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雅蘭看到致遠那種痛苦的樣子,很想勸他罷筆,就問:“寫小說費腦子吧?”

“費腦子。你沒聽說,文學就是人學。是研究人的學問,現在的人都是些什麼樣子的人?都戴著假麵具,人不鬼不鬼的,好研究嗎?能不費腦子嗎?”

又問:“一本書能賣多少錢?”

致遠說:“要看什麼書了,遇到暢銷書,一本能掙幾萬、十幾萬,上百萬呢。”

雅蘭睜大了眼睛看著致遠,似乎要看看他的麵容能與幾萬塊錢相匹配,看來看去,歎息一聲,說:“能賣三五萬就行了。”

她心裏盤算如果致遠三年能寫出一本書,再加上他們的工資,有個五六萬或者六七萬的存款,她就可以安心生育孩子了。

於是她又說:“你就寫暢銷書。”

致遠租住的兩間平房,裏麵一間是臥室,外麵一間是客廳。為了晚上寫作不影響雅蘭睡眠,致遠在客廳擺放了一張單人床,在單人床旁邊擺放了一張小桌子,偶爾熬到半夜時,就不去推動裏麵那間屋子的房門下。這樣過了一些日子,致遠漸漸地習慣了在單人床上的獨居,熬不到深夜的時候,也喜歡睡在客廳的小床上。雅蘭當然不太高興,有時會忍不住把他叫到裏屋,說你又在外麵睡了?你不喜歡跟我睡在一起是吧?致遠就明白了,就爬起來睡到裏麵寬敞的大床上做一個男人應該傚事情。

時都不能專心致誌地投極大的熱情。他把這種事情看得像吃飯一樣了,餓了就吃,餓極了吃得香,不餓的時候就有點兒厭食。女人在這方麵是非常敏感的,無論致遠怎麼掩飾,她都能感覺出他的草草了事的心態。

一般情況,沒有雅蘭的暗示,致遠很少主動走到那張大床上,這倒不是因為討厭了雅蘭,而是習慣了的緣故。習慣了一個人睡覺再回到那張大床上,總覺得手腳伸展不開。因此,他有時被雅蘭召進去。辦完了事,就又走出來,躺在小床上睡。

最要命的是,對於雅蘭的撒嬌,致遠反應比較平淡了。有時致遠寫東西正苦於沒有感覺,挺煩惱的時候,雅蘭卻來湊熱鬧了,指揮他幹這幹那的,而且喊叫得很焦急。

雅蘭趴在床上說:“來,致遠,幫我捶捶背哎喲我的腰這幾天疼得厲害。”

雅蘭穿上一件衣服對著大鏡子說:“致遠,你過來看我這衣服是不是瘦了?”

全是這麼一些不甚重要的事情。

一次兩次,致遠從苦悶的思索中騰出身於,應付了她。但是久了,致遠就有些煩躁,就會說:“我忙著哩。”

雅蘭滿腔的熱情受到了打擊,心裏就挺那個的。沒結婚的時候你致遠不是這樣的,你是找著事情找著話語來哄我呀,我如果不舒服,你一整夜都不眨眼坐在我身邊,現在怎麼了?膩煩我了?

女人喜歡把男人的婚前和婚後做比較,得出的結論大多讓她們失望。雅蘭就在這種婚前婚後的比較中,猜測一些無邊無際的事情,就根據自己閱讀亂七雜八的雜誌上的經驗,編造一些故事在心裏折磨自己。

女人挺喜歡這樣折磨自己的。

夫妻之間的隔閡,就在如此情景中不知不覺滋生了,這種感覺上的東西,看不到摸不著,一旦滋生就根深蒂固,怎麼也不能從心靈上抹去了。

後來的焦點問題出在電話上。

當然,沒有電話的問題,兩個人感覺上的生澀僵持到一定程度,吵鬧也是不可避免的。隻是,電話的問題最先出現了,一下觸及了雅蘭自我編造的故事中的某處神經,雅蘭就打了個顫。

家裏的電話是安裝在臥室內的,安裝了一年。風平浪靜。後來,致遠辦公室更換了電話,他就把辦公室扔棄的那部舊電話帶回了家,覺得可以安裝在客廳裏,省去了跑到裏屋接電話和打電話的麻煩。

三月的一個星期天的午後,致遠手裏拿著一截子電線瞅來瞅去,在客廳比劃著,雅蘭就站在裏屋的門旁,驚訝地看著他比劃來比劃去的舉動。雅蘭看得很專注,驚訝的表情一直僵硬在麵部上。就在這個時候牆上的掛鍾“當”地敲了一聲,隨即門外馬路上傳來一個女人莫名其妙的吆喝,尖尖的嗓音鋒利地劃破午後的寂靜。

雅蘭哆嗦了一下,禁不住說:“你要幹什麼?”

“幹什麼你沒看見?我能幹什麼?”致遠說。

致遠說話的口氣是平和的,隨意的。

“你要再接一部電話?”

“知道了還問。”

雅蘭頓了頓,接下來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一直看著致遠把電話線鋪在地上,從客廳的桌子下一直鋪到裏屋的床頭邊。致遠直起了腰,微笑著拍了兩下巴掌。“很好,電線正好夠長度。”致遠說著,把電線頭接到了裏屋電話的分線盒上。

雅蘭啞了半天,終於倉促地說話了。她覺得再不說就來不及了,似乎眼前有一個看不見的危險,她的心竟然有些慌亂和恐懼。

她說:“其實客廳沒有必要安電話。”

她說:“客廳安電話有什麼用呢?”

王致遠抬起頭。輕描淡寫地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個問題沒必要問。他也沒有必要回答。

雅蘭卻在那裏一直看著他,他還是回答了,說:“怎麼沒用?我夜裏就不用光著身子進去接電話了,怎麼沒用?”

雅蘭說:“夜裏不是常有電話,再說了,有電話也就幾步的路,能累著呀?”

“幾步的路也是路,能方便為啥不方便。”致遠說著,仍舊埋頭折騰他的,根本沒有注意到雅蘭的神色變化。

屋子裏一時寂靜下來,隻聽到致遠安裝電話弄出的響動。一切安裝停當,致遠掏出了手機,撥了自家的電話號碼,裏屋和客廳的電話就同時“丁零零”響起來,他很滿意地掛斷了手機。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雅蘭有些誇張地捂了耳朵,說兩部電話的聲音太大了,吵得人心煩。雅蘭說話的聲音明顯帶著不滿,致遠就愣了愣,去瞅雅蘭,感覺到她的情緒有些異樣。這個時候雅蘭意識到自己說話的態度莫名其妙地壞了。正好遇到致遠投來的疑惑目光,她就不好意思地紅了紅臉,立即換了溫和聲音進行補救,說:“你就不能把聲音調小一些?笨了吧唧的你。”

還好,致遠的疑惑很快散去,他微笑著把電話的聲音調小了。事情似乎圓滿結束,他覺得自己滿足了雅蘭的要求。但是,他沒有想到雅蘭因為剛才的心虛和妥協,因為他的遲鈍和自私,心裏就湧起更多的怨氣,於是關丁裏屋的門,獨自躺倒在床上。她的目光始終落在從床頭延伸出去的電話上。心裏惶惑不安。仿佛自己屋裏的某種東西正順著電話線流淌了出去。

她很想拿起剪刀,剪斷通往客廳的電話線。

客廳裏的致遠,對於剛安裝的電話還有幾分的得意和歡喜就有了撥打電話的欲望。他拿起電話,隨手撥了一個號碼,這個號碼是他處長的手機,由於平時撥打得最多,所以幾乎沒有任何考慮就撥打完了,等到手機裏傳來處長的聲音,他才琢磨自己該說些什麼,說話就有些倉促:“處長忙啥?打牌呀”

處長一聽是致遠的聲音,高興地說:“喂致遠呀,跟老婆熱乎夠了吧,來來,快過來,就缺你一個了,去老貓的辦事處打牌,等你了。”

處長放下了電話,致遠就愣在那裏,有些不知所措了。本來他是不想去打牌的,因為打牌,雅蘭已經跟他鬧過幾次了,他也幾次對雅蘭發了誓不再把時間浪費在牌局上,現在卻稀裏糊塗就答應了,完全是自找的麻煩。

致遠正懊悔的時候,裏屋的雅蘭打開了房門。她在裏麵的電話裏已經監聽了致遠的話,就一臉不高興地說:“沒事,你打什麼電話?有錢沒地方扔了?”

聽了雅蘭的話,致遠把對自己的恨,就轉移到了雅蘭那裏。說不就打了一個電話,能有幾毛錢?你看你這個樣子!

雅蘭仔細瞅丁致遠兩眼,裝出不認識的樣子說:“喲,你是誰呀?說話的口氣這麼粗?幾毛錢不是錢,就可以隨便扔了?”

“怎麼是隨便扔?我給處長打電話請示……”

致遠還沒說完,雅蘭就打斷他的話,說行了行了,我又不是沒聽到,世;不是說以後不把時間浪費在打牌上了嗎?憋不住了,主動打電話要求打牌去,好,你去吧,去了再別回來!雅蘭的話說得很堅決,目光一直盯住致遠的臉。這個時候致遠是應該說些軟弱的話了可以說自己本來是隨便給處長打個電話,沒想到會弄成這個樣子;或者說,自己找處長有事情,想在打牌的時候說話方便,等等,有很多的理由和謊言供他選擇。但是,致遠的頭腦有些不冷靜,竟然說:“我去了能怎麼樣?我現在就去。”

很明顯,這是最最下策的選擇了,其實他寧可再給處長打個電話,回絕了處長的邀請,都沒有必要這麼衝動。

他衝動了,走了。留下雅蘭一個人在屋子流淚。當然不會隻流淚,她還搜羅了致遠平時的許多錯誤和不可愛之處,從認識他的那一天一直搜羅到這個午後的爭吵。一堆的錯誤和怨恨,很快就把本來的致遠淹沒了,剩下的是一個該挨千刀的家夥。

多數人在恨別人的時候,眼睛總盯著別人的缺點,把優點都忽略不計了。雅蘭是這樣,致遠也是這樣。離開家的致遠,一路上同樣恨著雅蘭,恨她說話的方式和看他的目光,恨她說的那句“你是誰呀”的話。在這句話上,他想得太多了,想多了就會想出不該想的事情。到最後,他心裏恨恨地說:“嫌我沒本事,嫌我不能掙錢,看不起我當初別嫁給我呀?嘁,現在想離開還來得及!”

不過,致遠在怨恨雅蘭的同時,也責罵了自己,他一直提醒自己要遠離處長,這倒不是因為打牌。處長叫金山,年齡比致遠長七歲,幹瘦精明的一個南方人。這個人有些複雜,從外表看來他很陽光,機智幽默,頗有風度,初次跟人見麵的時候,總能給對方留下美好的回憶。但是他的內心卻崎嶇陰暗,對任何人都有一種防範心理,喜歡琢磨別人,喜歡窺視別人的隱私。每當遇到一個新人,他就迫不及待地要把對方一點一點地解剖了,然後捏住他的尾巴或者瘡疤,似乎隻有這樣他才睡得踏實,才生活得安全。自然,在解剖別人的過程中,就要私下裏做很多小動作,有些動作超出了道德的規範和遊戲規則,他也不覺得有什麼不當。漸漸地,這種窺視他人隱私的活動就成為他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容。他費盡心機琢磨別人的同時。自己行事就非常謹慎,把嘴鎖得很嚴極少透露內心的情感。他從不貪公家的錢財,倘若不小心打碎了公用的一個喝水杯子,他一定要掏錢去買回同樣的一個補上。有女士到辦公室來訪,他一定要把門半敞開跟她談話。其實,他並不是不近女色的人,隻是每一次都注意擦幹淨痕跡,正如一個小偷在打開別人的門鎖的同時,立即想到了自家的門鎖該如何安全設置了。他幾乎沒有什麼尾巴留給別人工作之餘的愛好,就是打撲克牌,打的是全國流行的“雙升”。中午休息的個把小時裏,吃飯可以省略,但是撲克牌要打傍晚下班回家前要打一局,節假日還要打個昏天昏地。雖然成癮,但也說不出他的錯處,不是打麻將賭博之類的,你能說他什麼?所以他就把這惟一可以放開手腳喜歡做的事情做到了極致。

致遠畢業剛分配到單位,就是因為打牌很快就和處長金山搞到了一起。那天中午與金山經常配對的一個人,因為有事情外出,金山找不到打牌的人手,就問新來的致遠,說小王你會打“雙升”嗎?

致遠說還行吧,在大學的時候經常打。金山就讓致遠走進了他的辦公室,那裏已經坐了兩個本單位的牌手。看到金山把靦腆的致遠帶進來,單位的人都喊他李三的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就笑了,對致遠說:“水平怎麼樣?對不起了。我們今天中午可能讓你挨訓了金處長打牌輸不起輸了就訓斥配手,你要有個思想準備。”

金山就一咧嘴笑著說:“輸過嗎?我好像還沒有輸過的記憶呀?”

幾個人都設有想到致遠的牌技很好,他能夠記住每個人打出去了什麼牌,每局牌收尾的時候,對於其餘三人手裏的三五張牌,他了如指掌,能夠一一喊出來,這讓一向自以為牌技高超的金山刮目相看,對這個新來的小夥子有些喜愛了。

得了致遠,金山打牌如虎添翼,用金山的話說是打遍牌場無敵手。致遠打牌好,長得又精神,且憨厚老實,後來金山幾乎走到哪裏都要帶上致遠,兩個人形影不離了,似乎已經超越了上下級的關係,成為哥們兒了,單位的人對致遠就多了一種異樣的尊敬。

當然,一向謹慎的金山,從此對致遠也就格外用了心思,盡力要把他控製在自己手裏使用。他心裏說,這小子好腦子,將來不得了呀。而致遠呢,因為近距離地觀察處長金山,很快就覺察了他的為人不善的一麵,心裏暗暗吃驚,也在心裏說,當心呀,這個人要提防。

就這樣,一對形影不離的人,暗地裏一個回合又一個回合地較量著。很快,致遠感到累了,他很想遠離金山,但是他知道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對於致遠,或是完全製服為己所用,或者完全毀掉,金山是不會把他留給別人使用的。

恰在這個時候,致遠的副處長房詩宏喜歡上了致遠。房詩宏跟金山的關係,是副職與正職的關係,金山一直覺得房詩宏四處活動著,要把自己搞走,平時對房詩宏就拉著一副麵孔,甚至旁敲側擊。

說一些一語雙關的話。

金山當然不會讓致遠走到房詩宏的身邊。致遠的命運就這樣決定,無論他願不願意,都無法改變了。

致遠經常去老貓的辦事處陪金山打牌。老貓是金山的老鄉,辦事處就是金山老家設在京城的辦事處,所以幾乎成了金處長的家了。

陪金山處長打了牌,幾個人又在一起吃了晚飯,致遠這才匆匆回家,一路上心裏挺內疚的。其實打牌的時候,他就有些心不在焉想家中那個正生氣的雅蘭,一定流了很多的淚水。他想好了,回家後不再跟她鬥氣。適當的時候自己說幾句溫情的話。女人嘛,也就喜歡幾句好話。他甚至想到了今晚可以做些夫妻間愉快的事情。按照他過去的經驗,這種事情隻要做完了,誰對誰錯就成了一筆糊塗賬。

然而回家後情形就不同了,完全沒有按照他設計的發展他走進客廳的時候,屋裏黑著燈,靜悄悄的,他就有些慌張。這就和他原來想象的不一樣,原來他想雅蘭應該做好了飯,坐在客廳或者飯桌前,他就要用關切的語氣說:“還沒吃飯?對不起,忘了給你打電話,我們金處長請吃飯,實在不好意思走開,況且目前他對我已經那個了……”

雅蘭不說話,站起來從廚房端出了飯菜,獨自吃去,他就可以走到餐桌前,笑著說:“我再陪你吃一次,來,咱們喝點啤酒吧。”

這時候,他會不失時機地挨近雅蘭,把一隻手搭在她柔軟的長發上。當然雅蘭會立即推開他的手,仍故作生氣地說:“一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