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滿風的山穀(3 / 3)

我站在哨上,不停地觀察狗窩的方向,擔心老兵和點長動了鳥蛋。好不容易等到點長來換哨,就問點長:“老同誌沒動鳥蛋吧?”

點長堅定地說:“沒有,隻是去看了兩次,真的沒動。”

我下哨後直奔狗窩,看到5個鳥蛋靜靜地睡著,於是很甜蜜地一笑。其實他們最不放心的是我,老兵總是在我背後窺視,我去解手他都跟著。點長也不例外,老兵去換崗的時候,點長反複問老兵:“蔡強沒去動吧?你真的看緊了?”點長下崗後,又要進洞子看看,我堅決攔住他,說大鳥在裏麵呢,點長你進去幹什麼?點長笑了笑,說:“老同誌沒動吧?你要看緊他。”

那天晚上,我們躺在鋪上很久睡不著,昏暗裏反複討論鳥蛋的問題。老兵肯定地說鳥蛋要等到秋天才能孵化出來,點長堅決反對,說那時候天氣涼了,還不把小鳥凍壞了?我立即讚成點長的觀點,因為我記得沒當兵的時候,夏天經常在山裏撿到小鳥。當然,我擔心的是小鳥孵化出來後,會不會飛走,我說如果小鳥永遠留在洞裏多好呀!老兵似乎很生氣地說:“你懂什麼?沒聽說小鳥總要遠走高飛嗎?就像你長大了當兵一樣,總有一天小鳥要出去闖蕩的。”

窗外,流瀉著滿地的月光,真是一個難得的風平月潔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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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由於一窩鳥蛋,突然過得有滋有味了。但是,好景不長,老兵就陷入苦惱之中,自己苦苦掙紮了一個星期,沒有得到解脫。那天晚上,老兵坐在鋪上發呆,點長走到他眼前,直截了當地問:“遇到什麼難題了?是不是那個娜娜要涼你的菜?”

老兵歎息一聲,說還不到涼菜的地步,不過很危險了,她一定要來。我立即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說道:“你不是說她根本沒時間來嗎?”

老兵哭喪著臉,無奈地說:“她是沒時間,可是她說時間就像海麵裏的水,隻要肯擠,還是有的。”

我說:“你就勸她別擠了。”

“我勸不住,她要來陪我過‘八一’建軍節。”

“來就來吧,你緊張什麼?”點長說。

“不是緊張,她來我們這地方,就……”

“你別說了,”點長打住老兵的話,說:“我明白你顧慮啥,你放心,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留不住,咱們把倉庫收拾出來,歡迎她來,蔡強,別總顯示你自己,到時候給老同誌捧捧場。”

於是,我們連夜製訂了迎接方案,第二天就積極行動起來,把倉庫收拾的像洞房。我討好地對老兵說,老同誌,我弄得不錯吧。老兵說有點兒意思,我就又說:“老同誌,你的娜娜來的時候,我幫你接站去吧?”

點長在一邊接了話,說:“什麼事情你都想摻和!”

那天老兵就一個人去接趙娜了。老兵在站台上等待了很久,偏遠的小火車站沒有幾個接站的人,風從站台上掠過,卷起雜草雜物,漫天地飛舞。

火車誤了一個多小時才開過來,老兵急忙迎上前,從一節車廂跑到另一節車廂,慌張地尋找。車上沒有下來幾個旅客,但是老兵卻沒有看到趙娜,急得喊起來:“娜娜——”

趙娜就在他的眼前,她走過去捅了老兵一把,老兵才驚喜地說:“嘿嘿,一路辛苦。”

趙娜沒看老兵幾眼,目光就轉向四周,打量連綿起伏的群山。老兵心裏涼涼的,又說:“一路辛苦。”

“這兒……離部隊遠嗎?”趙娜問。

“遠,也不遠。”

“車呢?”

老兵的臉就紅了,指了指站台唯一的幾間平房。這時候,趕毛驢車的兵用樹條狠抽了毛驢,毛驢車就歡快地從房子後麵跑出來。

老兵說:“我們中隊就這麼一架……車。”

毛驢車走近站台,毛驢用力打了個噴嚏,驚天動地,把趙娜嚇了一跳。趕車的兵很熱情地上前接過趙娜的提包,說:“嫂子上車上車,一路辛苦,哎呀,我和普順林在這兒等了兩個多小時。”

女孩子隻要和部隊的幹部戰士搞對象,不管你結婚或沒結婚,都統統被叫作嫂子,既順口又親熱。趕車的兵把一塊嶄新的白毛巾鋪在車幫上,然後對著趙娜傻笑著。趙娜猶豫了一下,上了車,老兵暗暗鬆了一口氣,小心地坐在趙娜的對麵。趕車的兵站在車下,用樹條抽了毛驢的屁股,說:“走嘞——”

毛驢車“喟喟”走,趕車的兵跟在後麵跑,盡管跑得呼呼喘,嘴裏仍不閑著,說:“按說過些日子才給你們送水,正好嫂子來了,我順便拉了一桶,嫂子你盡管用,洗臉洗腳洗衣服,盡管用,你說是不是普順林?”

後麵沒人答話,趕車的兵回了回頭,看到普順林和趙娜沉悶著,表情冷漠,他就急忙閉嘴。毛驢車開始進山,毛驢吃力地奔著,車速緩慢。趕車的兵兩手推住車架,和毛驢一齊用力。後來老兵也跳下車,默默地推著車後幫。趙娜獨自坐在上麵,感到很不自在,看了看毛驢,也要下車,老兵急忙攔住她,說:“你別動!”

趙娜執意要下,老兵急得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幾乎帶著哭腔說:“你真的別下,你——”

趕車的兵轉過身子,一喘一喘地說:“嫂子,山路,不好走,你坐著,這驢,有勁。”

趕車的兵說話的時候,老兵死死摁住趙娜的胳膊,弄得趙娜不知所措,就又坐了。老兵鬆開手,滿臉羞紅。趙娜就在這個時候認真地看了看老兵,很深情的樣子。老兵知道她在看他,老兵埋著頭推車,渾身的力氣。山路凹凸不平,趙娜的身子隨著驢車的顛簸一起一伏,極有韻律。

當然,我們也不比老兵推驢車輕鬆。老兵走後,我站在哨上,一直盯住通往山外的小路,等待毛驢車的影子出現,眼睛都累酸了。點長忙著準備午飯,把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就站在屋子前朝山下張望,竟站了一個多小時。我想我站在高處,一定能比點長先發現驢車。但是,沒想到我眨眼的工夫,毛驢車一下子從遠處小路的地平線跳躍出來,速度極快。

點長說:“你看蔡強,那是不是……”

毛驢車由我們視線裏的一個點,漸漸長大,終於在我們院子停止了。趙娜從驢車上跳下來,打量著四周的群山,目光就盯住山頂上的木棍,驚奇地審視飄揚的白布。她說那是什麼?老兵和點長沒有吱聲,她就又說:“山頂上飄了些什麼白條條?”

老兵和我有個共同的規矩,就是不準提及黃狗的事情,免得點長傷心。趙娜剛到哨所,就捅了點長的疼處,當時的場麵顯得有些尷尬,弄得老兵左右為難。老兵忙扯了她的胳膊一下,並且丟了個眼色給她。

大概老兵和趙娜進了家屬房,老兵就把黃狗的故事講給趙娜聽了,因此等到點長進家屬房叫他們吃午飯的時候,發現趙娜的眼圈紅紅的。點長以為兩個人剛見麵就鬧了別扭,立即把老兵拉到一邊批評,老兵對點長搖頭,說沒想到她這麼感動呢。實際上,趙娜發現了那根豎在黃狗墳前的木棍是件好事,她能夠一下子切入到哨所兵們的內心世界,從而了解兵們真摯的情感和寂寞的心境。這的確是老兵沒有想到的。

下午,趙娜便不顧一路風塵,開始幫助我們洗衣服,弄得點長很不好意思,抱住自己的衣服躲來躲去,趙娜在後麵追住他不放,終於把髒衣服奪了去。也就是在那天下午,我們哨所屋子前的曬衣繩上,飄起了一條紅裙子,還有一些我們叫不上名字的婦女用品。

野風穀的風,在那個下午突然停止了瘋狂的嚎叫,悠悠地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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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部隊,兵們的親屬來隊,沒有特殊情況,一般都要給來親屬的兵3天假,讓他們陪親屬到部隊駐地的風景區轉一轉。我和點長也商量好了,老兵的女朋友來哨所後,3天不讓老兵上哨、做飯。雖然野風穀沒有什麼景點值得遊覽的,不過可以讓老兵陪女朋友聊聊天,加深加深感情。

但是老兵第二天就要求上哨。點長準備去接我的崗時,老兵也紮著武裝帶走出家屬房,兩個人爭來爭去都不相讓,而且聲音越來越高,火氣越來越大,像山東人剛吃完了大蔥就吵架,十足的衝勁。趙娜就從家屬房走出來,站在他們倆麵前一句話不說,像看熱鬧一樣,兩個人立即停止了爭論。趙娜才問點長:“我來不會影響普順林的工作吧?”

點長把頭搖的像貨郎鼓,說不會不會誰說影響了?我們早就盼你來現在可是把你盼來了。點長的口氣很容易讓人想起“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救星共產黨”的台詞,於是趙娜撲哧一聲笑了,說那好,該是普順林的崗就讓他站,這樣才是不影響他的工作。點長的嘴張了張,卻沒有說出話來,心裏暗暗讚歎趙娜既明事理又幹練聰穎,如果她有一天能和普順林一個鍋裏摸勺子,普順林真他媽福氣死了。點長想到這裏,就覺得有一種責任落在肩上,自己作為點長,怎麼也要想辦法讓趙娜了解哨所、了解普順林,點長就覺得今年的“八一”建軍節不平常,要過出一種氛圍,過出一些特點。

老兵朝點長擠擠眼,說我去了點長,你和趙娜做中午飯吧,不要讓蔡強表現了,他的技術不到火候。點長笑了,點點頭。

其實我在哨上就想著做飯的事情,琢磨老兵的女朋友喜歡吃什麼菜。下哨後,我看到點長正在收拾廚房,趙娜擇著青菜。我說,你歇著嫂子,我來幹。我又說,點長你也歇著。點長卻說:“你提水去,中午飯我做。”

“哎,今中午輪我做呀?”

點長直截了當地說:“你別顯擺了,你做的飯誰吃?”

點長這話說得很沒有水平,這不是成心給我難看嗎?平時總表揚我做飯的技術像小猴子爬杆,嗖嗖地向上躥,現在卻突然不說實話了。我就有些不高興,急巴巴地說:“嫂子,你等著看,看我炒菜……”

趙娜笑著安慰我,說:“你肯定會做飯,咱們一起做,我跟你學行嗎?”她這麼一說,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忙去提水。走到狗窩前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鳥蛋,就對著廚房喊:“嫂子,你快來——”

趙娜不知道發生了啥事,緊張地跑出來。我招呼她,說你來你來,看看我們的小鳥。她莫名其妙地問什麼鳥,小心地跟在我身後進了狗窩。站在哨上的老兵發現了我們的舉動,遠遠地喊:“別動呀,隻看別動,你這個新兵!”

趙娜看到鳥窩裏的鳥蛋,她像孩子一樣露出了驚喜,說:“哇——”

趙娜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鳥蛋,我急忙攔住她的手,說別動別動,大鳥發現有人動過,就把這些蛋丟了。她縮回手,說是嗎?我不敢肯定,隻說大家都這個說法,咱們還是不動吧。這時候點長在身後說話了,我就知道他沉不住氣要跟過來,還是個點長呢,說我什麼事情都想摻和,他不摻和別跟過來呀。他說:

“鳥有時比人還聰明。”

我沒搭理點長。我跟趙娜說話,他插一嘴幹什麼?我繼續跟趙娜說話,說等到小鳥孵化出來後,我們養著訓練它們,讓它們向東飛,它們就向東飛,吹聲口哨,它們就飛回來了,你信不信嫂子?趙娜說:“信、信。”

走出洞口後,我讓點長去做飯,趙娜還沒看見大鳥是什麼樣子,我們在洞口等它回來。點長有點兒不情願地走開了,他不是會做飯嗎?做去吧。我和趙娜躲在洞口一邊,終於等到大鳥飛回來。“呀——它的尾巴真好看!”趙娜喊。我就知道她會這麼說,於是故意很沉著的樣子,說你等看解化出來的小鳥吧,那才叫好看哩。

點長時不時從廚房探出頭,瞅我們一眼,有時還聽我們的聊天,跟著傻笑兩聲,一看就知道他不安心本職工作,正跑偏走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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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長在“八一”的前一天晚上就開了個點務會,布置了我們各自的工作,講了落實好工作的重要性,其實歸納起來就一句話,把建軍節的氣氛搞熱烈。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我們3個人的哨所和300人的兵營一樣,工作程序一點兒不少。

按照分工,我負責寫標語搞衛生,點長負責做飯,老兵負責布置晚會現場。可是我第二天翻箱倒櫃,隻找到一小條紅紙。我拿著去哨上請示點長,說就這麼一綹綹紙,能寫啥?點長說有這麼個意思就行,寫“慶祝八一”四個字。我說沒有毛筆和墨汁呀?點長說你豬腦子,不能想辦法?

我拎著紅紙進了廚房,在火爐下掏了些黑炭盛到盤子裏磨碎,加了水,然後把一塊布條纏在一根筷子上,製成了毛筆。我剛要潑墨書寫,忽然想起了家屬房的老兵,怎麼也得讓老兵在女朋友麵前露一次臉呀。我就端著這些物品去了家屬房,很謙虛地說:“老同誌,點長讓寫標語,我的字很臭,請你寫。”

趙娜去看老兵,一臉吃驚的樣子。本來這時候老兵應該主動表現一下,但是他卻謙虛起來,說我的字不行,不寫不寫。後來他經不住我的熱情勸說,就裝模作樣地寫了四個字。

“哎呀媽呀,這字,絕了!像……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狂草。”我一驚一乍地說。

趙娜捂住嘴笑。我還想繼續吹捧老兵,但是老兵已經受用不住了,揮手示意我快出去貼標語。

我們的活動主要安排在晚上,因為我們晚上能夠團圓。點長從半下午就和趙娜操勺子弄盆的,折騰著做飯,到晚飯時,桌子上擺了六菜一湯,是我到哨所後看到的最豐盛的晚餐了。趙娜坐在廚房等我們,而我們卻在宿舍裏化妝,我用黑炭在唇邊畫了胡子,裝扮成父親,老兵把趙娜的花手帕紮在頭上,穿著趙娜的一件上衣,裝扮成母親,點長脖子上係了紅領巾,還把他的軍用持包斜背在身上。我們三個人還沒有走出宿舍,就已經笑彎了腰。點長為了控製住局麵,對我說:“蔡強,從現在開始,今晚我們都聽你指揮了,直起腰來別笑了。”

我就指揮大家出場。我在前,老兵居中,點長走後,都憋住笑,一本正經地進了廚房。趙娜被我們這個陣勢弄懵了,愣了半天才發出笑聲,說你們沒吃飯就要演戲呀。我們並不理睬她,仿佛沒有她這麼個人存在,仍舊按照已經商定好的程序進行。首先由我講話,但是我從來連個點務會都沒有主持召開過,平時自己還牛呼呼的,現在麵對著三個人講話心裏還發慌,嘴裏像含了個驢屎球,語句都咕嚕不清楚。我說:“今天是建軍節,讓我們熱烈歡迎到我們家庭做客的趙娜嫂子,不,點長,應該叫同誌吧?”

點長小聲提醒我不要叫他點長,說著就和老兵鼓掌。於是我正了正身子,指揮點長給趙娜倒酒,說:“你、點長,給客人敬酒。”

點長忍不住批評我了,說:“怎麼又叫點長,叫兒子呀!連個父親都不會當。”

起初趙娜直喊“笑破了肚子”,後來弄明白怎麼回事後,忽然歎了一口氣,說:“你們真的像一個家庭。”

之後她的情緒就不太好,弄得我們的晚會都很沉悶,匆匆結束了。然後我們就在家屬房看電視,老兵要爬上房頂扶住電視天線,我拽住他,說你去陪嫂子,我上去。但是點長卻搶在前麵爬上房頂,笑著說:“我這個當兒子的應該表現一下了。”

我們就在屋子裏看電視,風很大,電視屏幕上模糊著,我不停地喊“向左向右再向左”。但是趙娜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經常朝門外瞅。後來她像征求我們的意見似的,說:“看不清,不看了吧?讓點長快下來。”

其實我們早就不想看了,都是在陪她,希望她看高興。她這麼一問,老兵忙站起來說:“不看了,累眼。”

趙娜迫不及待地走出去,對房頂喊:“點長——下來吧,風太大,別受了涼,我們不看了。”

點長卻來了積極性,怎麼叫都不下來,說:“你們繼續看,我沒事,上麵——涼快。”

趙娜連著叫了幾聲,聲音就變了,帶了些哭腔,我仔細去打量,發現她的眼睛濕潤了。我就急了,衝著房頂吼道:“兒子哎——你給我滾下來!”

點長在上麵愣了愣,慌忙說:“哎——我這就下去。”

“八一”後,趙娜對我們的哨所就有了感情,說我不來你們這兒,還真不知道部隊有這麼苦的哨所。其實比我們部隊艱苦的地方多著哩,在大西北粗野的風裏,還有清靜的地方?我沒事的時候,就把從點長那裏聽來的故事,講給趙娜聽,並且根據自己的想象力,又添油加醋發揮一下,經常把她感動得眼窩潮濕。

後來,我們在院子訓練的時候,趙娜總是站在一邊看,弄得我們挺緊張。當然,我們的訓練更認真更賣力。有時我站崗的時候,她也站到哨樓旁,問我是否寂寞,我很平淡地說習慣了,還說寂寞了好,可以磨煉人的耐性,你看哪一個成就事業的人沒有經過一番寂寞?趙娜連連點頭,說對對,寶劍鋒從磨煉出。

一天,我在哨上站崗,趙娜正在院子裏看點長和老兵訓練,忽然間,她看到大鳥從狗窩裏飛出,就想起去看看鳥蛋了。她走進洞子,站在鳥窩前專注地看了很久,竟產生了摸一摸鳥蛋的欲望,於是就小心地撿起兩個鳥蛋放在手心裏,很得意地笑了。這時候,大鳥飛進洞子,她擔心被大鳥發現,慌忙把鳥蛋放回鳥窩。然而,倉促中,一枚鳥蛋滑落到鳥窩外麵摔碎了,在她的驚叫聲中,大鳥撲棱棱飛出洞口。

趙娜知道自己闖禍了,愣愣地看著地上摔碎的鳥蛋不知所措。老兵和點長聽到叫聲衝進洞內時,她仍舊傻乎乎站著。老兵一看眼前的景象就明白了,氣憤地說:“你,誰讓你動的?出去!”

趙娜羞愧地跑出去。點長很快鎮定下來,捅了老兵一拳,說你嚷什麼嚷?不就一個鳥蛋嘛,碎了就碎了。老兵收拾了碎鳥蛋,說大鳥還會回來?點長也不敢肯定,兩個人就在洞口外觀察,看到大鳥飛了進去,又很快飛出來。老兵就說:“你看你看,它走了吧?”

點長雖然也有些疑惑,但是仍然批評老兵,說現在說不準呢,晚上才能知道它走沒走,你咋呼啥?點長批評著老兵,他的心裏也是直敲小鼓,擔心大鳥真的不回來了,更擔心由此給趙娜帶來的自責。

天剛黑下來,我們3個兵和趙娜打著手電筒,躡手躡腳地走進洞子,每個人心裏都滿懷了希望又忐忑不安。光線照到鳥窩裏,不見大鳥的影子,隻有四個鳥蛋靜靜地臥著。老兵狠狠地歎息一聲。

回到家屬房,趙娜就抽泣起來。我生氣地罵大鳥,說嫂子,沒事,它不回來算了,我們把鳥蛋放在被窩裏也能孵化出來,你信不信?點長也安慰她,說鳥蛋就放鳥窩裏,還會有別的鳥來安家。

老兵始終低頭不語,像欠了別人二百吊錢似的,哭喪著臉。我還要勸嫂子,點長暗地裏踢我一腳,示意我退出家屬房。點長的腳沒輕沒重的,把我的腳脖子踢了塊青紫。

我退出家屬房並沒有走開,趴在門外朝裏瞅,估計老兵要批評女朋友。但是,老兵一直不抬頭,趙娜先說話了:“過兩天,送水的車該來了,我想跟著車走。”老兵像被灼傷了似的突然站起來,看了趙娜半天,似乎在觀察她的表情,然後才說:“我這個人的脾氣不好,可你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走。”

趙娜不說話,老兵又說:“我們以後就是分手,你也再住幾天,你現在走,他倆心裏都不踏實,委屈你幾天,在這兒裝裝樣子。”

趙娜走到老兵身邊,看著老兵的臉說:“我現在最好是離開這兒,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回去等你,一直等下去。”

老兵一下子就哭了,抓過趙娜的手。我急忙走開了,因為我發現自己也哭了。回到宿舍,我立即告訴了點長,希望點長明天去勸勸趙娜。他卻搖頭,說怕是留不住她了。

趙娜真的走了。在她和老兵坐上驢車的時候,點長從狗窩裏跑出來,把鳥窩雙手遞給趙娜。陽光下,四個鳥蛋光滑閃亮。點長說:“喜歡,帶上留作紀念,別忘了我們哨所,常來信。”

淚水在趙娜的臉上流著,老兵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急忙把頭轉到一邊,凝望前麵的群山。驢車開始朝山下移動,我站在哨上舉手敬禮,並大聲喊道:“嫂子——多保重!”

趙娜把鳥窩舉起來,對著我晃了晃,她已經哽咽的說不出話。然而,她舉起的鳥窩就是一種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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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娜走後,我們哨所那間當作家屬房的倉庫一直空著,奇怪的是,我們誰也不說是否應該把倉庫恢複到原來的樣子,於是它就保留著趙娜來住時的原貌,連她使用過的鏡子還擺放在桌子上。我從窗前走過,偶爾還伸著脖子探一眼,自己也弄不明白要看什麼。但是那個狗窩卻被我們封堵死,我們不談論黃狗也不談論鳥蛋也不談論愛情了。

後來我就學會了看山,像點長那樣一看就是一個上午。原來看山是很有意思的,每天的山都在變化,它的顏色隨著天氣、陽光、季節和你的心情,或濃或淡,或青或紫。我能從山的身上讀出濃得化不開的鄉情,也能夠讀出幾分憂傷幾分迷蒙。當然,我還可以讓目光棲息在山坡上什麼都不讀,任憑思緒天馬行空,而山隻是目光的載體。

山色在我們目光的審讀中,一日日變黃,然後是灰白。風越來越冷,而山上的稀疏的雜草也越來越枯硬,甚至能在冷風的撩撥下吹奏出一種淒涼而委婉的曲子。陽光一天比一天缺少溫度,野風穀四周山體的陰影部分就顯得濃厚而冷漠。如果是星期天,又遇上一個難得的好天氣,我通常是和老兵下棋,就坐在哨樓旁邊,坐在站哨的點長的腳下。點長常常瞅棋盤幾眼,雖然他並沒有看出什麼玄機,卻仍舊弄出一副大吃一驚的神色。我不會再計較一盤棋的輸贏了,我隻是陪著老兵倒騰棋盤上的那些棋子,有時還能錯把老兵的棋子當成自己的使用了,並把自己手下的將士斬首。老兵總是心疼他的每個棋子,個個都是他的心頭肉似的,吃他一個很不容易,經常是被我吃了吐、吐了吃,一盤棋能走到日落西山。

我已經忘卻寂寞了,日子過得從容不迫,並且有滋有味。點長甚至在點務會上還表揚了我,說我能夠端正思想,沉得住氣,紮得住根,安心艱苦哨所,無私奉獻青春之類的。

一天夜裏,我起床解手,披了衣服拉開門,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冷戰,就愣住了,怎麼門外白得耀眼?我走出去用腳踩了踩,不是月光是“咯吱”響的雪。返回屋子後,我就捅了捅老兵,說:“哎,外麵下雪了。”

老兵翻個身子,含糊不清地說:“別鬧,別別……睡覺呢。”

“真的,騙你不是人。”

旁邊的點長睜開眼睛,愣了片刻,起身掀開窗簾,驚奇地說:“咦,這麼早呀?比去年提前了快一個月。”

點長走到屋子當中的火爐旁,打開爐蓋看一眼,添加了煤塊,鑽進被窩,正要拉滅燈的時候,一隻老鼠從門縫擠進屋子,蹲到火爐旁。我剛要喊叫,被點長製止了,於是就繼續看下去。這時候老兵也已經醒了,我們都趴著身子,靜靜地看老鼠烤火。這個小東西竟將兩隻前爪抱於胸前,身子坐立起來,真是人模狗樣的,還挺可愛。

窗外,風呼叫著吹過,掠起陣陣碎雪。

落雪後的那個星期天的上午,驢車送水來了,趕車的兵對點長說:“點長,指導員讓你下山去中隊部一趟,跟著車走。”

點長愣了愣,嘴上自語“啥事兒這麼急呀”,然後就上了驢車。

晚飯的時候,點長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路趕回來。他對我和老兵說自己已經吃過飯了,我就和老兵吃飯,說指導員還真夠意思,請點長吃了兩頓飯呀,其實也應該,我們點長一年才去中隊部兩三次。但是,老兵隻吃了幾口飯就擱下了,坐在那裏琢磨著。老兵就是老兵,不像新兵一樣頭腦簡單,腸子直通通的不拐彎。他琢磨了一會兒,突然說:“點長不像吃了宴席那樣開心呀?”

老兵就站起來朝宿舍走,我也跟在他後麵去了。我們看到點長仰麵躺在鋪上,這是過去沒有過的動作,他從來不在整好的鋪上隨便坐臥。老兵上前摸了摸點長的額頭,點長看了老兵一眼,並沒有說話,讓老兵仔細地摸了。老兵問:

“哪裏不舒服,感冒了?”

點長搖搖頭。老兵坐下了,挨著點長的身子很近,就像我每次病了後,點長坐在我身邊一樣那麼親近。“出了什麼事情了?”老兵問。

點長沒有說話,老兵對我揮揮手,說蔡強同誌你吃飯去吧。我明白他是讓我先出去一下,而且他使用了“同誌”這個稱呼。我剛到哨所的時候,他曾這樣稱呼過我幾天,後來就直呼名字了。我立即嚴肅和莊重起來,說道:“是!”當天晚上,點長坐在桌子前整理抽屜,一直忙到半夜。我納悶了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上午點長去站哨的時候,我才有機會湊在老兵身邊探聽情況。我聽了老兵的話,當即跳了起來,說:“點長真的要走?”

老兵點頭,說沒有幾天了,真快,一晃就一年,我好像覺得昨天剛把老點長送走。

我和老兵半天找不到話說了,從窗口打量著站在哨位上的點長。當我的目光從點長身上收回來時,突然發現點長抽屜上的鎖開著。

“點長的抽屜……”我說。

老兵的目光也落在抽屜上了,後來我們的目光對視一下,立即心照不宣地走過去,我們要看看點長的抽屜究竟鎖了些什麼寶貝。我從一個小塑料袋裏發現了點長的家信,就攤在桌子上和老兵一起看。剛看完一封,我就吃驚地對老兵說:“你快看看這封!”

老兵也抖動著他手拿的信,說:“你看看這封!”

我們交換著看完。我說怪不得點長不願讓我們看他的家信呀,點長他……老兵呆呆地坐著不說話,我又說,老同誌你說點長複員後到哪裏?老兵還是不吭氣,就像被人兜頭砸了一悶罐子,悶頭悶腦的了。

沒過了幾天,點長便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了,把該移交給老兵的交給老兵,把一個日記本送給我,把一雙磨破了的黃膠鞋看了一眼又一眼,然後用力拋向山穀。點長很慢地整理物品,有的東西能打量半天才作出處理。我們知道他在梳理當兵三年來的記憶,在把那些難忘的時光整齊地紮結起來,以便帶回家鄉,供他在以後漫長歲月中回嚼。

我和老兵在一邊看,但是我終於憋不住心裏的那些翻來滾去的話,就叫一聲點長,說:“對不起點長,那天你的抽屜沒鎖,我們偷看了你的家信……”點長怔了一會兒,才平靜地說:“是我對不起你們,一直沒說實話。”接下來,點長就把他的家庭情況詳細地告訴了我們。當我們了解了一切的時候,我們悔恨過去沒有能給點長一些溫暖,我立即說:“點長,你複員後去我家吧。”

老兵瞪我一眼,說道:“去你家?你是回民,點長到你們家能吃、吃那個嗎?”老兵又對點長說:“到我家吧,我家在鎮上,有房子,我今晚就給趙娜寫信,讓她去車站接你,她幾次來信都問你好,如果知道你去,一定高興呀!”我有些焦急,反駁道:“一國可以兩製,一個家庭也可以呀。”

“謝謝你們,”點長歎息一聲,說道:“我還要回老家照顧母親。”

“她都不願要你,還管她……”我說。

“我母親很可她是沒有辦法。”

我的眼睛有些潮濕了,說點長你能不能不複員?再留一年吧。點長微笑著說:“實行新的兵役法後,今年三年的兵必須要走,我也想留一年,繼續給你們當兒子……”

我的眼淚就流出來。點長說你看你看,哭什麼?還當父親哩。點長說著,抱住我的肩拍了拍,鬆開,緊接著又抱住,這一抱似乎永遠不想鬆開,手指緊緊地摳住我的肩頭。

老兵哭了。

點長也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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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長走的那天,他爬上了山頂,在黃狗墳前站了很久,山頂上粗硬的風很快把他的臉吹成了紫紅色。

“阿黃,我回家了,阿黃……”他說。

毛驢車載著點長下山了。在闊的天、高的山、深的穀之下,矮小的點長的影子漸去漸遠,終於變成一個點,永遠停留在我的視線那端。

}pr}本文榮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1997—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