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電話鈴響的時候,致遠和雅蘭在裏外屋子同時抓起了電話。雅蘭聽到致遠在話筒裏“喂”了一聲,就喂出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女孩子的聲音很甜美,說:“請問一一是王致遠嗎?”
致遠連連地說:“是我、是我,你小陳?你怎麼了有什麼事?”
致遠以為電話是陳琳打來的,卻不是。打電話的是包頭在北京打工的一個女孩子,她說:“哦王大哥,我是王琨呀,有件事情想求你……”
“喲,王琨,什麼事情你說。”
“我家裏出了點事情,要趕回去一趟,你能不能借給我五千塊錢?”
“五千?”致遠說,“五千我手裏設有,都放在一張卡上,不過我明天一早可以去自動取款機子裏取。”
王琨焦急地說:“我今晚必須走,你能不能現在去取了,給我取了送來呀?”
致遠握住話筒不說話,眼睛朝裏屋的房門瞅了瞅,他知道今晚雅蘭等待著他走進去。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話筒裏傳來了掛在雅蘭床頭的風鈴的聲音,知道雅蘭正在裏屋偷聽他的電話。他心裏咯噔了一下,有些不快。
話筒那邊的王琨,感覺到丫致遠的猶豫。致遠不能不猶豫,畢竟是五千塊,幾乎占了他和雅蘭目前全部積蓄的一半。致遠就又問了一遍:“需要五千?這麼多?”
王琨要打消他的顧慮,就說:“王大哥你放心,我一定會還你的錢,我回來後就發工資了,五千也就是我三個月的工資,真的請你相信我,一定幫個忙。”
致遠不再猶豫了,甚至為自己剛才的小心眼兒感到不好意思。
他很關切地說:“你想到哪裏了,我能對你不放心?隻是覺得這麼晚去取錢不方便,既然你急等著用,我這就出去取錢,你在哪裏?哦,別著急王琨,你就在火車站前人口那裏等我。”
致遠知道雅蘭一定會不高興的,但是他顧不了那麼多了人家王琨有急事,總不能看著不管吧?總得有點人情味吧?致遠放下電話,穿上衣服準備出去,雅蘭就走出裏屋,站在那裏審視他。致遠說,我出去一下,你在電話裏都聽到了。致遠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說:
“以後你不要在裏屋接聽我的電話。”
這句多餘的話,讓本來就不高興的雅蘭,又有了發脾氣的理由她說我知道是你的電話嗎?如果是找我的呢?再說,你心裏沒鬼,怎麼怕我接聽呀?
致遠朝她瞪了瞪眼。但是不等致遠說話,她又進攻了,說你瞪什麼眼?你不要跟我耍橫,你對別人那麼溫柔那麼關心,對我卻恨不得吃了,我知道你現在煩我了,不是當初整天追在我屁股後麵可憐兮兮的鬼樣子了……
女人就喜歡在嘴上找一些平衡,致遠說了一句話,就招來了雅蘭一頓數落,有些跟主題根本不挨邊的話也扯進來了。雅蘭的本意,還是對致遠要借出五千塊錢不滿,況且王琨又是個女孩子。不是雅蘭太敏感,如今的社會環境不能不讓她有懷疑的想法。她心裏越是沒有安全感,外表就越表現得很強烈,故意造出一些聲勢,給自己壯膽。
有時,一個人的內心和外表就是相互矛盾的,越是害怕的時候,越是發出尖叫的聲音,就像一個走夜路的人,心裏雖然膽怯著,腳步卻故意弄出很大的動靜。
雅蘭這樣做,完全是一種自我保護的舉動。
致遠看到雅蘭這麼衝動,有些心煩,想盡快結束這種爭執,就說:“你愛咋想就咋想,我就想吃了你!”
稚蘭的身子在睡衣裏劇烈地抖著,飽滿的淚水湧出眼窩,靜靜地流在臉上。本來抬腳要走的致遠怔了怔,站在那裏呆呆地看著雅蘭流淌的淚水。
致遠就是被王琨臉上流淌的淚水感動了的。
認識王琨,是去年初冬在包頭火車站。他出差在包頭待了六天,包頭沒有一個熟人,他覺得無聊辦完事急著趕回來,就買了一張硬座票登車了。
他身邊的座位一直空著。快要開車的時候,空座位上來了一個女孩子,致遠是靠近窗戶的座位,這女孩子上車後就趴在窗戶上,朝站台上的一個男孩揮手,趴向窗戶的身子起伏著架在致遠頭頂。致遠感到很不舒服,幹脆挪到了外麵的座位上,女孩子看都不看致遠一眼順勢坐到窗口,默默地看著窗外。致遠注意到站台上的男孩也是那麼深情地看著窗戶裏的女孩子。女孩子的眼睛裏就流著淚水,她也不擦拭,任淚水歡暢地流。
站台上的那個男孩子也淚流滿麵了。
似乎不用多問,這是一對熱戀中青年男女的分別了周圍人都扭了頭去看。這場景在車站是常有的,沒有看點,人們看他們,隻是在猜測他們如何分別,是短暫的還是永遠的。致遠也想到了這個問題。
火車開出車站很遠,身邊女子的情緒略有穩定,但仍一動不動地凝視窗外似乎那個男孩子還站在那裏。女子臉上的淚水,掛在腮邊,或滯留在眼角,附著在一臉憂傷的底色上,確實哀婉動人。致遠就把一張餐巾紙舉到了女子麵前,示意她擦拭一下淚水。
女子接了去擦拭了淚水,對致遠感激地點點頭,無話。
女子轉過頭的時候,致遠看清了她的麵部,真是清爽雅致之極了,說不出的甜潤清純,說不出的勻稱和諧。再看那眼睛,致遠的心就活動了一下,心想這才是女人應該有的眼睛呀,沒有絲毫雜質,清澈見底,明得晶瑩,柔得嫵媚。這雙眼睛因為離別的愁緒,正流露出憂鬱的神色。更增添了幾分清麗。此時,對於這女孩子來說,眼底的世界隻有站台上的那個男孩,戰爭、難民、洪災……所有的傷心,莫過於她與這男孩子的離別了。
這純淨的女孩致遠在心裏感歎。
致遠覺得自己有責任跟這個女孩說點什麼,讓她盡快從離別的傷感中走出來。他覺得這樣一個純情的女孩子是不應該長時間被憂傷困擾著。
“去北京呀?”致遠謹慎地問。
“嗯。”
“家就包頭的?”
“嗯。”
“在北京工作?”
“嗯。”
致遠停頓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要問別的,他擔心女孩就這樣一直“嗯”下去。
他沉默了,女孩卻說話了,說:“大哥你去北京出差?”
“哦,不是的,我就在北京工作,到包頭出差。”
女孩輕點頭,發出一聲歎息既然女孩主動說話了,致遠的問話就放鬆了很多,問女孩在北京什麼單位,做什麼,女孩說還不知道能找到什麼工作哩,去了再說吧。他才明白女孩是去北京找工作的。
總之,致遠繞了很大的圈子,終於把話題扯在站台上那個男孩子身上了。如果像他判斷的那樣,那男孩子是女孩曾經熱戀或者正在熱戀的情人,其實沒有多少感動。然而卻不是。那男孩子是她的親弟弟。這就讓致遠吃驚和感動了。
再聊,就知道女子叫王琨,商業學校畢業的。在包頭一家賓館工作,工資很低。她沒有了父親,弟弟今年十九歲了,因為不願意讀書,早早離開學校,在社會上摔打,染了一身的壞習氣,經常氣得母親流淚生病。有一段時間,王琨幾乎把弟弟教育好了,並求人讓弟弟開出租車去了,想不到他每晚都泡在麻將桌上,輸了錢不說,因為熬夜過度疲勞,白天開車竟睡過去了,出了交通事故,被吊銷執照,還欠下了不少債。母親又哭,又病了。王琨就批評弟弟,批歸批,卻拿他沒辦法。姐弟倆在沒有父親的日子裏一起成長起來,那種相依為命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好在這一次,弟弟在她跟前淚流滿麵地悔恨了,並且找了一份苦力活,給人打工了。王琨心疼弟弟瘦弱的身子經不起折騰,暗暗地流淚之後,就決定辭去現有的工作。按照她的想法,她學的是餐飲管理專業,北京的賓館酒店很多,生意又好,可以找份比家鄉工資高幾倍的工作。離開家鄉,惟一讓她牽掛的還是弟弟,擔心他再鬧出什麼亂子,因此上車前還在站台上對弟弟千叮萬囑,讓他別累著,讓他別再惹事,讓他照顧好母親……總覺得有交代不盡的話,說著說著就流淚了而做弟弟的,知道姐姐這一去,一定要在京城受很多委屈,又知道姐姐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倘如自己像個男子漢,就不必讓姐姐去冒風險了。這樣想著,也就哭了。
致遠的眼睛也潮乎乎的,姐弟倆的感情,的確讓人感動。被感動了的致遠,就想為王琨做點事情,於是告訴王琨,自己有個同學是一家酒店的老總,如果她剛到北京,暫時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可以先去那裏試試看,那裏的服務員每月一千多元的工資。領班更多一些,管吃管住,省去了許多麻煩。王琨就用很純淨的目光看著他,說真謝謝你了王大哥,我去一定能幹好的。
他不懷疑她的話,就憑她的眼睛,也沒有理由懷疑她。
“你一定會幹好的,至少當個領班。”致遠說。
致遠就把同學的名字和電話留給了王琨,又把自己辦公室和家裏的電話也留下了,說有什麼困難就給我打電話。
兩個人到北京出了車站後,致遠當即給酒店的同學打電話要求關照一下王琨。那同學在電話裏嬉笑著,說了幾句男盜女娟的渾話之後,表示一定給致遠個麵子。於是,王琨就直接去了致遠的同學那邊的酒店。
過了兩天,王琨就給致遠辦公室打了電話,說自己在酒店當上了餐廳領班,月工資一千六,之後就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邀請致遠去酒店,說王大哥你來呀,來看看我行嗎?我請你吃飯。聽那口氣,是很知足很快樂了。致遠就放心地笑了,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值得很幸福的事情。
一晃就是四五個月了。
致遠想,王琨肯定有急事了,沒急事她不會把電話打到家裏。會不會是她那個不爭氣的弟弟又出事了?聽她那焦急的口氣,很有可能就是這個讓她牽掛的弟弟出事了。
致遠不管雅蘭什麼狀態,隻管出了門。他想,雅蘭這邊有時間慢慢給她解釋,而王琨這邊,現在是拖不得了。他騎自行車去附近的自動取款機取了錢,風風火火地奔火車站了。
致遠走後幾分鍾,雅蘭也出去了。就幾分鍾的時間,雅蘭把問題想明白了。擺在她麵前的有兩種選擇,如果決定跟致遠離婚,她現在可以不理會他了,他愛找準愛給誰錢,都與她無關。但如果還要跟他生活在一起,自己就不能坐在家裏傻楞著,要對他進行監控,進行必要的幹預,否則就不可收拾了。
她仔細想了想,還沒到了離婚的地步,還要跟他在一起生活。於是她快速地穿戴整齊,打出租車去了車站。
西直門車站不大,入口處的旅客並不多,很容易就看到了那裏站著的一個年輕女子,正焦急地四處張望。雅蘭估計這就是那個叫王琨的女孩。
騎自行車的致遠還沒有趕來,雅蘭在附近找了燈光黯淡的一處,遠遠地眺望著。
過了十幾分鍾,致遠才出現在車站入口處,與王琨簡單說了兩句話,把手裏的錢交給了王琨。王琨看起來很急,一手接了錢一手去握了握致遠的手,轉身消失在人口內,致遠甚至沒有來得及看看她的眼睛。
已經有幾撥人流從王琨走過的地方消失了,致遠還站在入口處,向裏張望著。他心裏有些後悔,剛才應該問問她家裏出了什麼事情呀,她還需不需要別的幫助呢?
暗影裏的雅蘭看著致遠癡癡呆呆的樣子,一咬牙,轉身走了。
致遠回了家,雅蘭已經閂上了門,致遠耐著性子拍了半天,雅蘭才開了門。其實雅蘭閂門的目的,就是讓他不耐煩地拍門,她可以在開門的時候跟他搭上話,把自己該說的話說出來。
開丫門,致遠悶頭朝屋裏走,雅蘭就不陰不陽地說:“把錢送去了?”
致遠知道雅蘭明知故問,是要譏諷他一番,但是他又不能不回答,就很隨意地嗯了一聲。
“她沒說什麼時候還你?”雅蘭又問。
“一個星期左右吧,回來就還。”
“能還當然好了,就怕是肉包子打狗了。”
致遠不滿地瞥了雅蘭一眼,說:“你怎麼知道肉包子打狗了?你不要把人想得那麼壞?為了這點錢她至於嗎?這事不用你操心,沒你的事。”。
雅蘭說:“什麼呀你再說一遍?沒我的事?你不要忘了,這些錢屬於咱們這個家庭的,你想一個人說了算,先辦了離婚手續再說。”
“你想離就離,隨你的便,你以為我害怕你呀,離了你照樣過。”
兩個人的話,一句追一句,追到這裏就有些出軌了。
雅蘭先是怔了怔,然後才羞惱地說:“是呀你是早想離了,離了我你去找那個王琨。你看你在火車站那個沒出息的樣子,恨不得跟她一起走了。”
雅蘭一焦急,話就說漏了。不過這時候她什麼也不顧忌了,覺得有些話早一些說明了最好。隻是,在發泄完自己的憤怒之後,她感到渾身軟弱無力,眼前恍惚起來。她覺得,一切都被自己猜測到了,過去看雜誌上的那些婚外戀,現在就發生在他們家庭了。
這時候的致遠,終於明白雅蘭跟蹤他去了火車站。盡管他跟女孩王琨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動作,但他還是感到被人窺視的羞辱。他恨恨地說:“你怎麼能這個樣子?我真沒想到你能這個樣子你可以不相信別人。怎麼連我都不相信了?”
雅蘭冷冷地說:“我相信你?我連自己都不相信了,我當初怎麼就那麼傻,讓你騙到手了,騙到手了你就原形畢露了。”
致遠本來不想再跟雅蘭多說什麼,但是聽了雅蘭這句話,覺得自己很委屈。怎麼能是騙到手了呢?他什麼時候騙過她了?戀愛結婚都是雙方自願,我又沒有綁架了你。再說了,我現在對你也挺好的,你怎麼就能睜著眼把白的說成黑的?
致遠就說:“誰騙誰了?我還說你騙我了呢?你現在後悔了是吧?
當初可是你催我結婚的。”
致遠的這句話,一下子捅到了雅蘭的痛處,她羞惱地撲向致遠,說你真無恥,真無恥!雅蘭撲到致遠身上,去廝打致遠,致遠極力忍耐著向後退縮,一直退到牆邊無處退了時,他就有些煩躁地推了雅蘭一把,說:“你要幹什麼你!”
致遠用力大了,雅蘭一下子倒在地上,隨即就放聲哭了起來。她哭得很傷心,幾乎悲痛欲絕,一直把致遠哭得不知所措了。致遠就粗重地歎息一聲,過去拉起雅蘭,說行了行了,你就別鬧騰了,有什麼事情說什麼事情,折騰什麼?
但是雅蘭卻不領他的情,氣憤地撥開他的手,站起來理了理頭發,突然停止了哭泣穿上了一件衣服,轉身出了屋子。致遠被雅蘭的這一舉動弄懵了,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拉住她,就在他遲疑的時候,雅蘭已經消失在夜色裏了。
致遠呆呆地站在屋子裏、半天才活動了一下身子,朝屋外看了一眼。也怪,外麵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小雨,有隆隆的雷聲從遠處趕來,跌跌撞撞地從城市上空高低不平的樓頂掠過。致遠似乎從雷聲中清醒過來,他有些後悔自己剛才沒把雅蘭攔住。外麵下著雨這麼晚了她能去哪裏?她和他一樣,在這座城市裏並投有”麼親人,她能去哪裏呢?她如果一賭氣做出什麼傻事來……致遠不敢繼續想下去了,慌忙找了把雨傘,鎖了門朝大街上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