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雨水澆透了的村莊,牆根和樹下的一些地方,都可以聽到泥土嗞嗞的喘息聲,還不間斷地冒出三五個氣泡。空氣裏散發著濃烈的土腥氣。從村莊後麵的山凹裏騰起來的霧團,一撥又一撥地漫過屋頂,纏綿於樹梢。四月的楊樹柳樹,正是風情萬種時節,又得了充足的雨水和朦朧的霧氣,綽約得簡直成了仙女。
這時候,太陽已經抖落了附在身上的碎雲。溫情脈脈地西去了。
在屋子裏被雨水困閑了幾個時辰的村人們,都走出來站在街頭巷尾,一邊欣賞雨後的景致,一邊議論小寡婦翟迎春再次倒塌的新房子。
小寡婦翟迎春是去年初春嫁過來的,當時村人就覺得稀奇,這麼美豔的女子,應當嫁到城市去,到這山村僻壤裏,能像一朵花兒供養著呀?村子的女人就私下說三道四,說,娘哎一一咱們村子就等著雞飛狗跳吧。
翟迎春的男人自從高中畢業後,一直在外麵的建築隊打工,三五年的時間也積攢了幾萬塊錢,娶了翟迎春後就想到要蓋幾間新房子,不願再與父母和妹妹一起湊合了,況且老房子實在破舊了些雨水季節屋頂上常常落土。說蓋就蓋,翟迎春嫁過來不滿三個月,男人從建築隊帶來了幾個泥瓦匠,張羅了幾個鄰居,破土動工了。房子快要完工時,天降大雨,翟迎春的男人急忙爬到剛剛架起的房梁上。拉扯塑料篷布,已經把房梁遮擋嚴實的時候,房梁卻突然塌下去男人也就跟著跌落了,在送往醫院的路上就死了。
沒有完工的新房子,風吹日曬了近一年,到了前些日子,村裏的一個三十好幾的光棍,突然來了精神,要幫助小寡婦翟迎春把新房子蓋起來。其實翟迎春的心思早就不在新房子上了,人已回了娘家,並跟很多親朋商議了她改弦易轍的事情。眼下快到男人死去一周年的日子了,翟迎春才返回來,準備給男人焚燒幾張紙錢,算是跟他結賬了。就在這個時候,光棍告訴翟迎春,他要把新房子替她蓋起來。
翟迎春當然明白光棍的心思,覺得這倒是一件好事。光棍之所以成為了光棍,是因為他前幾年,覺得自己的長相和家庭條件太好了,挑三揀四拖延了時間,現在想找到心目中的那些偶像女子,已經不可能了。翟迎春想,如果能不挪動村子,就地解決了自己當然最好。
翟迎春就對光棍說:“你蓋,蓋起來你就住。”
光棍歡欣鼓舞,張羅了一些村人,重新開工了。三天後,也就是今天午後,房子封頂了,光棍與幾個人給房頂封瓦,遠處的雲就堆積過來,越堆越厚。按說,這個季節沒有大雨,光棍並沒在意氣勢洶洶的烏雲,但是設想到幾個雨點劈裏啪啦砸下來之後,立即暴雨如注,房頂上的其他幾個村人似乎預感到什麼,快速下了屋頂。
光棍卻蹲在上麵焦急地喊叫:“快把塑料雨布遞上來!”
下麵的人還沒來得及把塑料雨布拋上去,就看到屋頂晃悠了幾下,然後轟然塌落,光棍整個人埋在了裏麵。村人們冒雨奮戰,一個多小時後把他拖出來,魂卻歸西了。
站在村頭的村人們議論說,現在小寡婦翟迎春還在老房子內哭哩,她的婆婆已經催她回娘家了,不用說,是覺得這女人晦氣。翟迎春卻不走,說要等到光棍喪事之後再離去。
一個村人就說:“誰讓她去墳地呀?娘哎可別這邊的人還沒人士,送喪的人又倒下一個。”
又一個村人說:“這寡婦,怕是要守身一輩子了。”
正七嘴八舌議論著,街東頭傳來最新消息,從部隊複員回來的馮希望,繞著小寡婦倒塌的新房子,已經轉了三團了。看來,這個馮希望又對新房子動了心思。
一個膽子大的小夥子就說:“走,瞅瞅去。”
沒幾個人響應的,都不願意再走近那幾間倒塌的半拉子新房了。
一個女人就對小夥子說:“你去,回來詳細告訴我們。”
小夥子頓了頓,就去了。
馮希望的確在那裏,他蹲在倒塌的房子前,一聲不吭地在看那殘破的景象。遠遠地,有幾個男女,瞅著馮希望,看樣子馮希望不離開,那幾個瞅他的人就不走了。
馮希望自去年底複員回家,很少在街頭露麵,他是聽娘回家嘮叨了新房子倒塌的蹊蹺,才好奇地走了出來。
很快有鄰居把消息告訴了馮希望的父親他的父親就一蹶一蹶地趕來,壓製了火氣對著馮希望後背推一把,說:“你在這兒瞅磨啥?回去!”
馮希望蹲著沒動,父親就有些緊張了,自己的兒子能不了解?這小子的腦子總是冒出一些怪怪的想法。
“我想把這幾間房子蓋起來。”兒子聲音不大,但是父親聽得真切,兒子說,“我就不信這個邪。”
父親沒有丁耐性,當即就跳起來說:“你嚷嚷啥?你要蓋這房子?
你活得不耐煩了是吧?給我滾回去,你這鱉孫子廣
馮希望站起身朝回走,走著嘴裏還說:“我要把這房子蓋起來。”
關於小寡婦翟迎春和她的新房子,村人們就又有了新的期待和懸念了。
村人們對這個有點怪怪的馮希望其實並不太了解,當兵走的時候才歲,在村人們眼裏,他還是個孩子,有些內向,見了村人嘴懶,不太說話。馮希望在部隊一待就是年,是個士官。去年底複員回來,幾個月的時間,沒見他出來走一走,村人們對他就完全陌生了。
其實,馮希望在屋子裏想大事哩,想自己如何能當上村長,帶領全村人走出貧困。當兵的人,從來不缺少理想和浪漫。馮希望覺得,要讓村人們選舉他當村長,他必須拿出點本領展示一下,想來想去,就想到村西邊的那條河,河寬米,對麵有一個山丘,是村人們與外界聯係的惟一出口。祖祖輩輩,他們都是搖搖晃晃地踩著斷斷續續的石凳,越過河麵,再去爬對麵的山丘小路,經常是人仰馬翻,浪費了不少力氣。
他決定在河麵上建築一座浮橋。這些日子,他憋在家裏設計浮橋圖紙,基本繪製成型,最後算計了一下,大約需要多萬元,這筆錢讓他的理想受到了挫折。現在好辦了,馮希望不需要建築浮橋了,他隻要把翟迎春的新房子蓋起來,足可以讓村人們折服。當村長,需要的就是膽識與氣魄。
父親不知道他的想法,還以為馮希望想媳婦了,回了家就訓斥他,說:“好姑娘滿大街都是,你咋能相中了一個二茬子?”
馮希望不接父親拋過來的話頭。
父親又說:“你隻看到小寡婦模樣好,是人是鬼你曉得?”
馮希望不理睬父親了,幹脆進了自己屋子,鋪開紙張開始設計圖紙了,他要蓋一棟村子裏從來沒有的式樣的房子。這張圖紙足足耗費了他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內,父親張羅了十幾個姑娘給他相,他給每個姑娘送了一枚用於彈殼製作的十字架就打發人家走了。在偵察連,他是用子彈“喂”出來的優秀槍手,那些子彈殼是他每次參加比賽的紀念品。
有一個細節值得注意:在這一個月中,翟迎春始終沒有離開村子,而且有幾次繞著倒塌的新房子轉圈。
圖紙設計出來後,馮希望又遇到了難題,沒有一個村人願意來幫他蓋房子,找了附近幾個建築隊協商,都說不敢沾惹這棟房子。這時候,馮希望想起了跟他一起複員的戰友老鄉們,他們遠的離這兒四五十裏,近的也就三五裏路,離開部隊時都互留了地址電話,分別時豪邁地說,兄弟呀,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吭一聲!
馮希望想,我該跟他們吭一聲了。於是就給幾個人打了電話,這裏麵有泥瓦匠、木匠,還有電工和炊事員之類的,部隊從來不缺少人才,什麼能人都有。馮希望把自己的計劃如實告訴了他們,然後哼哈笑著說:“你們來幫幫我,等到我當上了村長,每人給你們送一筐玉米棒子噦一一嗬嗬,咱們搭帳篷,埋爐灶,建造一棟世界上從來沒有的房子。”
這些戰友,複員後都還沒找到工作,一個個在家閑得蛋疼,聽說搭帳篷埋爐灶,就來了精神,攜帶了必要的工具,從四麵八方趕過來。二十幾個愣小子聚集在一起,搭起帳篷,埋好了爐灶,仔細研究了房屋圖紙,就捋胳膊挽褲腳動了手,原來的房基統統推倒,重新挖溝布局。
房子設計確實別致,煙囪不在屋脊上,而是改在了山牆角上,這樣既美觀大方,又不會因為陰雨天,雨水從煙囪滲透到屋頂。鍋灶也不在屋內,而是在外邊單獨建造了廚房,並設計了兩條火道,一條通向屋內的火牆,一條直接通向煙囪,可根據天氣冷暖。決定啟動哪一條火道,這樣既保持了屋內衛生潔淨,又保證了冬暖夏涼。還有專門用來存放糧食、農具的儲藏室和用來儲蓄冬菜的地下室等配套群房。
馮希望和戰友們快樂地建造著房子,他們常常邊幹活邊哼唱一些部隊歌曲,起初是一個人小聲唱,唱著唱著就變成了大合唱,那種快樂,確實把村人們感染了,村人們覺得奇怪,嘴懶的馮希望跟戰友們在一起,一點兒不少說話。於是,經常有一些人跑去看,還走近他們鍋灶前,觀察這些偵察兵野外的炊事技術。
後來,翟迎春也出現了,提了一桶綠豆白糖水去。其實她和馮希望都是第一次看到對方,免不了有些拘謹和羞澀。
翟迎春說:“喝吧,喝完了我再回去煮。”
馮希望說:“你歇著,這事跟你沒關係。”
戰友們見了翟迎春,就很驚訝,覺得這女人應該是馮希望的,心裏就都有了一絲甜美,有了一股子豪氣。
一個戰友說:“鬧了半天,我們讓你涮了,你不是想當村長,是想當新郎呀。”
另一個說:“該拿下就拿下,當兵的別黏糊。利利索索的。”
當然都是玩笑話。這些戰友並不考慮馮希望建造房子的目的他們就是來聚在一起尋找一些快樂,尋找一些記憶。他們找到了也就滿足了。
房子封頂的時候,村人們都為他們捏著一把汗,圍觀的人就特別多,而馮希望和他戰友們的歌聲也就特別嘹亮。在嘹亮的歌聲中。
他們封了屋頂,上了瓦,一切都是那麼自然。這時候,馮希望坐在屋頂上,用力拍著滿是灰塵的手,揚頭看了看升到頭頂的太陽。天空有幾塊白雲,正悠閑地拚湊著一些貓呀狗呀的圖案。
馮希望的目光從天空垂落下來的時候,就看到了站在人堆裏的翟迎春,由於緊張,她的嘴唇一啟一合,像一條出了水的魚。
馮希望不由地對她笑了笑。
翟迎春也就迎著他的目光笑了笑。
建造成功的房子,倒像山村裏的一件藝術品了,讓村人們反複參觀欣賞著。房子的每一個細小部位,做工都是那麼細致考究,有人就納悶了,問馮希望說:“鄉下人居住的屋子,你們建造得這麼體麵幹啥?”
馮希望說:“體麵嗎?你們一定設見過我們部隊的豬圈,那才叫體麵呢恒溫的四季如春。”
村人們突然覺得有些委屈了,好像被什麼人戲弄了一把。有幾個小夥子就罵,說:“當兵的這夥鱉孫子,就是命硬。”也有的歎息說:“你看看人家埋的鍋灶,野戰軍的,你行嗎?不服不行。”
戰友們喝了一場醉酒,像過完了重大的節日似的,一個個快樂而滿足地走了。馮希望卻還待在帳篷裏醒酒,睡到晚上的時候,被翟迎春推醒了,翟迎春單腿跪在他麵前。快到子夜時分了,仍可以聽到街頭石板上有說話的聲音,伴著一明一暗的煙頭,斷斷續續的。
外麵的月亮挺好的。
翟迎春看著朦朧醒來的馮希望,說:“希望哥,過幾天我們就把事情辦了吧”
聽到叫他“希望哥”,馮希望的心動了動,說:“你跪著幹啥?坐著吧。”
“不坐,我不坐,今晚我不讓你騎馬。”翟迎春站起來朝外走著說,“今晚我得回去,雖然我是梢過水的人,但也得行個儀式給別人看,你選定了日於告訴我。”
馮希望知道她誤會了就向她解釋,自己幫她蓋房子沒有要娶她的意思,讓她放心回去,該做什麼做什麼。翟迎春聽了他的話就站住不走丫,胸脯一鼓一鼓的,樣子很氣憤。
她說:“你蓋起了我的新房子,就得要我。”
馮希望笑了笑說:“誰說蓋了你的房子就要娶你?有協定嗎?”
她理直氣壯地說:“明擺著的事,街上人都在說了。”
馮希望覺得有些頭疼,很久沒這麼喝酒了,他一歪身子躺下上眼睛,說我不管別人怎麼議論,我幫你蓋房子另有的意思,你趕快走吧,讓別人看到了影響不好。帳篷裏半天沒有動靜了,馮希望以為她已經走了,翻了個身子要踏實地睡。
這時候,他聽到翟迎春輕柔地叫:“起來,你起來呀。”
馮希望挺煩躁的,心想我幫你蓋好了房子,你還不知足,還要把我纏進去。馮希望就騰地坐起來,想對她說幾句不怎麼好聽的話。但是當他坐起來才發現,事情有點不太好辦了,翟迎春已經脫光了衣服,坐在他身邊。
他的屁股接連地顛了幾下,離開了翟迎春,怯怯地說:“你、你這是要幹啥?”
翟迎春不慌不忙地說:“你得要我,我今夜就讓你騎馬。”
“我不騎,你快走,不走我就、就要發火了。”
“你發火吧,你發火我就喊叫,把全村子的人都叫喚起來。”
馮希望停頓了一下,琢磨用什麼話能震懾住她,想了想就又說:
“你不知道我當過偵察兵?!”
翟迎春也說:“你不知道我結過婚?!”
馮希望沉默了,也可以說敗下陣來。他認真地看著眼前女人很好的身子。街頭青石板上的說話聲已經退去了,隻有一些月光躺在上麵。山村的夜晚連聲狗叫都沒有,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年山村的狗繁衍不起來了。馮希望這時候很希望能聽到幾聲狗叫。
在月光下,在寂靜裏,在每一扇窗戶的後麵,該發生的一切都悄悄地發生了。
村人們第二天就發現,翟迎春越發水靈了,大白天從街麵上走過的時候,胸脯挺得高高的,眼睛根本不看兩邊的村人,好像她是從另一個星球上下來的。有人問她去哪裏,她很流利地回答,去馮希望家,樣子很光榮。馮希望已經複員了,你算不上軍屬,光榮什麼呀?
有一兩個月的時間,翟迎春的新房子裏沒斷過參觀的人,十裏八鄉的人都來了,都說這新房子很適合鄉下人居住,建造起來也費不了幾個錢,隻是裏麵的學問太多,不好模仿。許多外村人參觀完房子,就去了馮希望家,跟他商量建造新房子的事情,都被回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