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甜蜜的初吻
這天是聖誕節,金鈴希望那個德國人能再次出現在花店裏,好把錢還給他,可又怕他來糾纏,所以心情很矛盾。達麗亞娜看出了金鈴六神無主的樣子,就悄聲告訴她,說下午四點,有人在魯汶大學的校園裏等她。
“誰?”金鈴一下子想到了那個德國軍官。
“當然是您的……羅米歐了。”達麗亞娜笑道。
下午四點鍾,金鈴滿懷著幸福的期待,興致勃勃跑進了昔日就讀的魯汶大學。
這所創建於1425年,設有人文、生物、醫學、理工等四十多個係、一百六十多個專業的世界著名古老大學,絲毫沒有聖誕節的氣氛,清冷、落寞,連個人影都見不到。
在化學係試驗室旁邊的林蔭路上,金鈴一眼就看到了日夜思念的高大身影,於是,兩個人就像兩塊磁石一樣,一下子吸到了一起……
分別才一個多月,但對於兩個相戀的年輕人來說,卻像是一個世紀似的。兩人踏著滿地的落葉,漫步在備感親切的校園裏。
“德國人還一直在盯著你嗎?”金鈴問維克多。
“法克力申接替了尤裏之後,情況比以前寬鬆多了。”
“啊,那我就放心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跑到這裏來見麵?”金鈴又問。
“讓你來回憶一下昔日的校園生活,不是很好嗎?”維克多笑道。
“為了回憶,就老遠地跑到這裏?你不覺得……”
“浪漫得有點太不合時令對吧?”維克多笑眯眯地望著金鈴。
“不,很好。”金鈴嬌羞地笑了。
在這殘酷的戰爭年代裏,能用幽默稀釋一下痛苦,也算是一件幸事了。人們的幽默和浪漫都被苦難和恐懼磨光了,剩下的隻是淚水。金鈴非常欣賞維克多幽默樂觀的性格。
“想我嗎,親愛的?”借著傍晚的餘輝,維克多看著金鈴微微上翹的小鼻子,悄聲問她。
金鈴羞怯地低下了頭,她還像傳統的中國女孩子那樣愛羞澀,喜歡含蓄,遠不如歐洲姑娘那麼熱情奔放。
“我幾乎天天都夢見你,天天都……”維克多卻坦率地說。
“啊,不!請你不要說了。”金鈴難為情地打斷了他。
“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見。”維克多微笑著指指路邊的一棵山毛櫸樹,“瞧,這棵樹長這麼高了。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是在這條小路上,而且就是在這棵樹下……”
“啊,真的?”金鈴驚喜地叫道。
“當然,那天你剛在學校禮堂裏表演完胡琴,當時我並不知道它叫胡琴,你拉的就是那首《二泉映月》,拉得好極了。晚會結束以後,我就在這條小路上等你,為了想更仔細地看看我未來的朱麗葉,沒想到你走到這裏,竟被同學踩掉了一隻鞋子,你當時穿的是一雙黑色的拉帶布鞋……”
“啊,天哪,你……”金鈴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沒想到這個小細節竟被維克多看見了,而且記得這般清楚?
“從那以後,我經常在這條路上散步,經常看到你同一群中國留學生嘻嘻哈哈地走過去,可你從來沒有注意過我。”
“真的嗎?”
“天主可以作證。”
啊,看來是真的了,歐洲人從不拿信仰中的上帝開玩笑。可她絲毫不記得他。當時她剛來比利時不久,覺得歐洲人長得都差不多,都是大鼻子、黃眼珠,所以很難記起來誰是誰。
“我可以給你看一樣東西,”維克多從衣兜裏掏出一隻拳頭般大小的木雕頭像,“這是我送給你的聖誕禮物。”
金鈴頓時被這惟妙惟肖的少女頭像驚呆了,“她”梳著齊耳短發,穿著高領中式上衣,臉上掛著微笑,眼睛清純而美麗,簡直就是一個活活脫脫的“金鈴”再現!
“噢,上帝,它簡直太像……”金鈴頓時明白維克多來這裏約會的原因了。
“像你嗎?”
“像極了!請問你什麼時候刻的?”
“你看看時間……”
啊,1935年春天?金鈴越發驚詫不已,那時候她剛來留學不久。
“這是我第一次看完你演出之後刻的,一直想送給你,可我每天看到你和一群中國留學生在一起,一直沒勇氣把你叫出來,沒想到後來,戰爭竟把你送到了我身邊……”
聽到這令人難以置信的往事,金鈴的眼睛濕潤了,沒想到這個處處嗬護自己、愛護自己的男人,早在多年前就愛上了她,而且對她有著一往情深的愛戀,這太令她感動了。
“這是天意,是上蒼對我的恩賜。”維克多把金鈴攬在懷裏,望著她那雙黑珍珠般的眼睛,深情地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一直期待著……”
在這寂靜無人的校園裏,聽著這愛的呼喚,聽著這熾熱的心聲,金鈴那顆飽受愛情煎熬的心,終於衝破了理性的桎梏。當他帶著因激動而有些急促的呼吸聲,將長著短胡茬的嘴巴送到她的唇邊,她終於接受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初吻。
初吻熾熱而甜蜜,令她終生難忘。
直到許多年後回憶起這段往事,她還能清晰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這一切?”金鈴低著頭,羞怯地問道。
“因為你說過,任何力量都無法改變你回中國的決定。”
“不,你應該早告訴我……”
金鈴如果早知道維克多愛她愛得那麼深,愛得那麼久遠,她也許早就不再壓製自己的情感,早就答應他了。
“你應該早告訴我……”
“現在還晚嗎?”維克多笑道。
不,不晚。一切都來得及。兩人又是一陣熱烈地親吻……
末了,金鈴拿出了送給他的聖誕禮物,那件親手織的毛衣。
“噢,太棒了!”維克多驚喜地叫道,“我穿上它會感到格外溫暖,因為我的太陽日夜照耀著我!”維克多幽默地笑道,“不過,你一定是用你的生活費給我買的,對吧?”
金鈴笑笑,沒有言語。
後來,維克多帶金鈴來到大廣場附近的一家中國上海餐館,吃的聖誕晚餐。
聖誕節是歐洲人最大的節日,就像中國的春節一樣。往年的聖誕節,家家都要擺聖誕樹,大廣場會掛起彩燈,擺上聖誕樹,布置得五彩繽紛、琳琅滿目。頭戴尖頂長帽、留著長長白胡子的聖誕老人,會給孩子們帶來一陣陣開心的笑聲。比利時一直保持著純樸的民風。在農村,每逢新年,農民要給牛、馬、豬、狗拜年,祝它們新年快樂,以期望在新的一年裏“五穀豐登,六畜興旺”。
然而今年,一切都是冷冷清清的,籠罩在人們心頭的是恐怖和戰爭,是隨時可能被逮捕的危險。人們躲在家裏,默默地祈禱天主,保佑一家老小能在新的一年裏平安無事,就算萬幸了。
後來,維克多和金鈴又在小銅孩兒撒尿的地方,依依不舍地告別。維克多必須在宵禁之前趕回小鎮。金鈴將頭埋在維克多懷裏,啜泣著:“我真不願離開你……”
“別難過,親愛的,我們總有一天會永遠在一起的。”維克多親切地安慰金鈴,“為了那美好的一天,我們都要保護好自己。”
“嗯,我知道,你一定要多保重……再見。”
金鈴淚眼朦朧地望著維克多的馬車漸漸地消失在路燈下,她才戀戀不舍地向花店走去。
然而這一切,都被那個長著一雙憂鬱大眼睛的蓋世太保官員看見了。
今天晚間,亞當利來本想約金鈴一起出去共度聖誕之夜,在天鵝咖啡廳的位置都預訂好了,他還給金鈴抄了一首歌德的《愛的需求》,想送給她。可是此刻,在這寒風瑟瑟的聖誕之夜,他隻能孤獨一人默默地背誦著那首令人傷感的愛情詩了。
“誰願意聽我訴說?誰會理解我、同情我?已逝的歲月裏,我得到過歡樂,我的嘴唇也對別人付出過很多。如今,它已經破裂,我忍受著痛苦的折磨……凜冽的寒風在我麵前窮凶極惡。我隻好用葡萄汗加上蜂蜜,把它們調好燒熱,以求痛苦得以緩和。然而,我的戀人若不肯加上一滴愛的甘露,那傷口又怎樣愈合?!”
亞當利來到花店看金鈴不在,以為她很快就會回來的,結果,他手捧鮮花,在寒風中苦苦地站了四個多小時,到頭來卻看到了這一幕——原來她是屬於另一個男人的。
自從那天見到金鈴以後,亞當利來那顆空虛而絕望的心一下子就瘋狂地愛上了她。金鈴喚起了他對世界的最後一絲眷戀,使他孤獨而絕望的心靈稍稍感到一絲慰藉。可是,那個男人的出現,卻一下子扼殺了他心中剛剛升起的一點兒希望。他痛苦死了,覺得那個可恨的男人奪去了自己的心中女神。他嫉妒那個男人,甚至想一槍打死他……
金鈴並不知道這一切。
這天晚間,金鈴一直沉浸在初戀的幸福之中,她回味著初吻的每一個細節,愛不釋手地欣賞著自己的肖像,欣賞著維克多對她的那份深藏已久的愛情……從此,金鈴把肖像擺在床頭,沒事的時候就愛撫摸它,就像撫摸著維克多對她那顆深深愛戀的心一樣。久而久之,它被摸得油光發光,像塗了油彩一般。
第二天早晨,金鈴發現窗外插著一束紅玫瑰,感到很奇怪,但從達麗亞娜那裏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看來那個德國佬是愛上您了。”達麗亞娜打趣金鈴。
“別開玩笑了,達麗亞娜,他要再來,您替我把這些錢還給他好嗎?”金鈴說。
“金鈴小姐,我覺得您不應該這樣做,您知道德國男人的自尊心很強,這樣您會傷害他的。”達麗亞娜不同意金鈴的作法。
“可我不能隨便要一個德國佬的錢?”
“您應該知道,我們現在奇缺經費,花店根本不賺錢,所以……”
“但我不能因此而丟掉我的人格!”金鈴執拗地說,“如果我收下他的錢,那個德國佬會罵我是財迷,會瞧不起我的!”
“德國佬瞧不瞧得起對您來說毫無意義,我們首先考慮的應該是生存,是活命!而不是臉麵!”達麗亞娜毫不客氣地反駁金鈴。
金鈴無法接受達麗亞娜的觀點,中國古代的樂羊子之妻尚以“誌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來勸解丈夫莫貪不義之財,我一個堂堂的中國留學生,怎麼能隨便要一個德國佬的錢呢?“對不起,達麗亞娜,可能我們東西方的道德觀念不一樣……”
“不管我們的道德觀念有多麼大的差異,可我們都需要吃飯、活命,您說不是嗎?”
“可我不能無功受祿!”
兩人正爭執不下,這時,那個蓋世太保官員瞪著一雙布滿血絲、比往日更加憂鬱的眼睛悄悄地走了進來。達麗亞娜一看他進來,忙熱情地迎上去,“先生,聖誕快樂。請問還要紅玫瑰嗎?”
亞當利來並不理睬達麗亞娜,他來到金鈴麵前,用那雙憂鬱的大眼睛深情地望著她,不說話,又把厚厚一遝德國馬克放到櫃台上,輕聲道:“聖誕快樂。請拿二十三朵紅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