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國少女與德國將軍
當赫夫曼的秘書胡裏昂開的轎車一出現在維克多家門前,不僅引起了維克多母子倆的緊張,而且也引起了全鎮人的恐慌。德國人的暴行已經把人們的神經磨礪得十分敏感,很怕誰家又慘遭不幸,大家紛紛跑到維克多家院外,緊張地盯著他家的動靜。
“長官,您……您要幹什麼?”維克多母親一看進來一個德國軍官,頓時嚇得麵色蒼白,聲音顫抖,以為金鈴出賣了他們。
“夫人,您好。我是赫夫曼總督的秘書胡裏昂,請問金鈴小姐住在這裏吧?”胡裏昂禮貌地說。
“請問您找她有什麼事?”老人仍然一臉狐疑。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老人就親眼目睹了德國對比利時人民的瘋狂掠奪與蹂躪,對德國人早已深惡痛絕。
“我受赫夫曼總督之托,來接金鈴小姐到總督家裏做客。”胡裏昂說。
一聽他是來接金鈴去赫夫曼家裏做客,正在給患者診病的維克多才稍稍放下心來。
此刻,金鈴正在樓上收拾東西,她把從中國帶來的胡琴和一張全家合影拿出來,六年來,她一直讓這兩樣心愛的東西陪伴著自己,每當思鄉心切了,就拿出照片看看,拿起胡琴拉一曲《二泉映月》,用來釋懷一下思鄉之苦。
“金鈴小姐,您去拜訪赫夫曼我不反對,他畢竟是您的朋友,但我希望您有起碼的正義和良知!”維克多一臉嚴肅地對金鈴說。
“您是擔心我?”金鈴疑惑地反問一句。
“不,我不能不叮囑您。”
“維克多醫生,”金鈴嚴肅地說,“我不得不告訴您,我和赫夫曼將軍雖然是朋友,但您應該相信我懂得什麼叫正義。如果不是德國人的入侵,我想我不會流落到這裏。再說,日本侵略者也入侵了我的家鄉,他們給中國人民帶去的同樣是殺戮和災難。我想我無須再多說了。”
聽到這番話,維克多向金鈴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們互相理解就好了。快收拾一下,赫夫曼派來的人在樓下等您哪!”
維克多家院外,一群為維克多捏著一把汗的人,忽然看到德國軍官陪著一位身材苗條、年輕美麗的東方姑娘走出來,不禁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德國軍官搶前一步為她打開了車門,扶著她走上車去,轉眼,奔馳轎車風馳電掣般地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裏……
“這個東方女人是幹什麼的?為什麼會受到德國人的這般寵愛?”人們滿腹狐疑地議論開來。
“哼,她一定跟德國人有著非同一般的關係,說不定……”
人們的想象力是豐富而可怕的。
“我告訴你們,這個中國女人是德國將軍赫夫曼的朋友,赫夫曼就是德國派來的那個狗屁總督!”說這話的是郵遞員艾德蒙。
於是,“金鈴”的名字猶如惡魔一般,蹂躪著這些對德國人恨之入內的神經。
金鈴一走,維克多母子倆也進行了一場不愉快的談話。
“維克多,我們在這小鎮生活二十多年了,大家對我們一直非常友好,我們也以誠相待,從未幹過傷害大家的事……現在,萊加死了,普拉西的兒子也死了,全鎮十幾條狗都被打死了。不知道今後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大家對德國人恨之入骨,可是,德國將軍卻派專車跑到我們家裏,接走了我們的客人,你不覺得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嗎?”
“媽媽,您究竟要說什麼?”
“讓金鈴小姐離開這裏!”母親說得很幹脆。
“媽媽,金鈴小姐現在沒錢,沒證件,更沒有去處……我們僅僅因為她是德國將軍的朋友,就斷然把一個走投無路的姑娘推出門去,媽媽,我想這既不符合您做人的準則,更不符合《聖經》的教誨!離開這裏,您讓她上哪去?”
“她有德國總督的朋友!”老人厲聲說。
維克多從沒見過母親如此嚴厲……
老人漲紅了臉,用顫抖的聲音說:“維克多,估且不考慮大家對我們的看法,你想想,地下室裏藏著好幾名傷員,我們家裏卻住著德國總督的朋友,你不覺得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嗎?”
“媽媽,請您相信,您的維克多可以把她變成我們的力量!嗯,請相信您的兒子好嗎?”維克多耐心地勸說著母親。
“什麼力量?讓她去反抗德國人?讓她像你一樣去幹那種掉腦袋的事?這對一個柔弱的中國姑娘來說,可能嗎?現在,就連比利時有不少人都投靠了德國人,成了比奸!你敢保證她一個中國女孩子,就能死心踏地像你一樣反抗德國人嗎?你應該明白,這裏不是她的國家,沒有她的民族,她不可能像我們一樣恨德國人!”
“媽媽,我相信她會的。”
“我不相信!起碼現在不能相信!”母親說得斬釘截鐵。“媽媽,但我希望您能做到一點……”
“你要我做什麼?”
“不要難為她,這是維克多對您老人家的惟一要求!”
母親驚訝地盯著兒子那張幽默而倔強的臉,半天沒說出話來。
赫夫曼住在布魯塞爾郊外一座猶太銀行家的海斯蘭特城堡裏。
這座中世紀的哥特式城堡周圍,築有高高的石頭院牆,安有電網、炮樓,室內設有通往城堡外的地下通道,有德國兵日夜巡邏。赫夫曼就在這座森嚴壁壘的城堡裏辦公、接待外國使節及比利時的文武官員。
在胡裏昂的帶領下,經過四五道崗的搜身檢查,左拐右拐,金鈴才走進了迷宮般的豪宅。這裏豪華、氣派,自不必說了。室內所有的陳設布置,無不顯示出猶太富豪與德國權勢的交融,流光溢彩的吊燈,鍍金鍍銀的精雕家具,價值連城的古玩和世界名畫,連壁爐都是一件精美的鍍金藝術品。此刻,從窗前一台白色三角鋼琴裏正傳來貝多芬優美的《歡樂頌》。如果不是牆上掛著希特勒的畫像,還以為走進了一個富豪之家呢。
“噢,小金鈴,終於把你盼來了!相見時難別亦難,這可是你教我的詩句啊!”赫夫曼忙從鋼琴前站起來,上前與金鈴熱情地握手,完全沒有了將軍的高傲與威嚴,“我像當年一樣叫你小金鈴,你不會介意吧?”
“不但不會介意,而且非常高興。”金鈴微笑道。
“請喝茶,這是你父親送給我的茶具。”兩人落座之後,赫夫曼指著茶幾上的一套紫砂茶具,又舉了舉手中的木雕煙頭,笑道:“瞧,這是你哥哥送給我的。”
“啊,您把我家送給您的一點兒禮物都搬來了?”金鈴微笑道。
“不,還有最重要的。”赫夫曼起身拿起鋼琴上的兩幅鑲著鏡框的照片,遞給金鈴一幅,“先看看這張,這是我的一家三口。”
照片上,赫夫曼與氣質高雅的夫人並肩而立,一個英俊的少年親切地摟著父母的肩膀,一家三口開心地笑著,周圍都是盛開的鮮花。
金鈴笑道:“好漂亮的夫人啊!兒子長得也這麼英俊,他們現在……”
“啊,都在柏林。”赫夫曼說。“為什麼不來布魯塞爾?”
“他們不願意來。你再看這張。”
金鈴接過另一張照片,不禁驚訝地叫了起來:“啊,您把這張照片也帶來了?”
那是一張發黃的老照片。身穿長袍馬褂的中國老紳士與妻子雙手搭膝,與西裝革履的赫夫曼並排坐在前排椅子上,他們身後站著身著國民黨將軍服的金鈴大哥金銳誠,以及梳著齊耳短發、穿著鑲邊小褂的少女時代的金鈴。
“看來,您還沒有忘記我們家啊?”金鈴笑道。
“嗨,我怎麼能忘記得了啊?”赫夫曼感慨萬千地長歎一聲,一幕幕刻骨銘心的往事立刻在他眼前閃現出來……
1934年初夏的一天傍晚,幾個國民黨官兵抬著一個受傷的外國人,匆匆走進了金家古色古香、掛有“浩然正氣”燙金牌匾的客廳。傷者便是蔣介石從德國請來的軍事顧問馮.勃倫道夫.赫夫曼將軍。
這時,醫道精深的金卓炎老先生,身著長袍馬褂,坐在紫檀桌前若無其事地叼著大煙袋,對抬進來的傷者卻視而不見。這可急壞了赫夫曼的翻譯官金悅誠少將,他幾次湊近父親悄聲催促,金老先生這才慢騰騰地來到傷者麵前,檢查一下傷情,又邁著方步回到紫檀桌前坐下,拿起狼毫筆來開起藥方。
“父親,您看……怎麼樣?”金悅誠將軍急忙悄聲問父親。
“什麼怎麼樣?”老先生大為不悅地盯著兒子。
“赫夫曼將軍的傷情?”
老先生冷冷地回兒子一句,“非常嚴重!”
“那您……”
“隻能盡力而為!”
金悅誠將軍心急如焚,幾次張口想說什麼又猶豫了,最後才開口道:“父親,赫夫曼將軍是德國派來的軍事顧問,剛才委座親自打來電話,命令我一定……”
一聽這話,老先生大為不悅,把手中的狼毫筆“啪”地一摔,冷眼盯著兒子,厲聲道:“你們委座的命令隻對你們軍人有用,對我這個老頭子毫無用處!你馬上把人給我抬走!”說完,拂袖而去。
“父親,您不能見死不救啊!”金悅誠將軍急忙喊父親。
聽到這話,已經走到門口的金老先生回過頭來,憤怒地盯著兒子,厲聲道:“哼,我誰都可以救,就是不救洋人!我告訴你悅誠,你們可以忘記,可我永遠忘不了洋鬼子給中國人帶來的那場掠奪性的災難!也許這個德國軍官的老子就是八國聯軍的一員!哼!”說完,老先生起身就要離去。
這時,卻忽然聽到從赫夫曼嘴裏囁嚅出幾句不太連貫的中國話:“老先生說得對……我父親是八國聯軍的一員……我向他老人家道歉……”
正要邁出門去的金老先生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狐疑地盯著赫夫曼,隻見赫夫曼艱難地睜開腫脹的眼睛,衝老先生點了點頭,歉意地說:“對不起……我代我父親向您謝罪……向中國人謝罪……”
金銳誠曾帶著赫夫曼去北京參觀過圓明園的遺址,向赫夫曼詳細地介紹過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對圓明園焚燒掠奪的情況,所以赫夫曼才說出了這番話。
赫夫曼被安排在金鈴臥室隔壁的客房裏。
這裏典雅、清靜,竹簾,藤椅,紫檀家具。赫夫曼雙腿打著夾板,頭上、胳膊上都纏著紗布,整個人被裹得像粽子似的,一動不能動地躺在床上。
江南的夏天酷熱無比,盡管兩個士兵畢恭畢敬地立在床頭,分秒不停地給赫夫曼扇著蒲扇,可他仍然煩躁不安,衝士兵大發脾氣:“都給我出去!”
原來,赫夫曼開車出來旅遊兜風,不慎撞在大樹上,造成雙腿骨折。他擔心這輩子再也站不起來了,內心非常絕望。他不想見任何人,包括他的翻譯官金悅誠將軍。
一個傍晚,一雙穿著繡花鞋的小腳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小金鈴膽怯而好奇地望著赫夫曼,小聲小氣兒地問他:“疼吧?”
聽到這溫柔的聲音,赫夫曼微微怔了一下,點點頭,卻懶得睜開眼睛。
小金鈴拿起蒲扇就給赫夫曼輕輕地扇起來。一股股涼風隨著一股女孩子特有的香氣,一下一下捕到赫夫曼的臉上,他想看看這是怎樣一個女孩子?睜眼一看,不禁被眼前這位美麗得如同花蕾般的少女給鎮住了——一頭烏黑的短發,穿著繡花小襖,繡花鞋,滿月般的臉上,鑲嵌著一雙黑珍珠般的大眼睛……她太美,太清純了,簡直就像天使一般!
小金鈴一看赫夫曼終於睜開眼睛了,急忙像大人似的安慰他:“叔叔,您別難過,請您相信我父親的醫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