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3 / 3)

景宏存在臨終前十多天就基本上不吃什麼了。在他漫長的患病歲月裏,胃口是多變的。今天想吃西瓜,而明天,西瓜就可能成為他厭惡的對象。人隻有在臨死時會暴露真實的、被壓抑著的自我。聽景煥講,她父親過去是極能克己的、孤情寡欲的人,可現在,卻幾乎變成了一個貪嘴的、任性的孩子,隻要是他愛吃的東西,他便緊緊的攥住,別人奪也奪不走。

景煥不知從哪裏搞到一隻小小的酒精爐,銅質的,樣子挺精巧。一個多月來,景煥就是用它來煮各種各樣的東西的。每當這個爐子被架起來,火苗熊熊地燃燒的時候,景宏存就吃力地欠起身子,露出貪饞的眼光,仿佛這時他關心的隻有這個鍋子裏那一點點可憐的吃食,而他研究了一生的宇宙結構都被拋到了腦後似的。

景宏存享受了一輩子的高薪,而在臨終的時候,為了自己和女兒能吃上點兒可口的東西,卻不得不賣掉那戴了幾十年的歐米伽老爺子手表。

景宏存穿上了一身毛料製服。景煥說,這是父親一生唯一的一套毛料製服。

“你父親掙的那些錢都跑哪兒去了?”

她不回答。

幾位全副武裝的男女護士走進來。極熟練地給這僵硬的木乃伊裹上白布。他的姿勢很別扭,頭向右歪著,一隻胳膊搭在肩上,我幾次試圖校正都沒成功。這時,卻被這幾位白衣健兒裝麻袋似的裝進白被單裏,搭上了平車。

在通往太平間的那道斜坡上,我和景煥默默地走著。我們誰也沒有看誰。但我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恐懼感。這一夜,我一步也沒敢離開她。

第二天一早,景煥的母親趕到了。她站在走廊上,不顧一切大聲嚎哭。

“我不明白,為什麼人死了還要受這樣的捉弄?!”

三天之後,在“向遺體告別”的莊嚴儀式上,景煥望著父親那被拙劣的化妝術弄得紅紅粉粉的麵孔,忍不住憤怒地喊起來。

周圍嗚嗚咽咽的哭聲一下子靜下來。大家都以一種看天外來客的眼光看著景煥。人們的淚腺象自來水的開關一樣聽使喚。

怎麼了?難道給爸爸的遺容化化妝不好嗎?不必要嗎?”一個身強力壯、塊大膘肥的小夥子氣勢洶洶地竄了出來。我猜到這便是她的弟弟景致。

“父親若是活著,不會同意的。”景煥冷冷地說。她今天連一滴淚也沒有。

“哎呀,她怎麼說這樣的話呀!好象我們違背了老頭子似的,哎呀,可憐我的一片心意呀……嗚嗚嗚,這叫我怎麼活喲!……”

景煥的母親——那小個子女人一下子涕淚交流,哭得死去活來,好象馬上就要癱倒在地,背過氣似的。

“你這個姑娘,怎麼一點兒不體諒媽媽呀?”幾位父親生前的女同事走過來,“你父親去世了,最難過的是你媽媽,你要懂事喲!……”

景煥的嘴唇上浮出一絲冷笑。

……

“她父親死了,她怎麼連一滴眼淚也沒有?”……

“聽說,她是精神病,剛從醫院出來的……”

“是嗎?!怪不得……”

景煥被周圍目光鐵筒般地包圍起來了。我擔心地望望她,她卻象沒聽到那些竅竅私語似的。冷冷的,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

“在那些痛哭流涕的人中間,就有殺害我爸爸的劊子手。”

“可是,他們中間也有人是出於真正的悲痛。”

“我從不相信一個人會真正為另一個人悲痛。”

“你應當相信。你不就是……真正地愛你的父親,真正地為他感到悲痛麼?”

她古怪地微笑了一下。

“你錯了。第一,我並不真正愛他。我陪床,是因為我無事可做。我早就厭倦了。我盼著他死。”她的微笑又變得令人毛骨悚然,“是的,我盼他死。我的悲傷,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自己。”

我瞠目結舌。我知道,這是一個人內心最隱秘的念頭。我詫異的是,她怎麼竟敢把它明白無誤地說出來。

“還有第二呢?”

“第二,他也不是我的……生身父親。”

“這麼說,她準備向你暴露她的內心秘密了?”謝霓來回踱著步,“你的,成績大大的。”

她調皮地學著日本鬼子的腔調,在我眼前晃動一個大拇指。

“你說,我到底去不去?”我可沒時間跟她耍貧嘴。最近教師業務學習的時候,教研室主任不點名地批評了我一頓,認為我最近比較渙散。我可從沒有受領導批評的習慣。

“當然去。這還用問嗎?”她興致勃勃地把手插在豆青色羽絨服的衣兜裏。

本來就不用問她。我有些惱火地想。我一個堂堂男子漢,為什麼非要圍著她的指揮棒轉?

不,不是這樣。我細細地捕捉著內心的潛意識。我並非是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見,而是忽然意識到了某種危險,一種來自外部的威脅。不,更確切地說,是來自內部的。我害怕我自己。害怕自己會在一個特定的環境下屈從於內心深處那慢慢形成的情感。因為我畢竟是人。

我求助於謝霓,而她,卻這麼輕而易舉地做出了判決。

“毫無疑問,她愛上了你。”她又捧起那個熟悉的餅幹筒,有滋有味地嚼著餅幹,“是攤牌的時候了。一旦她向你暴露了全部內心秘密,你就退居二線,善後工作由我處理。”

不那麼簡單,偉大的女心理學家。世界上除了弗洛依德,還有千奇百怪,許許多多。

在北京,早春從來比嚴冬更冷。披著寒風,我們登上了這塊三麵環山的高山。這塊被她稱之為“小鏡泊湖”的地方,竟和她常常講起的夢毫無二致。我驚呆了。

聰明的讀者也許猜到,鏡頭要閃回到我們這個故事的開始。我和她——景煥,正在這個結了冰的小湖邊坐著,望著那正慢慢爬上山坡的月亮,聽著風吹灌木叢的沙沙聲響。

汗水已經被風吹幹了。她象個孩子似的縮進那件褐色和暗紅色條紋的老式棉襖裏。我們是騎車來的。她堅持這樣做。

“你對我的邀請感到奇怪嗎?”她問。

“不,一點不奇怪。”

她低下頭去翻書包。“我餓了。”她悄悄地說。

我第一次聽她說“餓”。在這之前,我真懷疑她還有沒有七情六欲。她吃得象隻小鳥那樣少。照我看來,她完全可以象隻鳥,或者象條魚那樣活著。

我急忙打開罐頭,把三條油漬漬的鳳尾魚夾在乳白麵包裏,遞給她。她遲疑了一下,接過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來。

天色越來越黑了。黑暗中我覺得她一直在看著我。我覺得右腿開始發麻,於是換了個姿式。

“你真好。”她突然說。

我緊張起來,預感到什麼。

“上回,在她們家裏,我沒有送你禮物,你生氣了吧?”她象孩子似的小聲問我,然後把一樣東西塞進我手裏。

哦,是一座小型插花。很古怪。底座是一個不大的海螺。上麵彎彎曲曲地盤起一種細藤子,還插著兩枚厚厚的發黃的葉子。這插花和謝家的那幾種不一樣,似乎別具特色。

“喜歡嗎?”

“很喜歡。”我望著那雙在黑暗裏閃亮的眼睛。我忽然感到這不是一般人的眼睛,而是一雙精靈的眼睛,林妖或者水怪的眼睛。仿佛是被一種看不見的引力拉著,我湊過去吻了吻這雙眼睛。

我的嘴唇和這雙眼睛一起顫抖。黑暗中出現了兩點晶瑩的東西。

“我是個私生女,我不知道我的親生母親是誰。”她突然輕輕地說,怕冷似地向我身邊偎依著。

我伸出一隻胳膊摟著她。小心翼翼的。這是個多麼嬌弱的、溫軟的小身體,仿佛稍一用勁就會把她碰碎似的。

“景宏存和他原來的夫人認領了我。他們沒有孩子,待我很好。可後來,他的夫人死了。”

“哦……原來是這樣。”我輕輕地捏捏她冰涼的手指。

“後來的這個女人……我從不叫她媽媽。她表麵上很溫和,很膽小,可是她實際上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一個人。她有一種本領,她能吃人。能從容不迫地把人一個個地放進嘴裏,嚼碎他們,吸幹他們的骨髓和血,然後把骨頭渣子吐出來。”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我爸爸……就是這麼讓她給嚼了。……我也讓她給嚼了一半,可我的另一半還活著。我比爸爸難對付。我是個女巫。”

她的嘴角又浮出那種古怪的微笑。她還隻有二十二歲!我感到了一種真正的痛楚。

“你會滑冰嗎?”

“當然。”

“教我好嗎?”

“……好。可你不是在夢裏已經滑過無數次了嗎?”

她不講話。我們默默地望著冰麵上那個碩大的“8”字。那是常來滑野冰的人們留下的軌跡。不足為怪。

“知道嗎?謝虹要跟夏宗華結婚了!”周末晚上謝霓照例來找我,一進門就嚷嚷。

“這麼快?”我合上了這兩天和景煥的談話紀錄。

“是啊,謝虹辦事總是愛爆冷門。”謝霓說著,隨隨便便地想打開談話記錄,被我一把按住了。

“怎麼了?”

“沒怎麼。……我想……等整理好了再給你看。”

“我偏要現在看!”她伸手搶。

“那不行!”我把談話記錄牢牢抓在手裏。其實並不是不可以給她看。莫名其妙地,我偏想和她強著勁兒。似乎這幾個月來,我的“男子氣”增多了不少。

“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她雖然還是在開玩笑,但分明已經有些惱怒了,“說出來,我成全你!”

我也有些惱火了。她總是這麼任性!相比之下,景煥是多麼溫順,多麼惹人憐愛。

僵持了半天,直到媽媽被喊叫聲驚動,拿著一大盤凍柿子走進來的時候,爭執才告一段落。

“明天,去滑冰好嗎?”她一麵大口啃著凍柿子一麵說。看著她吃東西真是一種享受。我是無論如何發不出這種健康的咀嚼聲的。

“行啊。”我隨口答應。謝霓是全校著名的冰上皇後,去年高校花樣滑冰比賽,她拿了第一名,她穿著最時髦的紅色蝙蝠衫和乳白色牛仔褲,頭發梳成一座高高的皇冠,在輝映著彩色燈光的冰麵上,踏著樂聲悠然起舞,令全體觀眾——特別是男生們為之傾倒,真是出足了風頭。

“好,明天你帶個線毯,準備點兒吃的,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滑野冰!”她的興致又來了。

“啊……對了,不行,”我忽然想起,我已經和景煥約好,明天教她滑冰。

“明天,我還有些事,已經約好了……”我不知怎麼感到有點心虛。

“和誰?”

“和……景煥。”

“不說我也能猜到。”她抱起雙臂,倚在門框上,十分冷靜。

“你愛上她了。我早就預料到了會有今天。不不不……你什麼也不用對我解釋,我想知道的隻有一點,就是你是不是真正地愛她?景煥這個女孩子,內心世界很複雜,創傷深重。一方麵,她確實具有一種非凡的智力,需要得到發展和社會的確證;另一方麵,她又不可避免地受到某種壓抑,而把這種取得個性確證的願望轉為固守內心世界,這是一種極大的矛盾和人生悲劇,你自以為了解了她,你懂得她真正的痛苦嗎?你和她接觸頻繁,可你真正關心過她的生活嗎?你過問過她的經濟來源嗎?未來的心理學教授先生,你恐怕到現在還不知道,景宏存去世後,她一直在給別人做幫工吧?!”

“幫工?!”

“是的。還記得那位養花的老人麼?她去給那老人做了花匠,每月除了吃飯,還能拿到一點兒錢,這些,你一點兒都不知道吧?!”

“我問過她,她……”我卡殼了。

“好,還回到剛才那個話題。景煥和我們不同,我們都是庸人,而她,是個被壓抑了的天才。她注定要走一條艱險的路。你能陪她走到底嗎?你能為她承擔責任和義務,作出各種各樣的犧牲麼?如果能,你就衝上去好了,我說過我要成全你;如果不能,那麼你趁早急刹車,否則會毀了那女孩子,懂嗎?”

她訓完了話,從容不迫地戴上羽絨服的帽子、口罩和手套,推開門:

“好好想想,男子漢。我們這種年齡早就不是做愛情遊戲的年齡了。用你的腦子去想,而不要用你的心!”

她走了。

我沉浸在黑暗中。

“多象我夢中的那個地方……”她喃喃著,向我投來深深的一瞥,“我沒有騙你吧?”

“我從來也沒有懷疑過。……”我言不由衷地說,“隻是,我很奇怪……你是怎麼發現這個地方的?……”

“不知道。我說過,我是個女巫。”她把細脖子深深縮進肥大的棉襖裏,“你要保證不把這個地方告訴任何人。”

“我保證。”

“我隻帶過兩個人到這裏來。”

“另一個是誰?”

“夏宗華。我過去的男朋友。”

我怔了一下。我沒有想到她會在我麵前這麼坦然地提到夏宗華。

“你願意聽聽我的故事麼?”

“當然。……來,過來一點,風太冷……”我把她攬過來,用我那條厚厚的毛圍巾把她的臉頰和細脖子裹得嚴嚴實實。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很美麗。

“夏宗華是我生平見過的最漂亮,也是最聰明的男人。我們很早就認識了。我崇拜過他。那時候……很荒唐,……真的,回想起來真荒唐……”她的聲音突然哽咽住了,好象在竭力忍住驀然湧上來淚水。

“在一切外人看來,我們倆是朋友關係。可實際上,我們的關係很古怪……怎麼說呢?他確實離不開我,有時一天可以找我五、六次,可是……他找我隻是為了和我談一些人,一些事,或許,這些談話內容向別人難於啟齒……於是,便找了我這麼個信息接受器。不,我的功效還不止這些……他的喜怒哀樂,都要在我這兒發泄,可是對於我的喜怒哀樂,他一無所知,也根本不想知道。……”

“他這麼自私?……”

“人都是自私的。在這點上,我沒有任何奢求。我對他好,隻是一種需要,一種感情上的需要,並不希圖任何回拫……也許,正是我的這種準則,才使我和他之間這種古怪的關係維持了十年之久。因為他早就宣稱,他最受不了女人的束縛,他在我這裏可以盡情地宣泄,而用不著考慮任何責任和義務。”

“可是,他現在很快就要跟一個最愛束縛人的女人結婚了。”

“誰?”

“謝虹。”

“不會的。”她從容不迫地笑笑,“他們不會結婚的。”

“他們馬上就要去登記了。”

“登記?不,他們結不成婚的。”

“為什麼?”

“我說過了,我是個女巫。”她的嘴角又浮現出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我不禁想起那次謝霓講的,夏宗華遇到了景煥時的害怕的樣子,我心裏一動,莫非她……真的懂得什麼巫術麼?

“你別怕,我不會給你使壞的。”

“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

“善良?不,我很惡。我覺得天下最沒有價值的字眼就是善良了。”她微笑著。

“可我覺得,你對你的父親,對夏宗華,還有,對……我,都是很善良的。”

她閉上嘴巴。半天才說:“我說過了,那是一種感情上的需要。談不到什麼善良。”

“那麼,夏宗華跟你在一起,經常談些什麼呢?”我有意轉移了話題。

“談他的羅曼蒂克史。他有許許多多的愛情故事。我聽得出來。有些是他編造的。”

“即使是他編造的,我也聽得津津有味。當然,是裝出來的,我從不忍心拂去他的興致。我寵他,愛他,有時我覺得他象個大孩子。每當他‘戰勝’了一個女人,他就象個凱旋歸來的將軍似的,得意非凡地向我炫耀他的‘戰績’。……哦,也許你聽著很不習慣,可他從來就是這樣的。他認為愛情就是一場戰爭,或者你俘虜了我,或者我占有了你。而贏得這場戰爭最根本的決竅是不動真情。誰動了真情,誰就會失敗。”

“這麼說,他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人?”

“大概是吧。但這並不等於說他沒有那種情欲。他實際上是個情欲極旺的男人。我能感覺到這一點。他的情欲表現在對於女性的追求和仇視,以及對生活的玩世不恭等方麵。他很怪。講話很隨便,有時甚至很粗俗,但行為上卻極其克製。仿佛他的欲望隻是通過語言來發泄似的。”

“他打過的最大一次‘勝仗’,是他和兩位伊朗公主的一段羅曼史。”

“伊朗公主?”

“是的。那是一九七〇年,他從插隊的地方回京探親,在中山公園偶然遇見了兩位外國姑娘,剛才我已經講過了,他長得挺帥,人也很聰明。那兩個姑娘主動搭訕。交談中,他才知道她們原是伊朗王國的兩位公主。大的叫吉耶美,小的叫埃耶梅。長得雖不甚美,但挺活潑。又都正當豆蔻年華,所以也挺討人喜歡。特別是吉耶美,據他描述:芳齡十六,長了一頭齊腰長的美發,淡褐色的皮膚也柔細光潤,服飾優雅美麗,還會講一口帶著特殊韻味的中國話。兩位公主是來中國學習刺繡的。但剛來不久便趕上‘文化革命’,學業荒廢了,又趕上國內政變,一時半會兒回不去,於是兩人便樂得輕鬆自在,天天遊山玩水。見到他,便認為他是最理想的伴侶,欣然邀他為她們拍照。而他正當煩悶無聊之時,毫不猶豫便答應了。就這樣,他們在一起玩了兩三個月。當時,我以為這又是他編造的故事,沒想到這件事倒是真的,因為它給他帶來過不少麻煩。後來,伊朗的一位王儲來接她們回國了。離京的那天,他到機場送行,兩位公主都動了感情,特別是吉耶美,哭得淚人兒似的,臨行前還送給他一條親手繡的手帕,他們通了半年信,當收到吉耶美的一封類似求愛信的情書時,他突然和她們中斷了聯係。

“這是他最得意的一段曆史。他得意之處在於,伊朗公主動了真情,而他實際上是在逢場作戲。他覺得在感情上占了便宜,心理上得到了一種很大的滿足。在和後來認識的女子交往的時候,他常常拿出吉耶美的情書給她們看……”

“他怎麼是這樣一個人?這樣的人並不值得你愛啊!”

“什麼值不值得?”她微笑了,“你以為感情這種東西裏還包含有什麼可以計算的成份麼?我從小就做不好算術。……你知道,當一個人特別孤寂的時候,身邊就是有一個可以說說話的人也好……何況,我並不覺得他比別人更討厭。和那些表麵的正人君子相比,我倒覺得他更真實些,因為凡是人類所具有的弱點和劣根性他幾乎都有,而他也從不想在我麵前隱瞞。”

“那麼,你們最後又是因為什麼分手的呢?”

她又笑了一下,笑得有些淒愴。

“大概在你們的想象中,我是因為什麼失戀之類的玩意兒才得了病吧?……我從來沒有被人愛過,所以也談不上什麼失戀。在我和夏宗華十年之久的古怪關係中,我沒有一天相信他會愛上我。剛才我說了,現在我還要吿訴你,他不但沒有愛過我,而且在很多時候,他甚至沒有把我當作一個女人。他在我麵前肆無忌憚地罵別的女人,嘲笑她們,而事後,又總是忘得幹幹淨淨,仿佛我是他的一個痰桶似的。這裏麵,有一種公然輕視的味道,你明白嗎?……

“可是,無論是我的家庭,還是夏宗華……他們都算不上什麼……算不上……如果說,我心裏真正的苦悶是什麼的話……”

“是什麼?是什麼呢?”我急切地追問。她就要把那最關鍵的東西說出來了。這是我們努力了將近半年之久的……

“是……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

“是的。再沒有比這個工作更可怕的了。那個女人沒有辦到的事,它卻能辦到,我知道它能毀了我。實際上它也把我徹底摧垮了。……哦,那些印著咒語的小紙片啊……一天到晚,每時每刻糾纏著我……,我知道我已經發了瘋,我想擺脫,哪怕擺脫一小會兒……”

“一個街道工廠的出納員不會有很大的工作量吧?”她提起她的工作便有些失常,我感到難以理解。

“是的是的。不大,沒有多少工作,可是那些數字,數字……我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全是數字,我受不了……它們還常常跟我作對,總是對不上,別人都下班了,我還要一遍一遍地數那些小紙片,一遍一遍地查帳,有多少次,我實在沒有辦法,隻好把自己的錢偷偷地填進去……”

“那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人貪汙……”

“不知道。可我知道我們用的是兩套賬,一套是專門對付外邊兒的;另一套賬,從來也對不上……”

“你們的財務科長是誰?”

“一個女人。一個比我的養母更可怕的女人。我能夠對付我的養母,可我對付不了她,是的,我怕她……她的眼睛象一架監視儀,而且,她總是有許多道理可講,你永遠也講不過她,天哪,那時我就想,哪怕能擺脫她一秒鍾……”

“你難道不能想辦法換個工作嗎?街道工廠不是還有什麼刺繡組,絹人組什麼的……”

“不,我和爸爸一樣,也是隻工蟻。我隻能做工蟻做的事,這是……這是命運的安排……”她垂下頭,淚水幾乎要滴落下來。

“可是……那……那件事又是怎麼回事呢?”我實在不能把“貪汙”二字說出口,“是不是他們誣陷你……”

她使勁地搖頭,“不不,那是真的,我確實幹了。”

這便是前兩天我和景煥交談的基本內容。我反複看著我們的談話紀錄,回想著我們之間交往的全部過程,似乎從中悟出了一點什麼,然而又絕說不清。

過去我一直認為,我們這一代大學生集中了中國青年的全部精華。可現在,我是從根本上懷疑這一點了。究竟什麼是最重要的?難道是會機械地重複那些幾代人使用過的幹巴巴的理論?難道是熟練地背誦那些數不清的數學公式和ABCD一類的符號?難道是大量複製那些既無害處又無好處的標準化白麵包?難道是追求那什麼也說明不了的“全優”光榮稱號?

象景煥這樣的姑娘可能會被那無數符號和公式所難倒,可是,如果我們給予了她合適的位置、氣候和土壤,她的個性和創造力是會插上翅膀的。

我們的學校,我們的教育製度在患著癌症——這是由創造性的狹隘和無能所引起的癌症,什麼時候才能切除這痼疾,注射新鮮血液,使之得以新生呢?

俄羅斯童話裏常講:早晨要比晚上清醒些。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早上,我臨時作了個決定:在和景煥去滑冰之前,把整理好的談話記錄交給謝霓,這樣一來可以給她提供些情況,二來也可以緩和關係,贖贖罪。

誰知,一進門小保姆便告訴我,謝家二小姐已經由一位男人陪同,一早就滑冰去了。

這消息使我很不愉快。那句話說得很對:“任何東西,隻有當失去的時候才能感到它的珍貴。”我心裏頓時亂起來。難道她真的決定離開我了?她周圍有那麼一大群崇拜者,她選擇男朋友是垂手可得的。……哦,畢竟,我們已經相處四、五年了,而且,相處得很愉快。

謝家人對我的態度顯然是冷淡了許多。盡管他們極有教養,但我還是能感受到這種冷淡。特別是文波,那種居高臨下的客氣態度使我感到屈辱。

“聽說,你和那個小瘋子……叫什麼來著?哦,景煥,你和她挺不錯的?”送我出門的時候,謝虹一隻手托著腮,另一隻手抱著膀子,懶洋洋地問我。

“你聽誰說的?”我氣憤了。

“這還要聽誰說?我們早就知道了。連給她父親辦喪事,不也是你給張羅的嗎?爸爸媽媽早就讓小霓‘退出’了,小霓還傻乎乎的幫那個景煥的忙——你知道那個小瘋子是個什麼東西嗎?她是個貪汙犯!”

“你是聽夏宗華說的吧?”我冷冷地問。

“怎麼了?我和老夏快結婚了。聽說了?歡迎你來參加婚禮!”

她被叫走了。我心亂如麻地離開謝霓的家。

“你可來了!我以為出了什麼事……”

她一見我,便象隻小鳥似的輕巧地迎上來。我整整讓她等了兩個鍾頭,她卻沒有一句責備和抱怨的話。

“冰鞋帶來了?”我邊打開背包邊問她。

她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從破舊的掛包裏掏出一雙冰鞋。花樣刀。冰刀上全是黃繡,中間的槽也幾乎磨平了。鞋麵的皮子也隻剩了薄薄的一層,連鞋帶都沒有。

“這是我在舊貨商店買的。”她紅著臉向我解釋。

我什麼也沒說,掏出工具默默地幫她修理。

“你會有一雙好冰鞋的。”

“我也這樣想。這個月我也許會得到一點錢,我一定要買一雙好冰鞋。”她微笑起來,“就象我夢裏穿的那樣,白色的,半高腰,雪亮的冰刀……”

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她是第一次上冰。她穿著那雙蹩腳的冰鞋,在冰麵上走得很穩。

這兒真是滑野冰的好地方。冰結得很厚,很平滑,從冰層上麵可以隱隱看到深層的顏色,象深綠色的玻璃似的,很美。人也很少,除了我們,遠遠的隻有三、四個中學生模樣的男孩子。中午,太陽照在冰麵上,亮晃晃的,我攙著景煥,開始做滑行練習,我們好象不約而同地注意到那投在冰麵上的兩個影子。

那兩個影子一會變短,一會拉長,一個魁梧健壯,一個嬌小玲瓏,一會兒重疊在一起,一會兒又很快地分離,仿佛象是有生命似的,有一種動蕩的飄逸感。

“咱們倆的影子倒是很美。”我忍不住說。

“可惜,人不美。”

她簡直有一種近乎病態的敏感!我望望她,突然發現她此刻變得很美,由於熱,臉蛋紅紅的,長長的睫毛覆蓋在淡青色的眼窩上,顯得很嬌媚。

“不,人也很美。”我由衷地說,把她拉近身邊。在這瞬間,我真想把她緊緊地抱住,裝進自己的胸口。

她仰起臉凝視著我,“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當然。”

“是嗎?那你是個聰明人。”她毫不客氣地說,“我也覺得我自己很美,隻不過沒被那些蠢貨們發現就是了。”

“嗬,你可真大言不慚!”我笑了。第一次跟她開起玩笑。

“你也別太高興,你的那點智慧,不過是螺螄殼裏長出來的。一根小草,早就被擠壓得彎彎曲曲的了!”她說完,扭頭就“跑”,竟然跌跌撞撞、搖搖擺擺地滑了好長一段。我急忙追了上去。

這個丫頭!原來她送給我的禮物中還含著這麼一層意思!我就這麼輕輕易易地被捉弄了,簡直令人哭笑不得。

由於今夫早上在謝霓家受到的冷遇而引起的感傷,在這時刻被衝淡了。原來她也有活潑、幽默的一麵!我心裏充滿了一種新鮮感。

我帶著她滑,慢慢地,越滑越快了。起先,她還有些怕,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後來手慢慢地鬆動了,她好象掌握了一種內在的旋律,隨著那節奏,她的身子慢慢地悠了起來,我小心翼翼地隨著她的節奏,拐彎的地方,我放慢速度,盡量拐得緩和些。初春寒冷的氣流迎麵撲來,景煥紅樸樸的臉上還掛著汗珠,她的眼睛半睜半閉。仿怫在體驗著夢裏的情趣似的。

“你可真行!再有兩次,就差不多了。滑完兩圈,我們到湖邊的灌木叢休息。

“我覺得,很自然。真的,自然而然的,就敢滑了,就和夢裏的滋味兒一樣。”她掀起魚白色的小帽,露出汗津津的前額。我把手絹遞給她。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我和謝霓去西郊滑野冰。她穿著極鮮豔的毛衣,旋轉起來,就象冰麵上的一個彩色的陀螺,所有的人,特別是那些小夥子,都以欽慕的眼光盯著她。有幾個甚至一直隨著我們,打聽謝霓的地址。作為她的男朋友,我在自豪中也不免帶有那麼點酸溜溜的醋意。

現在回想起來,這點醋意也是甜蜜的。沒有這醋意,我現在心裏是真正地發酸了。

我太了解謝霓的為人,她決非平庸之輩,在處理這種問題上,她曆來有一種男子氣概,決不象一般女孩子那樣小心眼兒,好嫉妒猜疑,何況,這件事又是她委托給我的。退一萬步說,即使我愛上了景煥,她也決不會嫉妒阻撓,相反,或許還會成全我們(當然,這必須在她認為合適的情況下)。她的那些話我都是相信的。

可現在令人頭疼的是,我無法把握自己。我弄不清自己對景煥這種日甚一日的依戀之情是不是愛,更弄不清我對她們中的哪一個愛得更深些,或者說,她們中的哪個人更適合於我。

她們太相反,又太相似。

她們兩個都很聰明,美麗(盡管美的類型完全不同),又都極有個性。然而不同的家庭和社會環境卻塑造了她們截然相反的性格,對於謝霓,我總是擔心自己所有的太少,不足以與那些求愛的競爭者們抗衡;對於景煥,我又總是懷疑自己給予的太多,因為哪怕是一句溫暖的話,也足以充當一片無愛的荒原中的火種。在謝霓麵前,我不過是個順從的追求者,習慣於聽她發號施令;而隻有在景煥麵前,我才是個真正的男人,一個保護人,我才發現了自己作為男性的全部尊嚴和能力。

“你在想什麼?”她小心翼翼地望著我。

“沒什麼。……我們吃飯吧,看我帶了多少好東西——”我打開書包,鋪開塑料布,把食物一樣樣放在上麵,很豐盛。

“我也給你帶來一點吃的。你閉上眼,我數到十你再睜開——”

我順從地閉上眼,從睫毛的縫隙裏,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她從破書包裏掏出了一個手巾袋似的東西,從裏麵不知掉出幾粒什麼東西,她慌慌張張地揀起來,往嘴裏一放。

“哦——是瓜籽兒!”我睜開眼,興奮地喊出聲來。

用手絹兒包著的、滿滿一袋剝好了的葵花籽!白皚皚的米粒一樣,足有上千顆!這是一顆一顆剝出來的啊!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她微笑了一下:“我說過了,我是個女巫。”

“那你……給我講講過去未來現在之事,”我邊嚼著瓜籽邊說,“給我算算命——”

她漫不經心地托起我的左手掌,看了看掌紋。

“你的命不值得一算。”她說。

“怎麼,是太平庸了?”

“不,是太順利了。你看這道生命線,平緩光滑,一直延伸到手腕,這證明你壽命很長,而且一生都比較順利;你的家庭很好,雖隻是小康之家,但氣氛很和睦,你一定有個好母親——”

“你怎麼知道?!”

“別打岔。你小時候身體並不太好,也不很聰明,你之所以變得現在這樣強壯健康,而且還考上了名牌大學,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你的家庭。但你本身……怎麼說呢?我說了你可不要生氣——你的才氣很有限,各方麵都很一般,沒有什麼突出的地方,但正因為這樣,才保證了你這一生沒有什麼跌宕坎坷;……你的事業線嘛,總趨勢是上升的,但並沒有突飛猛進,你將來在學術上也許會小有成就,或許能當個小官什麼的……哦,這裏還有另一道線,和你的愛情線結在一起,這說明你也許還有另一條路,但這條路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她抬起頭看看我,一改剛才那種漫不經心的調子,變得認真起來,“你看,這條路能夠使你達到人生價值的最高峰,但是,這要經過許多的坎坷磨難……特別是,要取決於你和那個愛你,同時又被你愛的姑娘的關係,……你這一生中,或許會遇上許多姑娘,但是真正能打動你的,隻有兩個。”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了,仿佛象要睡著了一樣,“而這兩個人,在幫助你選擇人生道路上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你的婚姻線很長,和愛情線糾纏在一起,而後又分離了,這證明你的婚姻和愛情既是相互結合,又是相互背離的,但無論怎樣,你未來的婚姻生活是很幸福的,或許會和你的妻子白頭偕老……”

她突然頓住了。很匆忙地,她在塑料布上抓起了一塊麵包,掰了一小塊放進嘴裏,仿佛是在掩飾一種突然湧上來的、莫名的憂傷。

“怎麼不說了?我聽著呢。”我柔聲說。

“沒什麼說的了,都是些荒唐的話。”她低聲地說,倒出了一小杯果汁遞給我。

另外幾個滑冰的男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偌大的地方隻剩下我們兩個人,靜得出奇。結著厚厚冰層的湖麵反映出變得灰暗的天空。靜得能使人產生某種幻覺。

“講點什麼吧,景煥。”

“什麼?”

“那天,你還沒有講完。”

她從容不迫地把麵包和罐頭水果一點點地放進嘴裏,她今天食欲很好。

“他們都以為,我拿錢是為了夏宗華,夏宗華自己也這麼認為。其實……”

“那麼實際情況又是怎樣的呢?告訴我……”

“很簡單。還是那句話——為了擺脫我的工作,我寧肯進監獄,也不願再幹下去了。”

“於是你就故意拿了錢?”

“其實我拿的錢,還不如我填進去一半那麼多。”

“那麼為什麼又偏偏和夏宗華糾纏在一起呢?”

“因為……因為我也同樣厭倦了和他的關係。我想結束這一切。”她不吃了。用手絹擦擦手,一條腿屈著,另一條腿伸得很長,她的腿長得很美,很勻稱,厚厚的褲子也沒能遮住那起伏平緩的、優美的線條。

“盡管我從沒相信過他會真正愛我,但我總還對他抱有一線希望。我擺脫不了這線希望,我希望由他自己來打破。正好有個機會……”

原來,景煥過去喜愛集郵,有不少好郵票。夏宗華不知從哪裏聽說,其中有張“文革票”價值一萬美金。為此,他首先恢複了與伊朗公主的通訊聯係(吉耶美已出嫁,埃耶梅還待字閨中),然後拿了景煥的郵票,在一個適當的時機托埃耶梅找了一位“外國票友”,想把這郵票兌換成美元。這筆投機買賣沒做成,夏宗華便進了“局子”。罰款數目很大,景煥為他四處籌集,並且拿了街道工廠的款子。

“事情就象我預料的那樣,他出來了,我被開除了。他倒是很真實,連表麵的文章也沒做做,就和我絕交了。”她的口氣淡淡的,“於是,一切都結束了。”

“那麼,你今後打算怎麼辦呢?”

她搖搖頭,眼睛望著天空。

“那天你送給我的插花,我給一個朋友看了,他現在一個民辦的工藝美術公司當副經理。他很欣賞你的作品,他說,如果有可能的話,想和你簽訂合同,由他們公司代銷,利潤三七開……”

“是真的?有人喜歡我的插花?”

“當然。據我所知,喜歡的人還很多。”我想起那兩位日本女客的事,“景煥,現在中國搞插花藝術的還不多,我想你很有這方麵的天資,一定會搞出名堂的。我有很多熱心的同學和朋友,他們都會幫你的……”

她的眼睛裏又閃出了那兩團迷人的星光,良久,她輕輕地說:“真是……太謝謝你了……”

暮色漸漸深濃了。遠方灰暗的雲朵聚集成大塊,象潑墨畫裏的牡丹似的。落日把最後一縷蒼白的光線投到灌木林的尖頂,寒風又把這光線撕碎,拋灑在湖麵的厚厚冰層上,發出淒厲的聲響。

“冷了吧?再滑一會兒?”

她仰起頭,信任地把手放在我的手心裏,嘴角上掛著一縷嬌媚的微笑。

我拉著她滑了一會兒,漸漸把手鬆開了。

她一個人在冰麵上滑行!暮色中,我看見她的眼睛好象始終是半睜半閉的,她沿著我們滑過的那個圈子滑著,風把她那頂小帽吹掉了,一頭柔絲在冰麵上飛舞起來。

我想起了那首叫做《弧光》的鋼琴曲。

夜深了。這是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我們倆靜靜地坐著,仿佛互相聽得見對方的心音。她冰涼的小手正在我的掌心裏悄悄地融化。有一種說不出的含著苦澀的甜蜜感哽塞著我的喉頭。我怕這一刻我會說出蠢話。但沉默又迫著我不得不說些什麼。

“今天……你玩得高興麼?”

“當然。……很高興。好長時間沒這麼高興了。……”她的微笑裏帶著幾分憂傷,“我發現,我的情況還不象想象的那麼壞……”

“你的才華還遠遠沒有發揮出來……”

“一個人總有些他喜歡、熱愛的東西,假如這就叫做才華的話……”

“是啊,我也常想,假如一個人永遠可以幹他喜歡幹的事就好了。可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除了喜歡、熱愛的概念之外,還有需要。社會還沒有發展到那一步,也就是說,人的個性的全麵發展還缺乏條件……實際上,對工作的興趣是可以培養的……很多人幹的不也是自己不喜歡的工作嗎?可是時間長了,照樣幹得滿好……”

“這是……你的心裏話麼?”

“我想……我是這麼認為的。”

她不說話了,呆呆地望著廣漠的天空。

“你不覺得,我們現在的生活很可憐麼?”良久,她突然低聲問我。

“可憐?”

“是的。我們象隻工蟻,而不是象個人那樣地活著。”

“……?!”

“我同意爸爸的觀點,人類社會是以學習為基礎的。人,這種生命有機體,具有創造力上無限的多樣性和可能性。隻有螞蟻社會才以遺傳模式為基礎,假如對人施以限製,讓他永遠象工蟻那樣去重複固定的職能,那麼他作為人的優越性永遠發揮不出來,也就是說,他永遠成為不了一個完善的人……”

這番話使我目瞪口呆。我萬萬想不到,在她的心靈深處還藏著這許多東西,這太不符合我們日常所受的教育和常規理論了。因此聽起來是那麼別扭……

“怪不得謝霓說你是個夢想家。可我們現在生活著的是一個講求實際的社會。”

“其實,夢想與現實隻有一步之遙。這個地方……不就是我首先在夢中常常見到的麼?……這隻是巧合麼?……”

“這……偶然性太大了。”我勉強說。

“偶然?爸爸說得對,我們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偶然性的世界。沒有幻想,沒有夢,沒有那些被你們認為是荒誕不經的想法,就沒有今天的科學,今天的人類。”她忽然變成了一個喜歡誇誇其談的女理論家,這使我深感不快。“就說‘飛翔’吧,這是人類的最古老的夢想。從中國最古老的神話、瑜加托缽僧的夢想,到關於克裏特英雄伊卡洛斯的傳說,……後來,不再是傳說了。人類發現了撒哈拉阿傑爾高原的岩石畫……那些岩石畫上畫著一些類似翅膀的東西……這究竟是人類的想象,還是那時外星球來的某種飛行器呢?為什麼我們不能設想一位星外來客曾在這個岩洞裏生活過呢?從古代的神話,伊卡洛斯的飛翔,經過高原岩石畫,中世紀巫師的掃帚和達芬奇設計的翅膀,一直到菲利斯、彿格的世界……科學和富有詩意的夢想難道有一時一刻是分離開的麼?……”

我象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看著她。我自以為了解她,可至今才看到她的本來麵目。或者說,是她的另一麵。應該承認,她講的話裏確實有許多我不知道,也從來沒去想的東西,這使我這個大學生深感慚愧。

“把夢想變為現實的過程中,熱愛是一把最好的解決困難的鑰匙。我喜歡花,喜歡那些美的東西,於是我就想方設法使它更美,改變它的顏色、香氣和花期,我可以讓夜晚的花在白天開放,夏季的花在冬天存活,難道這些在古代人類的夢想中,不是隻有女神才可以做到的事麼?……你做到了,你就是女神;你認識到了這個,你就懂了你活著的意義。於是你又去開拓一片新的你熱愛的領地,你作為一個人的潛能就這麼一點一點地被挖掘著,直到你度完了一生,你看到了你耕耘的果子,你看到了人類在品嚐這果子,於是你明白,你的人生價值實現了……”

盡管我可以提出一千條理由來反駁她,但此時此刻我卻說不出來。我的內心深處被某種東西震撼了。

應該承認,我那一千條理由都是別人的。我至今還沒有形成自己固定的想法。

風,變得更寒冷了。我在內心嘲笑著自己:搞心理學的,卻完全不善於了解別人。幾個月來我心目中的那個溫順的、惹人憐愛的姑娘不存在了。我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講出什麼蠢話。

謝霓說得對,我們都是凡夫俗子,而她,卻是瑪雅金字塔:神秘,孤傲,可望不可及。

是收場的時候了。

“景煥,我……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我努力把話說得溫柔、平緩些。我不願再增添這個姑娘內心的創傷,但我必須要說出來,遲遲不決隻會對她更加不利。

“不,你不要說……”她顯得又緊張,又激動,象是已經期待了很久似的,在幽暗的光線裏,她的眼睛象黑夜中的兩點美麗的螢火。

“不,我要說,這事一定得跟你說……”我明明知道,她在期待著什麼。我明明知道,我隻要說出了那永恒的三個宇,這雙眼睛裏的螢火就會噴射出來,這顆心就會象蜂蠟一般融化……可是,我卻隻能受另一種更強大的力量的驅使,說出另一番話來……,“你知道,謝霓是我的女朋友,我們已經相處三、四年了,可就在前幾天,我們發生了衝突。是為你。她有些誤會;……你……你能幫幫我麼?我知道,你是個很好的姑娘,又聰明又善良,我也很喜歡你……可是……”我說不下去了,自己也認為太虛偽,我希望她痛痛快快地罵我一頓,然而,她卻連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

“我懂了。”她急急地說,抑製不住嘴唇的顫抖,我鼓起勇氣看了她一眼,她那種神情真是令人心碎,那兩點美麗的螢火在黑暗中熄滅了。

“我會去……會去替你解釋的。”

我半晌抬不起頭來。心上,有一種沉重的東西在壓迫著我,我就用這種姿式坐了好久好久,直到手腳都麻木了。

我心裏的另一種東西象刀子似地拉著我。不,不!這未免太卑劣,太不近人情了!我抬起頭來,想把這幾個月來內心感情的變化、矛盾和痛苦統統向她和盤托出。

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她來過了,替你說了不少好話。”謝霓抱著餅幹筒邊吃邊說,“看得出,她真心真意地愛過你,也許現在還在愛著……”

“後來呢?她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也許是上那個養花老頭那兒去了?”

“她沒有給我留下什麼話,或者什麼東西麼?”我象個偏執狂似地追問著。

“沒有。也許,這件事是我辦得不對,……可無論如何,這幾個月的院外治療還是對她產生了效果的……”

“別說了!”我突然憤怒地咆哮起來。

謝霓吃驚地望著我,把餅幹筒扔在一邊。

“她留下的,隻有這些小玩意兒和兩幅畫,小玩意兒,你不會感興趣,那幅‘弧光’在媽媽手裏,這幅是閻下的肖像,你拿去吧。”她從抽屜裏把景煥給我畫的那幅肖像拿出來,遞給我。“你抽空把最後的談話記錄整理出來,快點給我。我在這個小醫院終非長久之計,今年的病理專業研究生我還是要考的。景煥的材料,對我來講是太重要了。鄭大夫已經向我透露了點兒消息……”她越說越興奮了,“現在國內已經有人搞移情療法,我得爭取搶先發表論文,這對研究生考試有利。……”

她還說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清了。我的全部意識都集中在這幅肖像上。我吃驚地發現,這幅本來被認為是醜化了的形象竟如此象我,我還從沒有見過一個畫像能這樣活生生地畫出一個人的靈魂。或許,她真是個女巫吧?我默默地想,打開了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