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滿風的山穀
大西北的風總是這樣粗粗拉拉的,沒有一點兒溫柔,尤其是三月的風,野了巴嘰。我不知道大西北的人是怎麼一年又一年在這種鬼風裏生活過來的。自然,我是南方人,從江蘇常州入伍的。南方的風是什麼樣子,你們看看我的臉就知道了,被柔和的風撫摸得白嫩的臉就是個活廣告。其實南方不隻是風比大西北乖巧而細軟,別的也自有優勢。南方的山眉清目秀,植被濃鬱蒼翠,大西北的山卻袒胸露背,或灰暗或紫紅。南方的河水叮咚清麗,溫文爾雅,細語纏綿,大西北的河水卻總那麼放蕩不羈,激流澎湃。
但是,我在大西北結束了3個月的新兵連生活後,這張南方臉就沒了模樣,怎麼看都像馬路邊蹲著的大西北男人,沒有辦法,我隻能罵野蠻的風真他媽不講道理。沒想到罵完了,卻又被分配到人稱“野風穀”的深山軍用物資庫1號執勤點。雖然我沒去過野風穀,但是在新兵連幾次聽班長講那裏的故事,講得我們幾個新兵私下裏開玩笑的時候都說:“你不老實,把你發配野風穀。”
我當然沒想到自己被分到野風穀,我覺得在新兵連的時候和班長排長的關係還不錯。班長抽了我一條煙,排長拿走了我一個喝水杯,他們平時對我都挺和藹的。但是據說正是班長排長向中隊推薦我去野風穀的,說我能吃苦能耐得住寂寞,不知是培養我還是整治我。報到那天下午,執勤點的點長陳玉忠下山接我,一個長沒長相站沒站相的小個子。中隊派出唯一的毛驢車送我,並順便拉去了一桶水。毛驢車是專供給每個執勤點送水的,別的事情一般不允許勞駕毛驢。
毛驢車載著我們從半山腰上的小路走,風就在山頂上盤旋,鬼哭狼嚎的。而且越往山的高處走,風聲越緊,黃黃的塵土一撥又一撥地在我麵前飛揚,而且沒有任何章法,一會兒橫著走,一會兒豎著走,怎麼側轉身子都躲不開它的蹂躪,好像這世界都是它家的。
趕車的兵是去年入伍的,在我麵前算是老兵了,他很想表現出個老兵的樣子給我看,就掄著樹條抽打毛驢,嘴裏還罵:“驢東西,不打你就偷懶,想跟我耍心眼,你還嫩了點兒。”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倒不是因為趕車的兵說了些指東道西的話,我是可憐毛驢因為我一個新兵的緣故,莫名其妙地挨了抽打。
毛驢弓背沉重地走,車上的大水桶發出咣當的水聲。我瞟了瞟遠處層層疊疊的群山,又看看眼皮底下拉出吃奶架勢的毛驢,問點長:“班長,快到了吧?”
點長沒有看我,目光仍在山與山之間騰挪,說:“還遠呢。以後不要叫我班長,我不是班長是點長,一點點的點,3個人的執勤點,用個班長太浪費。”點長說話的時候,伸出小拇指甲比畫著,掐出了小拇指甲的二分之一形容自己。
我又看了一眼毛驢,就跳下車,說:“我走一會兒,腿坐麻木了。”
毛驢車的速度立即快了,我的步子跟得很匆忙,肥大的軍褲兜滿了風,鼓脹著。山路彎曲,毛驢車的幹軸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在一道又一道山彎上療繞。
山穀盡頭,出現了3間破敗的平房,平房的對麵,石頭砌成的哨樓像個煤氣罐粗矮地矬在山腰上。哨樓的背後,一條窄窄的小路,像一條細細的小溪從山的這邊掛到山的那邊。哨樓前,一個哨兵持步槍站立,毛驢車還沒有走近時,哨兵就舉手敬禮。
點長陳玉忠對我說:“那就是第二年的老同誌普順林,他給你敬禮了。”我慌忙向老兵舉手還禮,樣子很笨拙。這時候,突然的狗叫把我嚇了一跳,舉起的手哆嗦著落下,視線從哨樓一下子就切換到狗叫的地方。我看到一條黃狗昂首在平房前,居高臨下地虎視著我,凶叫。點長嗬斥一聲,說阿黃別叫,黃狗哼唧兩聲,搖搖尾巴追過來。
毛驢車停在了平房前的平地上,平地不大,還擱不下胖人的半拉子屁股,卻是山穀唯一平展的地方。我剛站定準備從車上搬下自己的行李,黃狗已經追到我的腳下,很耐心地嗅著我的腳,然後是腿,再之後是臀部。黃狗嗅到我的臀部時,兩隻前蹄就翹起來,卻沒有搭在我身上,而是成站立姿勢,看樣子還要順著我的脊梁向頭部搜索。我嚇得身子僵硬著,不敢有一絲的動彈。等到黃狗檢查完我的臀部,我才怯怯地說:“點長,狗、狗。”
點長的做法真讓我失望,他溫和地看著黃狗笑了笑,說阿黃沒見過幾個新人,見了你高興呢,瞧這個親熱勁。點長沒有責備阿黃,好像有意給它個機會,讓它從我身上高興一會兒。於是阿黃依舊親熱著,我就又叫:“點長……”
點長才拉了拉臉,說:“行了阿黃,一邊稍息去。”
這個畜牲,好像真的沒見過什麼世麵,見了生人還臉紅似的,一縮脖子,不好意思地走到旁邊蹲下。點長從車上拿下一捆青菜和一塊豬肉,趕車的兵已經把一根皮管接到水桶上,朝水窖裏抽水。水窖的樣子像水井,窖內用水泥抹成個圓形,葫蘆狀,窖口蓋著一塊鐵皮。我趴在窖口,屁股朝天一撅再撅,把整個頭伸進窖內,終於看明白了,問點長:“這水是喝的?”
點長說:“洗臉洗衣服做飯,都用。”
“幾天送一次水?”
“半個月。”
“這能吃,還不臭了?”
“有一點,吃習慣了一樣。”
我立即感到嘴裏有酸臭的味道,像過期了的啤酒,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呆愣著目送毛驢車返回下山的小路,在昏黃的風中顛簸著消失了。山穀一下子墜入寂靜,四周隻聽到風的聲音,風把我們包裹起來,與外界隔絕。
這時候,點長拎起我的背包準備進屋,我忙問廁所在哪裏。離開中隊部的時候,我聽說野風穀的水奇缺,就多喝了兩大杯水,這時候覺得沉甸甸地往下墜,急需疏導掉。點長微笑著,說除了屋前的院子,整個山穀都是。麵對著這麼開放的廁所,我竟不知在哪兒小解合適了,瞅瞅對麵的山根,什麼地方都在站哨的老兵普順林的監視範圍內,於是就拐了個彎,朝平房後跑去。點長在我背後喊:“別跑遠,當心讓狼叼了你去。”
我閃到平房後麵,回頭看不到山坡上站哨的老兵了,就哆嗦著對準一蓬灰綠的草劃出亮亮的拋物線。山上的草稀稀拉拉,像皮膚病患者,綠一塊裸一塊的,而且麵黃肌瘦。我的目光正滿山遍野地遊蕩,有一陣強勁的風迎麵吹來,把我劃出的亮亮的拋物線吹得七零八落,飄灑到我的褲子和鞋上,我不由得哎喲喲的叫兩聲,山穀立即有“哎喲喲”的聲音回響。我愣了一下,覺得有趣,就又用力咳嗽兩聲,山穀也便學著我的樣子咳嗽著,聲音由近而遠,一浪一浪地波去。
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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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號執勤點隻有我們3個兵,像3顆釘子一樣楔在山穀盡頭通往山外的入口處。我們看守的山穀下,沉睡著一個接一個的山洞,過去儲藏著NTN炸藥,後來都運走了。有關單位曾想把閑置的軍用物資庫租賃給老百姓儲存糧食,但離庫區最近的村莊也有20多裏路,老百姓嫌太遠,說白給都不用,物資庫就一直閑置下來。我聽了點長陳玉忠給我介紹哨所周圍的這些情況後,就一撇嘴,說:“啥也沒有,還看守什麼?”我們南方的兵就是這個樣子,說話滿不在乎的,而且總是顯得很聰明,喜歡問幾個為什麼,在部隊不如北方兵的名聲好。部隊的幹部都喜歡帶北方兵,說北方兵不說不講,老實肯幹。我不是替南方的兵打抱不平,其實我們不是說說講講的,是喜歡動腦子。
點長一臉的不高興,說你這個新兵,毛病,上級讓我們看守就一定有看守的道理,這些物資庫還沒有廢棄,說不定哪一天打起仗來又派上了用場,你敢說戰爭永遠停止了?點長的目光直截了當地盯在我臉上,滾燙滾燙的。我不習慣別人有意識地看我,我像被灼傷了般搖頭,表示讚成點長的觀點,點長才收回目光,繼續介紹哨所周圍的情況。點長說在1號執勤點附近的山群裏,還有5個執勤點,都是我們排的,排長住在3號。點長說你看見了吧?就那座最高的山峰下麵。我的目光順著點長的指尖尖投向遠處,在那座霧氣朦朧的山峰上逗留了很久。
這是我剛到哨所的第一天,點長帶領我在屋前屋後簡單地轉了轉,告訴我宿舍左邊的一間屋子是倉庫,右邊的一間是廚房,之後點長就去換崗了。由於點長下山接我,老兵普順林已經在哨上站了4個多小時了。點長對我說:“按說你到執勤點,我們應該給你舉行個歡迎儀式,但我們的人太少,就免了。”
點長紮著武裝帶,在屋子前的平地上整理了服裝,然後給自己下達了上哨的口令:“向後轉,齊步——走!”
我被點長認真的樣子弄懵了,你說在這深山穀裏,還這麼正規幹什麼?我驚訝地看著他朝哨樓走去,他爬山的時候仍保持著齊步的要領,腰直挺挺的,結果腳下一滑,差點兒跪倒。我禁不住咧嘴笑。點長走到老兵普順林麵前站定,莊嚴地敬禮,老兵還禮後,用洪亮的聲音說:“1號執勤點勤務正常,哨兵普順林。”我的目光像舞台追光一樣追隨著點長和老兵的一舉一動,端槍、交接、敬禮,不知不覺中,我的身子也站得筆直了。
老兵走下哨位時,點長說:“晚飯,加個菜。”
老兵沒有回頭,齊步走下山。說是齊步,其實隻是拉出個齊步的架勢,兩隻胳膊用力甩著,而下麵的兩條腿卻在一彎一曲地走路。我開始覺得他們是故意走給我看的,其實不是,後來我們一直都是這麼走的,時間久了,我就覺得挺正常的。
老兵走到我眼前時,我急忙挺了挺身子,說道:“老同誌好——”
“新同誌好。”
“老同誌辛苦了!”
老兵突然笑了,拉長聲音說:“為人民服劣——”
我垂了頭,有點兒不好意思了。老兵把緊繃繃的身體鬆弛下來,說:“走,幫我做飯。”
太陽開始朝西邊的山頂著落,老兵的身子走在圓圓的太陽裏,顯得很高大。一陣又一陣的風吹來,卻吹不走灑在老兵身上的陽光,隻掀動了老兵的衣襟,一甩一甩的,使太陽和老兵所構成的畫麵富有動感。我緊跟在老兵身後走,用力甩著胳膊,走得很踏實,走出了幾分幸福感。
我們走進廚房,老兵拎起鐵條捅了捅火爐子,添加了煤塊,爐子裏的火苗就躥出來。我說,怎麼現在還生爐子?老兵說火爐是兩用的,夏天做飯,冬天還可以拎到宿舍取暖。
老兵開始收拾一堆菜,問我:“你叫什麼?哪兒的?”
老兵和新兵聊天,首先聊的大都是這個話題。我說叫蔡強,江蘇常州的。江蘇?江蘇人愛吃大米,你不會蒸饅頭吧?我連忙搖頭,說不會,也不會蒸別的,在家沒有做過飯。老兵說誰在家裏做過?我也沒有,但是執勤點就我們3個人,一個人站哨,一個人訓練,另一個就要做飯,我們早晚兩頓吃饅頭,中午吃米飯。我最害怕他們把做飯的任務交給我自己,就說我吃什麼都行,就是不會做。
老兵說:“去,端半臉盆土來。”
“幹什麼用?”
“毛病。”老兵瞥了我一眼,說話的口氣和點長一樣,當然比點長好看多了,說話總是笑眯眯的,讓人看了很親切。他樣子雖然生了氣,但是嘴角仍掛著笑意,說:“你毛病。”
我急忙去端,把半臉盆土遞給老兵。老兵不接,說“加水攪和,跟我學揉麵”,見我傻愣著沒動,老兵就又說:“我剛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練的。”
我就學著老兵的樣子做,說實話,我在家裏真的沒有做過飯。老兵加兩勺水,我加兩勺,老兵揉麵,我揉土,很賣力。老兵把揉好的麵拍得兵乓響,我也急忙拍土,但是泥土沒有麵那麼柔韌,濺了我一臉泥水。老兵嘿嘿笑,我也笑。老兵在案板上切菜,丟給我一塊肉,說:“切成細條。”
我拎起肉嗅嗅,問什麼肉,老兵說豬肉。豬肉?我聞著像豬肉,於是就把肉扔回案板上,說你切肉我切菜。老兵說你毛病,讓你幹啥你就幹啥讓你切肉你就切肉。
“我是回族。”
老兵“哎呀”一聲跳起來,說天哪,又來了個少數民族。老兵是雲南哈尼族的,點長是貴州彝族的。老兵說:“咱們1號執勤點應該叫民族哨呀,來來來,你切菜,我切、切、切這個東西。”
夜幕籠罩了山穀的時候,我們1號執勤點宿舍的燈忽悠一亮,給黑暗的山穀畫龍點睛了。宿舍內的燈光下,我們3個兵坐在馬紮上,我和老兵並排而坐,點長坐我們對麵。點長說話時先“吭哧”了兩聲作為前奏曲,樣子像鼻子堵塞不暢通,然後才說:“今晚開個點務會,算是歡迎蔡強同誌……”
我猛地站起來。在新兵連開班務會的時候,班長點到誰的名字,誰就要站起來,點誰的名字,就是表揚誰,因為班長批評誰的時候,一般的不直接指名道姓,隻說“個別同誌要注意了”,弄得我們每個人心裏都直敲小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個別同誌”,所以我們都希望班長能直接點到自己的名字。如果你在新兵連待過,相信你也一定有這種感覺。我最多的被點到了12次。
點長見我猛地站起來,嚇了一跳,說:“坐下吧。蔡強同誌來到……”
我又猛地站起來。
點長說:“坐下吧,以後點到你的名字不用站起來了。蔡強同誌來到1號執勤點,成為我們家庭中的一員,對他的到來,我們表示熱烈歡迎。”
點長和老兵鼓掌,我獨自坐著感到無所適從,於是也跟著鼓掌。點長和老兵停止鼓掌時,我仍把巴掌拍得呱唧響。點長瞅我一眼,瞅得我很馗尬,忙訕訕地收回了巴掌。
點長繼續說:“我們3個人來自3個民族,大家要相互尊重各民族的風俗習慣,團結一致,堅守好1號哨所。”
點長的話音剛落,門“吱呀”開了,嚇得我打了個哆嗦。不是我膽子小,其實如果換了別人,也一定會打個哆嗦,這深山野穀的,關好的門突然被推開,你不緊張才怪呢。我下意識地說誰呀,扭頭看去,見黃狗擠進門縫,和點長並排蹲著,審視老兵和我,看這畜牲那氣勢怎麼也是個副點長的水平。我正大驚小怪的時候,發現點長和老兵一動沒動,自己卻顯得冒冒失失的,就立即紅了臉,忙坐穩當,等待點長繼續講話。
點長說:“我的話說完了,普順林同誌有沒有補充?”
老兵咽口吐沫,說:“我補充一點,咱們1號執勤點就像一個家庭,3個人彼此之間沒有什麼值得隱瞞的,我女朋友的來信,你們可以隨便看。”說到這裏,老兵看了點長一眼,使點長顯得很不自在。後來我才知道,普順林自來到1號執勤點後,就沒有看過點長陳玉忠的一封家信,陳玉忠看別人的家信很積極,自己的家信卻都藏起來,為此已經複員了的老點長都對陳玉忠很不滿。老兵繼續說:“既然是一個家庭,就有父親、母親和兒子組成,已經複員了的點長過去充當父親的角色,我去年本來應該充當兒子,老同誌陳玉忠卻硬要我充當母親,現在蔡強同誌成為我們家庭中的新成員,我的意見,升為點長的陳玉忠老同誌應該頂替老點長的位置。”
我很驚訝地看了看老兵,以為老兵正在開玩笑,但是老兵的表情卻很認真,我就又去看點長的臉色,發現點長也那麼正經,並且謙虛地說:“不,我還當兒子。”
老兵說:“你都當兩年兒子了,雖然這隻是充當角色,可也要有個順序。”這個時候我應該站起來表態了,我很有風格地說:“點長,我當兒子。”老兵說這就對了,要不就亂了套。老兵似乎安慰我,說其實沒有什麼,平時我們不用這個稱呼,隻是在過節或是誰過生日的時候,我們為了弄出個家庭氛圍,才用一次。
但是,點長還是堅持讓我當父親,說自己喜歡當兒子,當兒子有人疼愛。當時我心裏很激動,覺得點長就是風格高,什麼事情都甘願吃虧,當了兩年兒子了還爭著當。即使是假設吧,你願意總是當兒子嗎?於是,我就紅著臉說我是新兵,最合適當兒子。
其實,我當時並不了解點長的心情,老兵也不了解。直到點長要複員的時候,我們才知道了他家庭的特殊情況。一旦你了解了他的家庭,就相信他的話是真的,他真心渴望當兒子,希望生活在一個溫暖的家裏。點長當兵的那年,鬧了幾年離婚的父母終於分手了,父母把有限的家當很容易地一分為二,但是卻不能把點長分成兩半。父親離婚的目的就是要跟另一個女人結婚,所以堅決不要兒子。母親說離婚後,自己的生活還沒有保障,帶著兒子怎麼過?父母推來推去誰都不想要點長,最後是法院把點長判給了父親,所以父親怎麼看點長都覺得不順眼。點長就是為了逃離父親的目光,才虛報一歲當了兵。當兵的第二年,父母都又組成了各自的家庭,很少問及點長的事。後來,父親給他來過一封信,總共58個字,說點長又改歸母親了。但是不管歸誰,在點長的心裏,自己已經沒有家了,如果說有,部隊就是他的家,1號執勤點就是他的家。點長平時和執勤點的兵們什麼都聊,就是不提自己的家庭,有兵問他,他三言兩語搪塞過去。別的兵談論自己的父母和女朋友的時候,他坐在一邊靜靜地聽,別的兵有家信來,他總想看一看,卻把自己很少的幾封家信藏起來,兵們自然對他不滿。這些情況是我和老兵偷看了點長的家信後,點長才給我們講的。點長講完了這些後,就永遠地離開了野風穀,離開了他心中溫暖的“家”。
後來,老兵普順林懊悔地說:“已經複員了的老點長臨走的時候告訴我,說陳玉忠這個兵,太深沉。深沉什麼意思?我琢磨了半天沒咂出味道來,猜想肯定不是什麼好意思,因此對點長還多了幾分戒備心。”
大概當時點長一再堅持要充當兒子的時候,老兵又想起“深沉”兩個字,雖然弄不明白點長的意圖,但是堅決反對點長繼續當兒子。點長沒有辦法,忽然想起自己正主持召開點務會,於是用拍板的口氣說,這個事情就這麼定了,點務會結束。我不再爭辯了,本來我就不喜歡當兒子,當父親就當父親。我謙虛地說自己當不好,請點長和老同誌多指點。普順林從馬紮上站起來,瞪我一眼,說你真要當?好,我就給你當老婆,看你怎麼當父親。我被老兵激起了一些火氣,嘴裏就咕嚕著說:“反正不是真的,小孩子過家家鬧著玩的事,又不是沒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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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1號哨所的第二天就開始上哨、訓練、做飯,之後的日子幾乎沒有什麼大的起伏變化,因此我對自己到哨所後度過的第二天記憶最深,感覺後來的許多日子隻不過是對這一天的修修補補。那天早晨,點長起床後就上哨去了,老兵在廚房做飯。我搞完了室內室外的衛生,端了臉盆在院子裏洗臉,正刷著牙,黃狗從窩裏出來,懶洋洋地伸個腰,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走到我麵前,伸了嘴理直氣壯地去臉盆喝水,等到我反應過來已經晚了。我氣得“哎呀呀”叫一聲,把臉盆裏的水潑到院子裏,剛要再去水窖取水,發現老兵站在了我眼前,不冷不熱地笑,我一時沒有弄明白老兵笑的內容,也隻好陪老兵笑。
“喲嗬,就這麼潑掉了?”
我茫然地眨眨眼。
“看到我的洗臉水倒哪裏了?”
我的目光瞅著院子裏唯一的一棵樹,說是樹,其實是灌木形的一株榆樹,蓬鬆地生長著,雖然看上去像剛從被窩裏鑽出來的女人的頭發,亂蓬蓬的,但是在這幹旱的山穀裏,竟成了香脖脖,我們有一滴幹淨的剩水都不浪費,要小心地滴在它的根部。現在,老兵澆在它根部的洗臉水已經滲下,泥土濕潤著。老兵的目光落在濕潤的泥土上,開始教訓我,說洗臉不能用肥阜你懂嗎?洗臉水可以澆樹可以洗菜可以……你懂嗎?我慌忙點頭,說原來不懂,老同誌一教育,我就懂了。老兵見我又點頭又彎腰,就滿足地走開。瞅著老兵的背影,我忽然覺得老兵是早就料到我要把洗臉水浪費掉,似乎在廚房窺視我很久了。
吃過早飯,老兵上哨,點長帶領我訓練正步走,走的是一步一動。點長下達一個口令,我就動作一下,他發現我踢腿的時候後,屁股蛋子左右扭動,他就喊了停的口令。他說你新兵連怎麼訓練的?扭哈屁股?看我踢,提胯,大腿帶動小腿。他做完示範動作,又讓我踢,我仍舊扭屁股。我在新兵連踢正步就扭屁股,新訓班長都沒有給我糾正過來,你點長有這個能耐?點長下達了連續動作的口令,我照樣踢,屁股一直扭動到山根下。無路可走的時候,點長還不下達停止的口令,我就自動站住,一隻腿仍舊舉著,表示自己服從命令堅決。站在半山坡哨上的老兵普順林就咧嘴笑了,遠遠地說:“點長,你就讓他扭,看他能扭出個花花來。”
點長走到我麵前,說:“行了,你上午就訓練到這裏,回去做午飯,不會做就問我。”
點長給自己下達口令,獨自訓練。我走進宿舍才鬆了一口氣,從門縫看點長,嘻嘻笑,小聲說:“傻孩子,真乖,好好練,我給你做飯去。”
去廚房紮了圍裙,淘洗完了大米,我端著鋁鍋跑到點長麵前,說點長加這些水行吧?點長說少了。炒芹菜的時候,我又捏著根芹菜小碎步跑到點長麵前,問熟不熟。點長含在嘴裏咬了咬,說再炒一會兒。但是等到我返回廚房,芹菜幹幹的粘在鍋上,我急忙加了一勺子水,就看到芹菜在水裏漂起來。
雖然米飯和芹菜的水都加多了,點長吃飯的時候卻表揚了我,說第一次做飯不簡單,多做幾次就有經驗了。我心裏喜滋滋的,匆忙吃完飯,去哨上換崗,並對下哨的老兵說:“你去嚐嚐我做的飯,點長都說不簡單呢。”老兵說是嗎?老兵下哨直接進了廚房,一看我蒸的米飯,就“咦”地叫一聲,對正收拾碗的點長說:“這是米飯呀?怎麼做成了稀粥?”
點長笑,說湊合吃吧,他還是實習生。老兵又看菜,皺著眉頭夾了一筷子嚐,立即吐掉,端著菜碗走到哨位上,對我說:“你炒的什麼菜?比鹽水煮芹菜還難吃。”
我立正站著,認真地按照執勤用語回答:“對不起,我正在執勤,不便回答你的問題。”
老兵順手把菜倒在山坡上,說喂狗都不吃。我已經吃了那菜,難道我還不如一條狗?老兵的話真沒有水平。但是,我不好直接反駁,就給他誦詩一首: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老兵半天沒有憋出一句話,氣得扭頭就走。
其實,白天我們3個兵輪流忙著,說話的機會並不多,隻有到了晚上才能聚在一起,卻又沒有什麼事情可做。老兵會下幾步象棋,但是隻有高興的時候才走車架炮。那天晚上,我本來想和老兵下象棋,動員了老兵半天,老兵才答應星期天再下,說他今晚要看電視。由於周圍山巒疊嶂,而且山高風急,電視屏幕一片雪花。我不停地調頻道,弄得電視聲音尖叫刺耳,老兵也不著急,仍舊很有興趣地看,仿佛是在完成一種看的任務,至於看到了什麼並不重要。點長歪在床上翻弄一本雜誌,是我帶進哨所的,已經被他翻弄一遍了,連上麵刊登的女人治愈雀斑和隆胸術的廣告,都一字不漏地看了。他的目光夾在雜誌裏對我說,你甭折騰,接收信號不好,沒法看。老兵忙說:“要看也行,你去屋子頂上扶住電視天線,能清楚一點兒。”
“就一直扶著?”
“對,鬆了手我就看不清。”
我聽明白了,老兵是想讓我爬上屋頂調試電視天線。外麵的大風呼呼叫著,還不把我吹成臘肉?於是我假裝糊塗,說:“這麼大的風,我扶著你看?”"你是父親,應該幹最苦的差事。”
一提父親的事情,我突然生氣了。原來你是因為我當了父親,想成心整治我呀,又不是我想當父親,我不當了,還是讓點長當吧。老兵聽我一說,就讓步了,說這樣吧,咱倆每人上去15分鍾,我先上。老兵這麼一主動,我就不好意思咧了咧嘴,說我先上。我就上了屋頂,握住天線的木杆。風很大,眼前的山仿佛被風刮得旋轉起來。
老兵在屋子裏喊:“向右轉——再轉,好!”
一會兒,電視屏幕又是一片雪花,老兵又喊:“向左轉——”
我凍得縮著脖子,說時間到了吧?老兵正看得高興,說還有兩分鍾。我估計兩分鍾早過了,又問。當電視屏幕上出現了廣告的時候,老兵才爬上屋頂,說時間到了。我歡天喜地進了屋,對著電視上的廣告認真看,並也學著老兵的樣子,說向左轉一點再轉一點兒。正高興著,電視上一片雪花,我說怎麼弄的?後麵的話沒有說完,發現老兵已經站在身後了。還差4分鍾呢,你怎麼下來了?老兵說:“不差一分兩分的,斤斤計較啥呀。”
然而,當我再次回到屏幕前的時候,發現又是廣告,這才驚詫說:“哎,又是廣告?”
點長在一邊笑了,我明白了這是老兵的精明,就哼一聲,說廣告就廣告,坐下繼續看,依舊吆喝向左向右轉。我總不能不看廣告讓老兵下來吧?再說了,能看看廣告也不錯,反正看什麼都是模糊的。
深山穀裏黃豆大的燈光下,圍坐著的3個兵雖然弄出了一些動靜,但是絲毫沒有攪動山穀偌大的一團幽靜。時光就這樣靜靜地流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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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1號哨所待了三天,心裏就堵得慌,胸口像塞了一團亂麻。我總想找個人說說話,可是點長沒事的時候,常常靜坐著,瞅對麵的山峰。最初我以為山峰上有什麼名堂,當點長站起來離去的時候,在泥地上留下一個屁股的輪廓,我急忙把自己的屁股放在輪廓裏,然後模仿著點長看山峰的姿勢,去審視山峰,卻啥名堂也沒有看出來,於是心裏說,你整天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而老兵閑下來的時候就趴在鋪上寫信,似乎永遠也寫不完。好在哨所還有條黃狗,不管它願不願意,我就纏住它不放,一會兒騎在它的背上拉出馭馬馳聘的態勢,一會兒追在它的屁股後麵喊叫。黃狗高興的時候還可以陪我玩耍一陣子,但是懶惰的時候,無論怎麼擺弄它就是眯縫著兩眼,躺著不動。
好容易熬到星期天,又趕上老兵不上哨,我就鋪張開一副笑臉去請求老兵下棋。老兵正在溫習女朋友過去的來信,處於一種沉醉狀態,就搖頭說:“我不會下。”
我死皮賴臉地纏住他不放,說:“我教你。”
“不下。”
“就下一盤。”
老兵終於被我磨得心煩,就與我下,隻幾步就輸了。我覺得不過癮,仍要老兵下,老兵說我下得臭,不下了不下了。我慌忙從棋盤上拿掉一個車和一個馬,說:“讓你兩個子。”
老兵仍搖頭。我又拿掉一個炮,又拿掉一個小卒……棋盤上隻稀稀拉拉剩下三五個棋子,老兵仍不願下。我就說:“你不是要看我女朋友的照片嗎?陪我下一盤就給你看。”
老兵才來了興趣,忙說行。但是我讓出了許多棋子,已經組織不起有效的進攻,被老兵三加五除二收拾掉了,雖然明知道這不是老兵的真實實力,但是畢竟輸了,心裏覺得很窩囊,臉色也不怎麼明朗。老兵卻很開心了,追著要看照片,“說話不算數,就不是男人。”老兵這個人,就喜歡看女孩子的照片,看就看吧,還愛評頭論足,所以我是不願把自己女朋友的照片提供給他評論的。我很不情願地從一本書裏取出藏著的女朋友的照片,女朋友和我一樣,出生在江蘇小橋流水人家,眼睛裏就多了幾分靈氣。老兵把照片捏在手裏反複看,嘴裏說哎呀新兵蛋子,看不出你還有兩下子。我嘴上嘿嘿笑著,眼睛卻很緊張地看著老兵的手反複摸弄照片,說:“小心、小心,別折壞了。”
“瞧瞧你這個小氣樣子,好像世界上就你有個女朋友,你不覺得你女朋友的樣子太拘謹了?賺被誰打了一棍子,腦袋快打肚子裏了,縮頭縮腦的樣子。”“不是拘謹,你懂什麼,她長得古典。”
老兵把自己女朋友的照片拿出來,遞給我說:“好,你的古典,我的就是浪漫。”
我們兩個人開始吹自己女朋友的優點,吹得昏天昏地難分勝負的時候,我就突然問他:“老同誌,點長有女朋友嗎?”
老兵從半敞的門縫朝哨位上瞟一眼,半天才搖搖頭。老兵說,點長搞得神秘兮兮的,咱們宿舍誰的抽屜鎖著?就他鎖。我想也是,不就是防我和老兵嗎?有什麼值得防的。我和老兵的目光一齊糾纏住點長抽屜上的小鎖,藍色的小鐵鎖在我們的目光裏越長越大。
按照部隊的條令規定,星期天晚上要點名,所以吃晚飯的時候,點長就提醒我吃過飯不要亂跑,等待點名。我能跑哪裏?還能跑出這個山窩窩?再說了,哨所就3個人,開個點務會就行了,還點啥名呀,真是脫了褲子放屁,多費一道手續。我心裏這樣想著,行動卻很積極,早早地紮了武裝帶,站在屋子前等待點長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