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麗,奶奶跟你這麼大的時候,在這河邊撿了很多很多的石子可漂亮了,現在不行了,現在沒水了,沒水了石子就不漂亮了。”

我女兒就說:“在哪裏?拿給我看看呀。”

母親就笑了,說道:“奶奶早就丟了。”

母親走累了就在河床上坐下,撫摸著河床當中突起的光滑石頭。太陽光很強,母親在厚厚的陽光擠壓下,身子顯得很瘦小很遙遠。

母親眯縫著眼睛,對我說:“人老了,夜裏夢見的,全是小時候的事情,我就老夢見小時候在河邊的樣子。”

“我當兵走的時候,這條河還有水呀什麼時候開始幹枯的?”

我說。

“什麼時候?”母親眯縫著眼想了想,說,“什麼時候呢?有十幾年了。”

我女兒好像找到了一個什麼寶貝,大叫起來:“奶奶奶奶,你看我這塊石頭好看吧?”

母親急忙看一眼,誇獎說:“好,好,我的麗麗真能幹。”我女兒又跑開了,去努力尋找新的石頭。母親看著我女兒快樂的身影,歎息一聲說:“麗麗現在的歲數,長大後就記不得奶奶了,可她興許能記得奶奶家裏的這條河。”

我終於明白了,母親一次又一次帶著我女兒跑到這條幹枯的河床裏,就是想在我女兒的童年裏,留下這條河的記憶。

“下大雨的時候,河裏還發水。”母親瞅著蜿蜒而下的河床說。

我探家的時候,真趕上了一場大雨,那天母親顯得很興奮,她敞開了房門,站在門前看屋外的雨。院子裏已經有半尺深的水了。嘩嘩地朝大街上流淌。大雨下了兩個多小時,母親一直站在門前雨還沒有完全停下來,她就對我喊:“河裏發水了帶上麗麗看水去!”

母親說完,就走進了細雨中,院子裏的積水在她的兩腳間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漩渦跟著她的腳步移動著。我把女兒扛在肩上,跟著母親朝村後走去。我看到大街上已經有許多人像我一樣,把小孩子扛在肩上,興奮地奔走。幾個十多歲的孩子,從我身邊瘋跑而去,腳下濺起了一串水花。

遠遠地,我就聽到了河水奔騰的宏大聲音,河邊站滿了老老少少的鄉親,不時地發出驚叫的聲音。河兩岸的雜草被淹沒了,渾濁的河水強勁地奔湧著,呈現出昔日的威武。母親指著翻滾的水浪,對我女兒說:“看到了嗎麗麗,水裏有大龍王。”

母親說:“麗麗你看你看,水裏漂來一個大葫蘆。”

女兒就看著水中的大葫蘆歡叫起來,而此時的母親,目光並沒有落在一河的水浪上,卻一直落在我女兒歡笑的臉上,她臉上的表情跟隨著我女兒一驚一乍的歡叫,起伏著,變化著。

這情景,一下子讓我回到了童年。也是這條河,也是水中漂浮的這個大葫蘆,似乎也是岸邊的這些人,我從擁擠的人群裏鑽來鑽去,還會聽到漢子婆娘們的恐嚇,說別亂跑,當心被大龍王拖走你!

我不知道多年以後,我的女兒能否回憶起這個場景。

河水流淌了三四天,勢頭漸漸減弱了,露出了河兩岸的雜草,許多來不及帶走的淤積物就晾在了雜草上,等待搭乘下一次洪水的浪頭遠去。河水清澈起來,裏麵竟遊動著小草葉似的魚苗。可是這些魚兒快樂的時光並不長久,我返回北京之前,河床又裸露出來隻有一些低窪處。積存著一潭一汪的死水。可以想見幾天後,又會見到陽光漂白的河石,以及那些幹裂的鹽堿似的泥沙。

我這次離家,母親流露出了無限的傷感。我在北京二十多年了,經常這麼來來走走,母親已經習慣了,過去送我上車的時候,她還跟身邊的鄰居說笑著。但這次沒有,朋友的車開到家門口,摁響喇叭催我上車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母親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她抱著我女兒送到車上的時候,不管我女兒如何反對,硬是涎皮賴臉地湊上去,親吻了我的女兒。

“麗麗,明年暑假還會來看奶奶嗎?”母親說。

母親的淚水,沾在了我女兒臉上。

我女兒返回北京就向阿芩告狀了,說她奶奶如何強行親吻她。

阿芩就氣憤地訓斥我,言語中夾雜著對我母親的責罵。這時候,我女兒麗麗的腿上還保留著被蚊子叮咬的紫紅色斑豆,這就成了我和母親對麗麗殘酷迫害的罪證。阿芩說道:“狠心不狠心呀你們,把孩子折騰成什麼樣子了!”

我從阿芩眼前走開,懶得聽她的尖叫。這時候。我女兒已經開始向她講述在老家見到的牛羊,一邊講述一邊興奮地模仿著牛羊的聲音。我心裏就想,不管阿芩怎麼鬧騰,明年的暑假,我還要帶著女兒回老家,讓女兒去享受城市孩子無法得到的快樂。

然而。母親沒有等到我女兒放暑假,就因感冒引起哮喘,咳嗽發燒人一下子像散了架似的。我把母親從老家接到了北京大醫院,想用十天八天的時間讓她恢複健康。我想得太簡單了,醫生檢查了母親的病後告訴我,說我母親的肺已經燒爛了,而且被淤積的黏痰堵塞住,沒有希望了。我很疑惑,說不可能這麼嚴重吧?看她的麵色還挺好的。醫生搖搖頭說,我是醫生,你就為她準備後事吧。

母親說得對,到了她這把年紀,有點小病就像風吹殘燭似的,生命很快就熄滅了。她住進了醫院後,一直沒離開氧氣瓶,醫生為她的肺清理了黏痰,但是她卻沒有好轉起來,經常出現昏迷狀態。

沈阿姨得知我母親住了醫院,不顧兒子和兒媳的反對,一定要在病床前伺候我母親。我都有些不解其實沈阿姨跟我母親隻有幾個月的接觸,母親也就是把我女兒借給她親了親,但是她卻對我母親有這麼深的感情。或許她們都是上了年紀的女人有著某種特殊的情感共鳴

沈阿姨說:“我照顧她,方便,省得你媳婦阿芩為難了。”

沈阿姨又說:“你媽呀,也不會願意讓阿芩伺候她的。”

母親住院的日子裏,我幾乎寸步不離守候著她,去幼兒園接送女兒的事就全交給了阿芩,阿芩也就有了不到醫院的理由了。

一個星期後,母親開始長時間昏迷了,幾乎說不出話來,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母親真的要離她兒子遠去了,我的淚水就經常流淌在臉上。一天晚上,母親突然清醒過來,眼睛很有神色,也能說出話來了,她說:“豐兒,我夢見村後的河裏發水了。”

我說:“可能呀,媽,這幾天山東正下著大雨。”

母親想了想,吃力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又說:“我還夢見我們鄰居的崔大胡子親我呢,他故意用胡子紮我的臉。”

我說:“媽一一”

母親聲音開始含混不清了,說:“我想親親麗麗。”

沈阿姨看了看我,小聲說:“你媽不行了。”

我也意識到母親很快就要走了,她是把剩餘的精氣神兒都集中在一個瞬間了。我滿麵淚水地跑出醫院,打出租車回家,把已經睡了的女兒和阿芩都帶到了醫院。

這時候,母親的病床前已經有兩個醫生正忙碌著,我把女兒抱到母親跟前,喊道:“媽,麗麗來了,你不是要親親她嗎?”

母親睜開了眼睛,看著我女兒。我對女兒說:“麗麗,讓奶奶親一下。”

我沒想到女兒突然掙脫開我的手,跑到阿芩懷裏,說道:“不讓親奶奶髒。”

阿芩瞪了我一眼,緊緊抱著女兒,湊到我耳邊小聲說:“要死的人,嘴裏吐出來的都是汙濁氣,不吉利,你知道不?!”

我不可能強行從阿芩懷裏搶奪女兒,我擔心女兒在安靜的病房內哭叫起來。醫生還在那裏例行手續,給我母親做著各種測試,一個個神色安寧。即將離開我們的母親,還在用最後的精氣神兒支撐著生命之光,等待親吻她的孫女,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這時候沈阿姨突然去阿芩懷裏拽我女兒,說道:“你奶奶要親你一口她是你爸爸的媽媽呀。”

女兒說:“她不是我媽媽,我就讓媽媽親我。”

沈阿姨拽了幾拽,發現阿芩把我女兒抱得緊緊的。沈阿姨就憤怒地在我女兒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兩巴掌,她說:“少救的東西!”

我女兒哭了,阿芩雖然對沈阿姨很氣憤,但此時什麼話也不好說,於是抱著女兒走出了病房。

看著阿芩和我女兒出去後,我突然想起沈阿姨的話,轉臉看著吃力地喘息著的母親。沈阿姨說得對,她是我的媽媽呀。我輕輕地走到病床前,跪在那裏,把臉貼在了母親嘴上,我說:“媽,你親親你的兒子吧。”

我感覺到母親的嘴唇動了動。

我的臉貼在母親的嘴唇上,半天沒有移開。我聽到了身後沈阿姨的哭聲了,聽到了醫生收拾醫療器械的聲音,等到我抬起頭來,發現醫生已經走出了病房,我的老母親,已經停止了呼吸。這一年。母親剛好七十歲。

再有一年,我女兒就該上小學一年級了,老師一定會給她解釋“奶奶”這個詞的意思:奶奶就是你們的祖母,或者跟祖母輩分相同或者年齡相仿的婦女。

字典裏就是這樣寫的,但這種解釋並不準確。

其實奶奶就是一條幹枯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