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滿風的山穀(2 / 3)

點長抬眼看了看漸濃的夜色,說差不多了,集合吧,老兵普順林也就緊挨著我站定。點長平時說話的聲音不大,而且是慢吞吞的,恨不得把一句話拖成兩句說。但是,他站在我和老兵前麵整隊的時候,聲音卻提高了八度,把隱入夜色的山穀喊得更加寂靜。整完隊,點長挨著老兵站定,一句話不說了。黃狗在我們身前身後轉著,不時地嗅我們的腳,而我們3個人一聲不吭一點兒不動地站著。我站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點長讓我們傻站著幹什麼,要點名就點吧,我和老兵都站在他的旁邊,有什麼好點的,不就是走個形式。

幾分鍾後,我聽到遠處的山穀裏突然傳來模糊的聲音:“稍息——立正!現在開始點名。”我打了個激靈,激動地昂起頭,朝遠處那座最高的山峰眺望。我明白了,這一定是排長的聲音,此時的排長就站在山尖尖上,凝視著我們1號執勤點的方向。遠處黑黢黢的,沒有一點兒燈火,我的頭就極力向前探去,希望能看到些什麼。點長和老兵都抻著脖子對山穀答“到”,後來我也似乎聽到了由遠處傳來了自己的名字,但是卻愣愣地對著山穀發呆,怎麼也張不開嘴。

點長氣憤地小聲說:“點你哩。”

我才結結巴巴地答了聲“到”,那聲音仿佛不是從自己嘴裏發出的。點名完畢,我清醒過來,問點長,排長能聽到我的聲音嗎?老兵搶著回答,說:“能,你以後說話小用點兒力氣,別讓那邊的排長聽到了。”

點長和老兵進了屋子,我卻在外麵站著朝遠處張望了很久。從此以後,每個星期天晚上的點名,就成為我的一種期待,我期待著一個沒有見過的人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我甚至想看看排長長得什麼樣子,聽聽排長的真實聲音……總之,我非常渴望能與排長對話。終於有一天晚上,當排長點到我的名字時,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強烈欲望,竟對山穀喊道:“排長我是蔡強——”

當時,點長和老兵都傻了眼,呆呆地看著我說不出一句話。點名後的點務會上,點長和老兵把我像烙餅一樣翻來覆去地批評,折騰了兩個小時,最後我在會上做了檢查,表示今後再不發生類似的問題,點長和老兵才長歎一聲,似乎把胸口憋著的悶氣算是順出去了。事實上,就在我受到批評的兩天後的上午,排長走了兩個小時的山路,翻過了五座山峰,來到了1號執勤點查勤,並與我們共進了午餐。排長到哨所的具體過程就不必說了,誰都能想象出我們3個兵那種興奮的樣子,就連一向走路沉穩的點長,都由於過度興奮,腳下一滑摔了一跤。應該說這樣的日子在哨所並不多見。隻是,後來星期天排長點名的時候,我卻不像過去那麼激動了,並且失去了過去那種等待星期天晚點名的心情,那是一種激動而幸福的等待呀!於是,我的生活就又平淡了許多。

有一天,我突然生氣地對老兵說:“排長來查勤幹什麼?”

當然,老兵聽不懂我的話,也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他反問我:“你說幹什麼?你都不知道排長為什麼來查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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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太陽從東麵的山峰上冒出的時間提前了20分鍾的時候,才覺得天亮得早了。就這麼個很平常的發現,讓我驚奇了好半天,並琢磨著下哨後如何把這個發現告訴老兵。點長和老兵都不戴手表,太陽騎在東邊山頭上時,他們就說9點30分了,哨樓的投影與兩腿的投影重合時,他們就說該做午飯了……慢慢地,我也很少看手表了,也學會了從太陽的方位和一明一暗的投影裏,看時光的流逝和陰陽的交替。對於我們來說,早幾分上哨或者晚幾分下哨都無關緊要,時間仿佛一直圍繞著山穀旋轉,永遠流淌不出去,而這麼多漫長的時間又並沒有多少用途,所以總也揮霍不盡。按說,現在已經到了換崗的時間,點長和老兵還在訓練擒敵技術中的“掏襠砍脖”,你掏我一動我掏你一動,交叉操作。我並不想提醒他們,目光很快從他們身上移開,去看周圍一成不變的景物。陽光下,山峰上稀疏而灰白的小草仍是兩寸多高,並沒有見長。由於嚴重缺水,它們的身軀生長得幹瘦而堅硬。風把它們吹得東張西望。那片陡然聳立的岩石仍是一副思想者的姿態,太陽的光線從它頭頂上流瀉下來,勾勒出它一陰一陽的麵孔。從左邊看,它是在平靜的思索之中,但是換個角度,我的視線從陰影進入畫麵,它的表情就顯得過分憂傷了。

當然,漫過山頂的小草再朝遠處看,就是或明朗或灰暗的天空了,除此之外還能看到什麼?我收回目光的時候,就自語道:“在這山窩窩裏待三年,死人也能憋出屁來。”

我的話剛說完,就看到了山路上出現毛驢車的影子,立即有了不少的精神。我不急於告訴他們,盯住毛驢車不眨眼地看。毛驢車在我的目光裏漸長漸大,隱隱約約聽到驢蹄“嘚嘚”的聲音了,我才喊道:“點長,送水車來了。”

點長和老兵停止了“掏襠砍脖”,一齊朝山下張望。老兵看清了毛驢車後,立即跑下山迎接。毛驢車每次送水,都捎來執勤點的報紙、信件和糧油蔬菜。當然,老兵迎接的是封存著他女朋友的甜言蜜語顛簸了幾千裏的來信。老兵的女朋友和老兵一樣愛寫信,有時一口氣寫幾封,在信皮外標明序號,讓老兵讀起來就像讀章回小說那麼過癮。

老兵在路上就把女朋友的信拆開,先是粗粗地瀏覽,目光跳躍在字裏行間打搜著實在的內容。老兵看到點長站在路口等待毛驢車走近,老兵就直截了當地說:“沒有你的,有蔡強的。”

點長雖然知道可能沒有自己的信,但是他聽了老兵略帶諷刺的話後仍有些胤尬,就隨手拍拍毛驢的脖子,去向水窖裏抽水。

我聽到有自己的信,就在哨上著急地問老兵:“我的信,哪兒來的?”

“不是你女朋友,放心站崗吧。”

因為看信心切,我就催老兵換哨,說你看看太陽都移到哪裏了,還不換哨?老兵習慣地朝太陽瞟一眼,然後懷揣女朋友的信來換崗,臉上掛著笑眯眯的神色。我忍不住問:“又是你那個娜娜來信了?”

“不該問的不問。”

“又說想你了吧?”

“不該打聽的不打聽。”

我和老兵交接完哨,卻不肯走開,要看看老兵的那個娜娜在信中說了些什麼。老兵說沒啥,真的沒有說啥。但是我才不信他的話呢,沒啥怎麼不讓看,看一看怕啥?又不是看一眼少一眼,你說點長自私得家信都不讓我們看,你不自私你讓我看呀,我就不信她能哈都不說,她總要說點兒什麼,比如想你、夢到你……老兵經不住我嘮叨,就拿出信交給我,說看去看去,不看能憋死你。我立即喜笑顏開地在陽光下看信,那副陶醉的樣子讓老兵很不舒服,老兵就說:“又不是看自己女朋友的信,帶著這麼多感情色彩幹啥。”我沒有理睬他,邊看邊聲情並茂地讀道:“每當夜晚,檸檬的月色從窗戶透進來,我就思念遠方的你,我的心就和你走到了一起。你說你們的軍營綠樹掩映,四周是高樓大廈和寬闊的馬路,我多麼想和你一起漫步在其中……”我停止讀信,抬頭看老兵半天,然後打量四周,苦笑著說:“乖乖,我怎麼就看不到綠樹,你吹牛也不怕閃斷了舌根。”

老兵不屑一顧地瞅了我一眼,說道:“你個新兵,還嫩吧?我如果說這兒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她還不把我看得沒一點兒出息?”

“她幾次說要來看你,一來不就露餡了?”

“她隻是說說,哪有時間來。”

老兵的對象叫趙娜,在飯店當會計,飯店是趙娜的舅開的,據趙娜給老兵的信中介紹,說生意很火爆。老兵以為趙娜有意向他吹唬她舅的能力,有一次他給趙娜寫信,就說自己複員後也開飯店,一定也會掙大錢,沒想到卻被她來信批評了一通,說他沒有大誌,然後鼓勵他好好當兵,當出點名堂來。老兵捧著趙娜的信,心想在這山窩裏能幹出個啥名堂?如果當三年兵複了員,她還會不會和自己談朋友?想到這些,老兵就煩躁,但是兵還要在野風穀當,日子還要這麼過,時間久了,老兵就想:“去它的,管它怎麼樣,先談著再說,能多談一天算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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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兵的家信來的多,趕車送水的兵見慣了,並不當回事兒。點長一年沒有幾封信的,突然有一封,趕車的兵也看著金貴,總是親自交給點長。這天下午四點多,我站在哨上報告送水車來了的時候,點長正揉饅頭準備做晚飯,手上粘著麵。點長在廚房聽到了我的喊叫卻沒出來,依舊吭吭哧哧地揉麵。老兵照例跑下山去迎接,並且又接到了娜娜的來信,但是他這次沒有慌著拆開,而是盯著趕車兵手中的另一封信。老兵說,你給我看看,真是點長的家信?趕車的兵不給,說我騙你幹啥,不是你的你看什麼。老兵焦急地跟在趕車兵身後走,遠遠地就喊:“點長——你的信!”

點長愣了愣,並沒有立即走出來,因為他對老兵的話並不是完全相信,當趕車的兵走到廚房門口,揚了揚手裏的信,點長才慌忙搓了搓手上的麵挖瘩,接過信。點長飛快地瞟了眼寄信人的地址,就把信塞到兜裏,然後向趕車的兵道謝。老兵一直在一邊觀察點長的動作和表情,見點長並沒有立即看信,就問:“誰來的?”

“家裏,沒什麼事。”點長平平淡淡地說。

點長感覺到兜裏的信沉甸甸,他知道母親沒有重要事情是不會來信的。他草草了事地把饅頭蒸上,本來想回了宿舍看信,但是老兵總是在一邊斜視著他的褲兜,像個伺機而動的扒手。點長就開始炒菜,顯得慢條斯裏的。

我下哨後,老兵就把點長來信的消息告訴我,並偷偷指了指點長的褲兜。

“點長還沒看?”我問。老兵搖搖頭,臉上顯出過分的驚奇。點長很有耐性地把一封家信揣兩個多小時不看,真讓我吃驚,同時也給這封信塗抹了一層神秘色彩。晚上,我們三個人坐下吃晚飯的時候,我暗暗地瞟了點長幾眼,發現點長的神態並沒有什麼特別。但是,老兵吃了兩口菜就叫起來,用力咂咂嘴,說:“哎,這菜……你放了什麼裏麵?”

老兵又夾一筷子菜放嘴裏,“吧唧、吧唧”地咂摸。點長也急忙認真品嚐,然後忽然開朗地說:“呀,放鹽放錯了,放了白糖。”

點長急忙去挖了一勺子鹽,放進菜裏攪拌,不好意思地笑,說你看你看,我這老同誌也犯低級錯誤了。按說這樣的低級錯誤是可以開心地一笑,不需內疚和不安,但是,我卻忽然間從點長擠出的笑裏,發現了異樣的表情,那是一種深埋著的煩躁和無奈!

之後點長沒有說一句話,吃飯的速度很快,吃完後就起身回了宿舍。老兵對我使個眼色,我們就尾隨其後。點長坐在桌子前展開信,匆忙地看,老兵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後,抓住信的一角大喊:“誰來的信,還躲著我們看呢。”

點長反應迅猛,這是我沒有料到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麼衝動。他站起來,抓住老兵的手腕去奪信,並憤怒地說:“你幹什麼你!”

老兵已經顯得很尷尬,但是又不能立即鬆手,那樣就更沒有趣了,所以老兵勉強地抵抗著,還發出“咯咯”的笑。點長的動作很粗硬,一下子把老兵摁倒在鋪上,去扳老兵的手指。老兵“哎喲”叫一聲,鬆了信,疼痛地甩手腕,憤憤地說:“操,不就一封信嗎,有什麼了不起的?你看別人的行,別人看你的你就急,以後誰也別跟誰摻和!”

老兵一甩手出了屋,門“咣”地帶上。點長把信搶回去後,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過分衝動,一下子愣在那裏。我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麼,尷尬地站了幾分鍾,然後訕訕地退出去。我看到老兵坐在屋前的山坡上生悶氣,就走了過去。我說老同誌你的手腕沒事吧?老兵頭也沒抬。我又說老同誌你下棋嗎?咱倆到廚房下棋吧。很明顯,我想安慰老兵,但是老兵卻突然把憋著的氣撒給了我,說:“你滾遠一點兒好不好?我說過了,以後誰也別跟誰摻和!”我愣了片刻,心裏罵了句“狗咬呂洞賓”,轉身回屋。點長已經收起了信,呆坐在桌子前。他見我進屋,看了看我,似乎等待我說點兒什麼,而我卻哈話不想說,一頭倒在鋪上。點長在屋子裏一定聽到了老兵對我說的話,也一定看到了我淚汪汪的眼睛,但是點長沒說一句話。

過了很久,老兵才回屋悶悶地脫衣睡覺。點長走到他鋪前,內疚地說:“弄疼了你的手腕了吧?對不起了。”

老兵不理睬點長,放下蚊帳。點長就又坐回了桌子前。屋子裏的氣氛很沉悶,任何的一點兒響動都對感覺帶來強烈的刺激。我實在受不住這種氛圍的壓迫,也三下五除二地剝了衣服鑽進蚊帳。

點長靜坐了一會兒,就展開了信紙,但是卻久久沒有落筆,此時他的心情有誰能夠理解呢?後來,當我和老兵知道了一切的時候,已經無法彌補我們的遺憾了。

在這裏,我有必要把點長母親來信的內容簡介一下。本來點長的父親在點長入伍後的第二年就把點長推給了他母親,母親覺得點長人在部隊,並不需要她撫養,所以也就默認了。但是,最近她聽說點長年底可能複員回鄉,她就覺得是個問題了,於是寫信給點長,說她將來沒有能力為點長蓋房子娶媳婦等等。父母離婚的時候,點長還不滿18歲,按照法律程序,已是成人的點長現在還有權利重新選擇一次隨父或隨母的權利。母親在信中說:“這是關係到你以後生活的大事,一定要考慮周到。”

點長沒有選擇父親也沒有選擇母親,他在回信中說自己複員後,單獨落戶。點長什麼時候寫完信什麼時候睡覺的,我和老兵都不知道,我們早已睡熟了,而且那天晚上我還做了一個夢,不是夢見了父母就是夢見了女朋友。點長在我們睡熟的時候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後,他一定很孤獨地又靜坐了很久,或許還給我們掖了掖蚊帳,然後羨慕地打量了我們幸福的睡態。我在點長複員時知道了他家庭的情況後,就反複地回想這個晚上,試圖憑借自己的想象力進入點長當時的那種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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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似乎是下了決心不搭理點長,對我也是橫眉豎眼的,偶爾跟我說句話,就像冒了個水泡,咕嚕一聲就完了,讓我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我隻能問一句:“什麼?老同誌?”

老兵瞥我一眼,卻不肯再重複他的話,讓我沒完沒了的尷尬。

本來哨所就我們三個小卒,而且最初相互見麵沒有幾天,趁著一股新鮮勁,把彼此要說的話很快說完了,之後除了每天彼此必需要說的話外,比如說開飯了、上下哨的交接語等,其他話都很節省。點長和老兵在這兒待久了,已經習慣了這種平靜和沉悶,而我卻沒有磨煉出這種耐性,已經越來越感到了寂寞和無聊。現在,點長和老兵處於“冷戰”狀態,連一些必說的話也精減了,我就更覺得日子疲遝而漫長了。

點長畢竟是我們哨所的最高領導,政治覺悟高,意識到由於自己的行為,破壞了哨所祥和的氣氛,於是就主動向老兵靠攏,希望取得老兵的諒解。但是老兵總是躲著點長,不給他表達的機會。到了星期天,正趕上老兵上午站崗,點長就在山坡上散漫地走,最後轉悠到了哨樓旁。

老兵的手腕已經貼了膏藥,由於穿著短袖上衣,白色的膏藥片子就很醒目。點長的目光在膏藥上逗留了一下,然後才問:“手腕腫了吧?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老兵不說話,把臉扭向一邊。點長很無奈,就在老兵的旁邊坐下,撿起泥塊朝山坡下擲去,一塊又一塊,很有節奏。

我不願看點長和老兵在山坡與太陽之間所構成的畫麵,這種畫麵所表達出的意境僵硬而沉悶,時間仿佛被他們固定在那裏。我瞅了瞅對麵的山峰,有一朵白雲正悠閑地在上麵浮動。“把它扯下來!”我突然發狠地自語。其實在野風穀裏,我始終像一隻蝴蝶或者是一隻媽蚱,總不能閑靜下來。我發瘋似的朝山上跑,在地上臥著的黃狗發現了,立即昂起頭警覺地觀察,然後也彈跳起來,跟在我身後跑,於是我放開喉嚨喊:“衝呀——”

山穀回響著我的呐喊,山穀在我的呐喊中旋轉起來。

黃狗似乎在向我展示它的體力,它快速跑到我前麵,然後蹲下,遠遠地看著我呼哧呼昧爬,在我快要接近它的時候,它便突然躍起,一個急衝鋒,又在我前方蹲下來,搖著尾巴欣賞我狼狽的樣子。

我一步三磕頭地爬上了山頂,身子一仰就躺在地上。清涼的風拂過麵頰,爽快愜意,天空上白雲悠悠,遼遠而寧靜。在天空之下,我努力放平了身子,大口喘氣,似乎在山穀裏憋了很久了,終於暢快地呼吸一次。直到喘氣均勻了,我才慢慢仰起身子抬頭朝遠處看去——我的呼吸立即屏息了,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壯觀,令人驚心動魄。層層疊疊的山峰煙霧繚繞,虛無縹緲,由近而遠瞭望,“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那神韻,排山倒海,氣勢磅礴。

等到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興奮地下山後,點長已經做好了午飯在等我。點長問我幹什麼去了,我說爬山,“點長,以後我們就不要訓練齊步正步,幹脆爬山好了。”我本來想把爬山的好處給點長羅列一下,但是發現他的臉色陰暗著,就忙低頭吃飯了。我估計點長要說點什麼,就等待著,而他卻半天不吭氣,斜著眼看我,看得我嘴裏含著一口飯都不敢咽了,直挺挺地等待他說話,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誤。

後來,他突然用筷子敲了敲碗邊,敲得我心驚肉跳,才說:“你想到安全了嗎?”

我睜大眼看點長,一副茫然的樣子。

“這兒的山又滑又陡,摔壞了胳膊腿的,誰負責?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待一會兒?”

我仍含住一口飯,不吐也不咽,更不說話。點長就停止了批評,說你還不快吃飯?吃完了去換老同誌的哨。

大約在下午三點多鍾,點長去接了我的哨。我回宿舍,看到老兵又趴在桌子上寫信,就悄悄退出來,卻找不到事情做,於是在屋子前坐下,在地上畫了一個五子棋盤,獨自走五子棋,打發了下午剩餘的時光。

晚飯輪到我值班,我正在廚房忙活的時候,老兵提著暖瓶去廚房的火爐上取水,看到黃狗在廚房裏轉悠,就憤怒地踢了它一腳,說:“你滾出去,找你的爹去!”

黃狗哼唧一聲跑了。這就是老兵不對了,你對點長有氣,有本事去踢點長一腳,對著黃狗耍啥威風?黃狗懂什麼,踢它一百腳有什麼用?再說了,黃狗雖然是點長從路邊撿回來的,可也不是他一個人的,是我們整個哨所的呀,它給哨所帶來了多少歡樂?它已經算是哨所的“人丁”了。那是去年春上,點長下山去中隊部辦事,返回時在路邊發現了一條小狗,當時正害著眼病,可能是被主人扔出家門的,已經奄奄一息,點長就把它抱回來。哨所的三個兵精心照料,竟把這個小東西救活了,老兵去年還是新兵,對小狗的關照最多,怎麼現在卻把它算作點長的了?

我在案板上切著土豆,心裏正生著老兵的氣,一隻老鼠從我的腳邊大搖大擺跑過去。過去這些老鼠不隻一次在我眼前炫耀它們身子的肥碩,我根本不理睬它們。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我正生著老兵的氣呢。於是,我上前一腳,想踩死它,可是連根老鼠毛也沒踩著,老鼠一竄就沒有影了。我繼續切土豆繼續生氣,除去生老兵的氣,還生老鼠的氣了。然而,隻放了個屁的工夫,老鼠又不知從什麼地方走出來,牛呼呼的樣子,我隨手抄起個大土豆,狠勁砸去,老鼠極快地躲進牆角的洞子裏,我隻好把弄髒了的土豆撿回來重洗。

“好呀,跟我作對是吧?”我覺得不能咽下這口氣,換了誰也不會就這麼蔫不唧的算了。我弄了半塊饅頭,抹上了用來滅蚊蟲的“敵敵畏”藥,放在洞口處,笑道:“來吧,米西米西,小東西!”

折騰了半天,耽誤了做飯,我瞅一眼外麵的太陽,知道點長快下哨了,於是慌忙拎著水桶去水窖提水。那天下午,黃狗可能是餓了,它瞅見我和老兵都不在廚房,快速跑進去,四處嗅著,終於發現了老鼠洞口的饅頭,叼起來溜走。本來黃狗沒有這個毛病,但是那幾天因為我們三個人之間的緊張關係,似乎都心不在焉,忘了認真地喂它。

我剛做好飯,老兵進了廚房,自己從蒸鍋裏抓了個饅頭,坐下就吃。按慣例,晚飯是我們的團圓飯,三個人要一起吃。我不敢直接提醒老兵,就站在門口瞅了瞅漸黑的天色,說:“點長還有幾分鍾該下哨了吧?”

老兵斜了我一眼,弄得我挺緊張,急忙說:“你吃老同誌,你先吃。”

我看到點長已經從哨樓朝山坡下走,就開始往桌子上端飯。點長還沒有走到狗窩,就聽到黃狗嗚咽的叫聲,他便緊張地跑過去,說:“阿黃,你怎麼了?阿黃——”

我在廚房聽到點長的叫喊,也朝狗窩跑去,老兵捏著半個饅頭,站在廚房門口張望。

“蔡強,別靠近!”點長大聲說。

我們遠遠地看著黃狗在地上滾動。片刻,黃狗尖叫著跳起來,朝山上狂奔,我們3個人跟在後麵跑,看著黃狗一頭栽倒了,然後渾身抽搐,然後一動不動。這個過程中,我們都張大嘴,一句話沒有說出來。

最先憋不住喊叫的是我:“點長,阿黃死了?”

點長沒說話。我問的也是多餘,黃狗已經不動了,不是死了是睡著了?老兵捏著半塊饅頭,吃驚地說:“哎,說死就死了?”

“它得的是急症,好像吃了什麼東西?”點長小心地蹲下察看。

我聽了點長的話,“哎喲”一聲就朝廚房跑,我想起了“米西”給老鼠的藥饅頭。

我在老鼠洞前傻站著,頭懵懵的,心“怦怦”跳,那種感覺是用語言無法表達的。

當然,點長知道了事實真相後並沒有責備我,他責備的是他自己。我們把黃狗抬回來,擱在一塊木板上,點長的眼窩蓄滿淚水,說:“都怪我,這幾天心情不好,沒有喂它。”

我哭著說:“都怪我,我該死……”

點長繼續說:“阿黃跟我快兩年了,我原準備複員的時候把它帶回家,沒想到……”

我跺著腳原地轉圈,“啊呀呀”地甩手大哭。老兵一聲不吭,眼圈裏含著淚水,蹲在黃狗身邊,用手指輕輕梳理它的皮毛。老兵從黃狗進哨所開始喂養它,比我對它的感情還深。後來,我們3個人都蹲在它的身邊,撫摸它柔滑的毛發,漸漸地,三雙手摸到一起、握住、搖晃,不約而同地抬頭相互看著,都一臉愧色。

點長站起來,狠著心說:“走,趁晚上有時間,把它埋了。”

老兵看了點長一眼,說:“就埋到山頂吧。”

點長和老兵抬著黃狗爬山,這是他們兩人多日來的第一次真誠合作。我跟在他們後麵,拎著鐵鍬,扛著一根木棍,木棍上纏著白布,白布在風中招展。

山頂上的夜風吹亂了我們的頭發,夜風裏我們奮力挖掘好坑穴,然後把黃狗埋進去。點長特意把四個饅頭擺在黃狗嘴邊,饅頭是我晚上蒸的新饅頭,白皙而柔軟。

我們把纏著白布條的木棍埋在墳頭,墳頭漸漸隆起,同時在我們的心裏也糾起了一個永遠也化不開的情結。我們站在墳頭前,夜色把3個人影鑲嵌在天邊上。

山下的平房,亮著燈光,從山上看去,紐扣一樣大,像山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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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狗從山穀消失後,山穀似乎更加寂靜了。那天,我和老兵在院子裏訓練,經常有意或無意地朝山頂眺望一眼,遙望山頂豎立的木棍。白赤赤的陽光下,老兵的口令盡管嘹亮厚重,卻失去了穿透力,總是在我們的頭頂上回蕩不去。

老兵抹了一把額上的細汗,命令休息一刻鍾。我和老兵都回宿舍喝水,老兵把點長的杯子遞給我,說:“去,給點長送去。”

我端著杯子走到哨樓,說點長,老同誌讓我送的。點長笑了笑,說老同誌讓你送你才送?我知道點長在逗我,就很認真地點點頭,說老同誌不讓我送我敢送?點長喝完水,把杯子遞給我,問道:“蔡強,你來執勤點半年了,是不是已經感到這兒單調無聊了?心裏有什麼想法?”

我極快地觀察了點長的臉色,說:“啥想法也沒有,革命戰士是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

“你說實話,別太空洞。”

“點長,你不是正式跟我談話吧?”

點長剜了我一眼,說:“我隻是隨便聊聊。”

我立即咧嘴笑了,笑著說,那我也是隨便說了,我覺得在這兒當兵,比在我們村裏還沒勁,我當兵原是想出來闖蕩闖蕩,沒想到闖進了野風穀,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整天聽風鬼哭狼嚎的。點長雖然說是隨便聊,但他仍拉出點長的架子教育我,說野風穀地方是小,可能夠鍛煉人的耐性,耐性對一個人事業的成功很關鍵。

我突然問:“點長,你有女朋友嗎?”

點長愣了愣,搖搖頭。你為什麼不談一個呢?我說,我覺得你應該談了,閑著沒事兒,可以給女朋友寫寫信,再說了,談戀愛可以調節人的情緒,使人始終保持昂揚的精神狀態……在我說話的時候,點長側著臉很認真地看我,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急忙打住話頭不說了。

“你像是戀愛專家了,”點長笑著說,“你女朋友來信又說什麼了?讓你精神狀態這麼好?”

我羞澀地低下頭。點長說:“今晚我們的業務研究,改成讀你女朋友的來信。”

我原以為點長是說著玩的,沒想到晚上業務研究的時候,他卻來真的了。他坐在我和老兵的前麵,一本正經地說:“咱們今晚的業務研究,改成讀情書,蔡強先讀,普順林做準備。”

讀就讀,我說。點長和老兵坐得很正規,像聽首長做報告一樣。但是,我剛讀了一半,他們就笑翻了身子,老兵還在鋪上打了幾個滾。點長雖然沒有在鋪上打滾,但是他捂住肚子渾身抖動。自黃狗死了後,點長還是第一次這樣開心。我很想讓他們繼續開心,就故意憋住笑,嚴肅地讀信,把女朋友寫的那些軟綿綿的話讀得有聲有色,很像讀一篇散文。後來點長笑得肚子疼,就說蔡強我求求你別讀了,你想害死我們呀。老兵也笑著罵,說這個新兵蛋子,臉皮比鞋底還厚。

第二天早晨,輪到我上第一班哨,起床後我忙著擦步槍,老兵就拿著掃帚掃院子。老兵掃到狗窩前,看到空空的洞子裏被風吹進了些雜物,便隨手伸進掃帚掃了幾下。突然,一隻鳥從洞裏飛出來,翅膀撲棱棱地劃著老兵的臉而去,老兵禁不住驚叫一聲。我拎著武裝帶跑過去,問:“咋啦老同誌?一驚一乍的?”老兵指了指洞口,“一隻鳥從裏麵飛出來,嚇了我一跳。”老兵長出了口氣。我站在洞口竟有點兒緊張,說狗窩變成鳥窩了?不會吧?老兵貓腰小心地走進狗窩,我提著心跟在他身後。老兵在狗窩內四下察看,終於發現牆壁的凹處有一個鳥窩,探頭瞅瞅,“咦”地叫一聲:“有鳥蛋了——”

我擠上前看,興奮地說:“什麼時候築巢的?怪了!”

我伸手要數一數有幾個鳥蛋,被老兵攔住。老兵說:“別動,一、二三……嘿,有5個呀。”

老兵又說:“別動,留著孵小鳥,你動了,大鳥能看出來,懂嗎?”

“懂,大鳥聰明著哩,對吧老同誌?”

我由於太激動,似乎擔心老同誌發現的鳥蛋不允許我看,所以有點兒拍他的馬屁了。我又急忙跑出洞口,對著廚房喊:“點長,鳥蛋,5個鳥蛋!”

點長從廚房跑過來,我跟在點長身後又進了洞子,慌忙指給點長看,說在這兒在這兒,是帶花紋的鳥蛋。我的樣子很像是我發現了的鳥蛋,老兵有些不滿,說蔡強你咋呼啥?還不快去上哨。

“你們都別動,孵出小鳥來我們養著玩。”我不放心地回頭說。

老兵又勸點長也出去,說大鳥該回來了,別讓它發現我們。點長和老兵出去後,就藏在洞口一邊觀察,等待大鳥回來。老兵說,是隻紅尾巴鳥,漂亮著呢。點長朝山坡上張望,說你別說話。老兵說,它很快就回來了,你看是不是紅尾巴,漂亮不漂亮。點長說,你別說話。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一隻紅尾巴鳥從山坡低旋著飛到洞口邊,極快地滑入洞內,如果不注意觀察,很難看到它美麗的翅膀在空中滑過後留下的痕跡。點長和老兵激動地張大嘴,卻不敢發出歡呼聲,兩個人的目光在洞口盤纏了一陣子,才相互對視,然後很幸福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