情的天鵝,那個把世界上一切男人都踩在腳下的公主!

“是啊,昨天我聽到謝虹的宣布時也很吃驚——”

“宣布?”

“嗯。昨天晚飯之前,謝虹向全家鄭重宣布,夏宗華是她的男朋友——未婚夫!”

“當時景煥在場嗎?”

“不在。日本客人走後,她的神色一直不對頭,我猜到,客人和媽媽的那番談話是被她聽到了,於是我千方百計地哄她,拉她出去聽音樂,還從謝虹那兒把日本娃娃搶過來給了她。到晚飯時候,她總算好些了。聽到謝虹的宣布之後,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決不能讓景煥見到夏宗華!可是……事情就趕得那麼巧!我剛剛把景煥哄出花園,想陪她到外麵去吃點東西的時候,謝虹把夏宗華拉去賞花——正好撞了個對臉兒!”

“我的上帝!”

“景煥一見到夏宗華,就死死地盯住了他,那種眼神——哎,我的天,我這輩子也沒在哪個人的眼睛裏找到過!她的臉色變得灰白灰白,奇怪的是,夏宗華似乎很害怕,當時他唧唧嗦嗦地說了一句:‘你好!’不明戲的隻有謝虹,她還挺得意地向景煥介紹說:‘這是我的男朋友!’景煥當時的表情很奇怪。她好象微微一笑。可那一笑真可怕,就象是《百慕大三角洲的魔鬼》裏那個嗜血的布娃娃似的……”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當天晚上,景煥就失蹤了。最糟糕的是,她可能認為我也是合謀者,把她騙出花園,好讓夏宗華和謝虹來盡興地賞花……唉,總之完了,這次找她一定得由你出麵!……”

第四天,我們在腫瘤醫院的肝科男病房找到了景煥。

景宏存在這裏住院。那躺在床上的一動不動的瘦老頭兒,假如不是那雙灰色的眼睛還有些生氣,我會把他認作一具死屍。這就是那個曾在五十年代聲名赫赫的景宏存麼?

景煥顯然是吃了一驚。接著,露出一種厭煩的表情,她顯然是不願讓我們來打擾她。她正在給父親喂吃的。一個橙黃色的鵝蛋柑,被她很仔細地剖開了,放在一個小碟子裏,然後用一隻不鏽鋼的小調羹把柑子一瓣瓣地放進父親嘴裏。在她做一切的時候,顯得那樣熟練和輕巧,讓人看了很舒服。

“景煥,你父親病了,為什麼不告訴我們?”謝霓走過去,很動情地握住她的手,“真把我們急壞了,這幾天,你是怎麼過的?”

景煥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不吭一聲。

“景煥,我想我們之間有些誤會,”謝霓輕聲地說,我還從沒見過她對誰態度那麼誠懇,“我想我以後會跟你解釋清楚的,希望你給我機會。”

景煥仍是一語不發。唇邊,又出現了那種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在這種情況下,謝霓隻好采取暫時回避的策略,由我單獨和景煥打交道。

我遵照謝霓的旨意,每天去腫瘤醫院。然後把景煥一天中的全部表現記錄下來。景煥的情緒曲線起伏很平緩。她每天陪著父親,似乎生活得很有規律,她盡心盡力地侍奉著父親,病房裏其他的病人和所有的醫生、護士都說景宏存有個孝順的女兒。

一天雪後,我照例來到醫院,一眼便望見景煥一個人推著輪椅,正把景宏存從醫院後門那個用洋灰抹成的斜坡上推下來。坡度挺陡,上麵被壓實了的落雪又格外滑,她兩隻手死命地拽著輪椅把,全身後仰,但即使這樣,也無法控製輪椅下滑的速度。她象片被颶風卷著的小樹葉子,不由自主地向下墜落著。

我跑過去抓住了輪椅的扶手。

她仰臉看我,雖然是瞬間,但我卻很難忘記那眼神。那雙眼睛變成了兩團迷人的星光,美麗而神秘。裏麵藏了數不清的無法言傳的意義。我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我們一起把她父親推到醫院後麵的小花園裏。

這是座多年失修的花園,荒草長了老高。石雕的殘垣上堆滿了殘雪。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的。景煥仍戴著那頂魚白色的舊毛線帽,蒼白的瘦臉在陽光下變得半透明了。

她細心地把蓋在景宏存腿上的小被子疊好,墊在他的後腰上。我扶他下了輪椅,他雖然極瘦,但卻頗沉重,他仰臉兒坐在那把綠漆斑駁的長椅上。混濁的眼珠兒不停地轉來轉去。但我不相信他是在看現實中的東西。我看著他,有這樣一個強烈的感覺:死亡實際上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在停止呼吸之前,身體的各部分器官早就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了。

我奇怪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會被耗幹成這樣。

景煥的興致倒是格外高。她一會兒折一根枯枝,一會兒揀幾粒石子,忙個不停。末了兒,她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堆在父親輪椅的底座裏。又從底座那兒拿出了一個小小的肥皂盒似的東西。

“爸,我給你表演個小節目吧?”她的眼睛望著父親,我卻覺得她是在對我說話。

她打開那個肥皂盒,那裏麵是泡好的肥皂水和一支細細的蠟管。

她吹起了肥皂泡!有多少年沒見過這玩意兒了!大的、閃亮的、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彩燈籠似的,在陽光下閃爍著。她鼓著腮幫子,好象完全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太陽暖融融地照著,樹上落下的雪粉象蒲公英的絨毛似的,到處飛舞。

景宏存象是恢複了一絲生氣。那雙灰蒙蒙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一個個閃亮的肥皂泡,竟慢慢濕潤了。

十多年前的一個中午。一個紮著紅蝴蝶結的小姑娘,也是這樣地向天空吹起串串彩色的肥皂泡。一個個亮晶晶的,在藍天裏象星星似的發著光。那時候的天很藍。現在,很少看到這樣純淨的藍寶石色了,大約是空氣汙染的緣故吧。

“喂,幫幫忙,幫幫忙……”她拚命舉著兩條細瘦的胳臂,向上趕著一個正在墜落的肥皂泡,累得滿臉發紅。我不由自主地受她情緒感染,竟真地幫她趕起來。那個很大的、亮晶晶的肥皂泡,在輕微的氣流中開始慢慢上升,反映著各種虹彩。

“輕點兒,輕點兒……”

她的認真樣子令我好笑。但我卻不忍拂去她的熱情。就象是大人們永遠不會在孩子們麵前戳穿童話的秘密一樣。

還是把聖誕老人的糖果留在她的鞋子裏吧,我想。

但這個碩大的肥皂泡終於還是碎了。

她籲了口氣,看看我,看看她的父親,又舉起小塑料管。

終於,有幾個肥皂泡掛在雪鬆的枝條上麵了。

“爸爸,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她突然有點羞怯地望著父親。

一棵美麗的聖誕樹。但那彩色的“燈泡”在陽光下很快就消逝了。

“我看到了。懂了。”突然,景宏存的嗓子裏發出一種低啞的喉音。他一直出神似地看著那個最大、最漂亮的肥皂泡。

他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這聲音象是從另一個世界飄來的,又象是幽穀裏的回聲。

“您看到什麼?”我警覺地問,我看到那老頭子的灰眼珠似乎停留在一片遙遠的疆土上。

“肥皂泡破裂的刹那,是最美麗的。在它完整的時候,它被風吹得飄來飄去。它隻能反射太陽的光線,而它本身是沒有色彩的。”老頭子清清楚楚地說。

“可是正因為它沒有色彩,你便盡可以把它想象成任何色彩。”我忽然冒出了一句。

“這句話很聰明。”老頭子微笑了一下。我驚奇地發現,這具完全幹癟的木乃伊在微笑的時候仍然流露出一種睿智。那是智者的微笑。這微笑可以使一個形象突然閃光。

“它雖然瞬息即逝,可它的確存在過。這就夠了。”老頭子慢慢地說。

景煥的眼睛亮了,她緊緊地握住輪椅的扶手。

“一切都是瞬息即逝的。”他繼續說。他端坐在那張綠漆斑駁的長椅子上,眼睛平視著遠方。他有著多麼瀟灑自如的風度!我完全能想象到當年的他,在科學會堂裏麵對著成千上萬個同行、論敵、盟友和崇拜者們,侃侃談著他自己關於宇宙的全部論點。“我們生活著的這個宇宙就是一個偶然性的宇宙。文明和人類終究是要毀滅的。這就象我們每個人生下來就注定了最終要死去一樣。科學家從不相信那些類似‘信念’之類的玩意兒,那不是力量的表現。那是懦弱的表現。宇宙是可以寂滅的,但生命不會完結。當宇宙在整體上趨於毀滅的時候,卻存在著一些同宇宙的一般發展方向相反的局部小島。正是在這類小島上,生命找到了棲息之所。”

我對物理學領域是很陌生的。我談不出任何讚成或反對的觀點。但老頭子的話裏卻有著一種威嚴的懾服人的力量。

“我的時間已經很少了。”老頭又說,可能是由於虛弱,他的聲音越來越乏力了,“我這一生,太不足取。我隻是象隻工蟻,而不是象個人那樣地活著。人類……比他們對自己所能認識到的要遠遠聰明得多……去吧,去找那把鑰匙吧,那把通向人類最高才華的鑰匙……去吧,象個人一樣地……活著……”

老物理學家灰白的頭發在寒風中飄散著,顫栗著。我們慢慢地推著輪椅。景煥不停地勾下腰,用衛生紙慢慢地擦去老頭子嘴角上不斷湧出的粘液。

景宏存的病勢急轉直下。一個星期過後,他隻能靠氧氣來維持生命了。

景煥畢竟是個女孩子,她開始害怕自己的父親了。而景宏存也的確變得使人害怕。他全身浮腫,臉色發灰,眼角和嘴角不斷地湧出粘液。景煥再不敢一人陪床,而是經常用目光來央求我不要離開了。

必須對讀者坦白的是,在這一段漫長的時間裏,我內心的平衡已經發生了變化。

不得不承認,我內心深處越來越多地想到一個女孩子——一個按照世俗觀念來看和我毫不相幹的女孩子。我常常想到她的家庭,她的經曆,她的命運……而在過去,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很早就養成了一種善於回避和保持距離的習慣。我不願和任何沒有親緣關係的人過分親密。因為我明白這種親密意味著某種限製,甚至危險。

不知不覺地,我把她和謝霓作了比較(盡管我知道這是很不應該的)。我喜歡謝霓,但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更象是一對可以在許多方麵親密合作的夥伴。怎麼說呢?似乎男人有種天性,有時寧願為了一個弱女子的意願而違背一個強悍的精明的女人。因為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有一種願意保護弱小的本能。哪怕這種弱小是一種表麵的現象。

“柳鍇同誌,你要注意!”謝霓下班之後,找到我,半開玩笑似地說,“你……好象……有愛上她的可能。”她詭秘地盯著我的眼睛。

“這不是正合您意嗎?”我也跟她開玩笑。

“扯!”她一揚眉毛,“早就跟你說過,我是要你想辦法讓她愛上你,從而達到‘移情’的治療目的,我可沒說要你去愛她,”她又嘻嘻一笑:“你要真的愛了她,看我怎麼治你!”

我笑了。我知道她愛我。但她愛的方式象個鬥牛士,一般男人接受不了。

氣候愈加寒冷了。夜裏陪床的時候,必須披上大衣,還要蓋上厚厚的毛毯。隻有一張折疊椅和一床毯子,這自然要讓景煥來用,而我,隻好常常在靜靜的夜裏,在腫瘤病房外麵的走廊上來回踱步。

我從不曾在醫院過夜,特別是這個充滿了死神與生命的搏鬥的神秘意味的癌病房。夜半,常常有突然死去的病人被平車推出病房。在走廊的盡頭,是一條斜坡式的通道。那裏通向死神的收容所——太平間。

這兩天,那輛往來於癌病房和太平間之間的平車運動得格外頻繁。三天前,斜對麵病房的那個患直腸癌的小夥子死了。整整一個冬天他都是靠打杜冷丁來止痛;昨天,死了一個患淋巴癌的年輕女人,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的哭叫聲把整個病房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今天晚飯時候,和景宏存同病房的那個患骨癌的老頭又突然死去了。

夜間,我仍是一個人在走廊裏踱步,忽然聽見角落裏傳來一陣壓抑的嚶嚶的哭聲。走過去一看——是景煥!她披頭散發,身上裹著那條厚厚的毛毯,臉上的頭發被淚水粘成一綹一綹的,這是我認識她之後第一次見她流淚。

我總覺得,她應當屬於感情豐富的那種類型,然而她卻很不愛笑,更不愛哭。

謝霓跟她恰恰相反。謝霓在生活麵前從來是樂觀的,然而卻常常為了那些騙人的文藝作品一掬同情之淚。看個什麼破電影,她也要哭一鼻子,連看個什麼“之戀”之類的片子,她在一邊說著“沒勁”的同時,一邊還要陪幾滴眼淚。

景煥卻恰恰相反,仿佛任何文藝作品都不能使她動心,然而對待生活本身,她卻從來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

“安娜是為愛情而死的,這是幸福。而千千萬萬沒嚐受過愛的滋味,渾渾噩噩活著、死去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生悲劇。”

有次看電視連續劇《安娜·卡列尼娜》,謝霓正為安娜的死而熱淚盈眶的時候,景煥突然冷冰冰地冒出這麼一席話。

這話留給我的印象很深。

我默默地走過去,看著她。

她捂著臉轉向窗外,不願讓我看到她流淚的樣子。

“我爸爸要死了,今夜。”

我驚疑地望著她。幽暗的月光給纖細的頸子劃上一道柔和的光弧。

“真的,他要死了。”她揩幹淚水回過頭,帶著一種複雜的表情望著我。

“別瞎想了,景煥。回到你的躺椅上,好好睡一會兒,好麼?”

“剛才我做了個夢。夢見他來到那口湖邊,哦,就是我常常夢見的那個地方。可湖上沒有結冰,流著那麼碧藍碧藍的水……湖畔,是一座森林。仙境似的,一隻長犄角的梅花鹿在湖邊悠閑地踱步。他也坐在湖邊,在和那梅花鹿談天……他的表情是安詳的,快樂的,和生前那種抑鬱、焦灼的神態完全相反……奇怪的是,那個老頭……哦,就是那個養花的老頭也在湖邊,但他被很濃的霧擋著,看不清他的臉,他好象是在釣魚,……他好象穿著一身古老的道袍……象個老道士……”

“快去吧,景煥,你需要休息。”我被她那種恍惚、癡迷的神態嚇壞了。

她象是沒有聽見我的話,一動不動地站在黑暗裏。走廊裏特別冷。她的神情尤其冷。

當晚,景宏存果真死了。死得很安靜,象睡著了一樣。隻是臉部浮腫突然消失了。灰黃的臉變成了紫棠色。全身的骨架仿佛也突然萎縮了似的,身子蜷縮著,格外瘦小。景煥這時反而顯得很鎮靜。她打來水,細細地給父親擦洗,我幫助翻動他的身子,我又一次奇怪這瘦小的身子竟如此沉重。我明白了那被稱做生命的東西是永遠離他而去了。生命之泉是一點一滴地幹涸的,你能感受到那些活生生的東西在悄然離去,卻永遠抓不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