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六)
屋裏漸暗,我拉上窗簾,打開那盞5瓦的小燈。半掩的門外,一個灰影子慢騰騰地逝去。
“她為什麼總是這樣呢?”
“有病!”阿圭指指腦袋幹了虧心事的人都活不好的!死了也要下地獄!隻可憐小姐——”她把話吞了下去,飛快地做著針線。
老太太其實是滿腹經綸的,說她隻是北平女子中學畢業的我總不大相信。她在人前要麼說話語無倫次,令人生厭;要麼就一聲不吭,像條幹魚似的麵無表情,可她念經、拜佛,特別在自語時卻出奇的清醒。她能背誦許多經文,大量的詩詞文賦、偈文碑帖,甚至對焚香、品茶、酒令等都甚有考究。這大概來自她那個古老家族的傳統教育吧。例如焚香,有一回她點了香在屋裏打坐,我信口稱讚了幾句那香氣,她也隻是客氣了一番,敷衍了兩句,而回到房中便也就喋喋不休起來。我好奇,認真聽了一回,卻發現她在背誦屠赤水的一段焚香妙論……香之為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隱,坐語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悅神。……品其最優者,迦南止矣。第購之甚艱,非山家所能率辦。其次莫若沉香。沉有三等,上者氣太厚,而反嫌於辣;下者質太枯,而又涉於煙;唯中者六七分一兩,最滋潤而幽甜,可稱妙品……”可一旦我真的向她請教,什麼樣的香最好,她卻隻是連連搖頭。
新年那天,小雪飲酒過量,頭暈目眩。老太太當麵指斥阿圭不小心,回了房間又是一大套:“……潔飲宜舒,放飲宜雅,病飲宜小,愁飲宜醉,春飲宜庭,夏飲宜郊,秋飲宜舟,冬飲宜室,夜飲宜月。”又雲,“凡醉,各有所宜。醉花宜畫,襲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醉得意宜唱,宜其和也……此皆審其宜,考其景,反此,則失飲矣……”
小雪帶著醉意告訴我她今天一定要記一篇日記。‘某年某月某日:今日,小雪失飲矣。’”
“真是怪極了。”
“這有什麼怪的。人生百性,隻說你孤陋寡聞就是了。”她笑笑,“我媽媽過去讀書是什麼都要背的,常說‘兒時所學,終身不忘’。”
“可是……她為什麼非要背著人……”
“她害怕。”
“怕什麼?”
“難道你就沒有怕過什麼?”她冷笑一聲,“人生下來就是怕人的,與其說給人家聽,不如說給自己聽,就是這樣。”
我不解。她又恨恨地說比不了你。你有那樣的好爹娘為你遮風擋雨,也難怪你到現在還是個世事不知的大孩子。我可老早就看清了。光看清了不悟透還是不行,悟透了,就活得很好,真像魚在水裏那麼自在。這個,你永遠也別想知道。”
“你的論調和一個人的很相似。”
“誰?”
“我哥哥。”
“他?……不,我的悟和他的悟不一樣……他並沒有改變什麼……我卻是被什麼毒化了……我總懷疑我的血裏帶著毒素……”她的眼睛變得亮閃閃的,嘴角上掛著笑,“有毒你明白嗎?可隻能毒死別人不能毒死自己!像蓑就那樣,哈哈哈……這樣我就再不怕了!……哈哈……什麼都不怕了……”
她的確是醉了,醉得讓人怕。可更可怕的還在後麵——我打開房間的門,發現老太太像尊蠟像似的呆立在門外,兩眼直盯盯地瞪著我。
“你說什麼?你要毒死誰?說!你要毒死誰!……”老婦人用比平時大一倍的聲音嚷著。
我瞠目結舌。
這時阿圭就走過來挽起老太太的胳膊走吧,走吧。”
“他們要毒死他!是他們下的毒!我不知道……”老太太聲嘶力竭地喊著。阿圭回過身來,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她……她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不去看看?”我皺著眉頭。
小雪半躺半臥地倒在床上,嘴角上泛起一絲冷笑:“我爸爸死後,她精神上受了點兒刺激,沒大事兒。”
互相無法容忍卻又被習慣捏和在一起,每個人都是另一個人的絞索,卻又廝纏著無法解脫,也許把一個人單獨分離出來並不壞,可纏在一起便互相磋磨,直到把所有的閃光點都磨滅,隻敢背著人自言自語為止。
——人啊,你這又愛又怕的傻瓜!你不知道,全部曆史就是因為照過太多麵孔而發瘋的一麵鏡子!
海在窗外轟鳴。小雪忽然大睜著眼睛下了床,走向窗子,又是那個熟悉的動作。她在諳聽著什麼。她又聽見海妖的歌聲了嗎?她一雙眼睛突然深陷了下去,鎖骨的凹窩如象牙般滑膩,隨著一種無聲的旋律輕輕顫動。
三天後袁敏又找到我,變了一副臉色。
“方菁,我們談談好嗎?”
“對不起我沒時間。”我說的是真話,很快就要考試了。
“那好,你看看這個吧。”她把一張條子塞到我手裏,眼神突然變得像電影裏的公安人員一樣犀利。
條子上是唐放的筆跡:
袁敏:
近來你態度異常,我已覺察,並不怪你,因我知道某些人未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嫉妒他人,挑撥離間。望你凡事三思而後行,並希望於近日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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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意思?”我冷冷地問她。
她滿臉的審視猜疑:“唐老師找我談過了。他說……他說你對他很有意思,可他拒絕了,於是就……”
我像是被一條毒蓑的尾刺狠狠蜇了一下。
“胡說八道!”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何必這麼激動?”她臉上竟浮起一絲得意之色。這哪裏是三天前那個痛哭流涕、孤獨無助的“受害者”!我怔怔地望著她竟說不出一個字。在她那犀利目光的注視下我自然而然地變成了被告。
“即使有那種想法也是正常的,都是未婚女青年嘛!”她竟然給我作起了報告!
“我從來沒有過那種想法。”我盡力克製自己,“唐放這人太卑鄙了。”
“我們一起去渠州的事你知道嗎?”她以那麼輕鬆隨便的口吻說“我們”,這無疑等於給了我一個新的信號。
見我搖頭否認,她皺起眉頭:“這就怪了,這是誰傳出去的呢?……方菁,說實話,你在這件事上難道真的一點兒沒摻雜個人目的嗎?”她的兩顆虎牙離我很近,清楚得能看見嘴唇上浮起的皮屑。
我拚命壓下內心的厭惡。不,我再不願和她說一句話了。我奪過她手裏的條子幾下撕得粉碎,摔在地上。她來拉我,我狠狠地甩開她的手,飛似的奔跑起來。房子、樹、校舍、籃球場……都被我一一甩在身後。我的下額不聽話地抖著,我知道自己兩眼噙著淚水,我拚命忍著,每一個迎麵過來的學生老師都向我投來驚奇的一瞥。我跑啊跑啊,直到雙腿再也沒有力氣,直到和海浪一起撞在銀石灘的石林上,浪頭把我淹沒了,在海浪的轟鳴中我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
袁敏的每句話都像蓑魷的毒刺一樣刺傷了我的心。我莫名其妙地受了一場侮辱,而我竟沒有還擊的力量,因為沒有設防。
可是我更為她悲哀,為自己的同性悲哀。
將來我若是愛上了一個男人,也會愛得這麼愚蠢,這麼下賤嗎?不,我寧肯一輩子也不愛人。
海浪不斷地衝擊石林,我的淚水也被衝刷淨了,我內心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
暮色中,石林的頂端泛出墓碑似的灰白。一個流淚的姑娘,在這片灰白的碑林中穿來穿去。
大概人的一生都在這麼穿來穿去吧?尋找什麼呢?無非在尋找屬於自己的墓誌銘。
可是誰又能見到自己身後的墓誌銘呢?
於是誰也達不到人生的目的。
何況人生本來無目的,這目的,隻是人類本身杜撰出來折磨自己的。
我默默地伏在那冰涼潮濕的岩石上。
大概人的一生要經曆許許多多這樣的事,這又算什麼呢。小雪一定又要嘲笑我是個“不知世事的大孩子”。但知道了“世事”又怎麼樣?難道人和人在一起就是為了互相折磨嗎?難道人真的需要偽裝,需要保護色,否則就要受傷害嗎?那麼真實的人都上哪兒去了?
世界上隻留下一片汪洋似的代用品,留下那些莫名其妙的符號,留下一片甲胄,一片光怪陸離的色彩,唯有真實的人逃遁了,逃遁到各自的內心裏,像那個“賭製”的老婦人那樣,對著自己的內心自語。
我為什麼要來這兒上學?為什麼要做循規蹈矩的好人?為什麼要忍受這種屈辱?為什麼要在這種令人惡心的事裏扮演一個角色?為什麼被裹脅到這種說不清道不明拉不開扯不斷的蛛網裏?這真太可笑、也太可悲了!
這一切都是無法選擇的。
月亮漸隱沒於輕觳之中,海潮溫柔地低吟著,我這才發現銀石灘的夜晚到來了。——的確像哥哥所說,那一種非人間的靜,隻要你向它走去,便會被它所籠罩,然後被它壓迫,壓得你連大氣兒也不敢喘,隻能戰戰兢兢地看著它,聽著它在竊竊低語。在石林黑黝黝的手臂間,能見到一角天空,紫得濃鬱且晶瑩透亮,就像戴在那黑黝黝的手臂上的鐲子。據哥哥說,石林是世界上目前發現的最古老的鈞裂石。這時,海和天都變成枯葉般的色彩,醉了酒似的,飄飄搖搖的,我驚奇地發現那石頭一直在動,大概海灘上那一個個淺棕色的旋渦就是它們踏出來的。淡紫色的霧靄始終籠罩著它們。我努力離它們近些,卻是徒勞。
我整個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無法移步,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隨星星的移動而遲緩地挪動著。我看得呆了。難道真的像傳說中那樣,那石下鎮著的鬼魅想在此時出遊嗎?這時,奇跡真的發生了。
從石的背後走出一個內色的人形,那是一個少女潔白的身體。我屏住呼吸。這的確像一個夢。天上貼著一輪紙剪似的淡黃色的月亮,一個潔白的身影穿過那片紫色霧靄,那麼悠然地走向海,仿佛她本來就屬於海,本來就是從海中誕生的一樣。她雙臂平展著就像要和海擁抱,的確那裏麵有種特別親昵的神韻,我無法言傳卻感悟到了。我看不清她的麵目,隻能看到她那優美絕倫的身段和步態,被黑色夜幕、紫色霧靄、黃色月亮襯托得格外美,美得令人喪失了情欲。
等我再望過去,海水已經把她高高托起。她全身舒展做出極優美的踩水動作。——這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她就是小雪!我試著喊了幾聲,海浪中聲音出奇,的小,那一點閃亮的白色很快就被周圍的黑暗吞沒,像出現時那般突兀,她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站了許久,半晌才從幻夢中醒來。雨水大概是從星星上搖落下來的,還帶著一絲冰涼的寒意。雨水落在我身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也變成了石頭,變成樹,變成蛇,變得和它們一樣美麗而崇高偉大。銀簾樣的雨水使天空變得朦朧,天地萬物似乎都在這雨夜裏萌動,舒展,自由地交配。我把那來自人間的不愉快忘掉,竭盡全力搜索來自天上的愛。我是幸運的,獨自享受了一個石林的夜晚。誰也沒見過這情形,誰也沒嚐過這滋味兒。石林依然在老地方,我可是一下子年輕了許多。一切不快都被雨水衝刷掉了,心裏像被水洗過似的那麼明淨。我一定是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幻影,一定是發現了一個自然界的秘密。這種幸運在人生中是不多見的,感謝神祇的啟示。
大自然永遠會給予人生以補償,哥哥說得對。作為靈長動物之首,人類已經走得太遠了。走得太遠,因而別無選擇。
清晨,我來到哥哥的小屋。門虛掩著——我悄悄蹭進去,沒有一點聲響。小屋暖融融的,一壺開水在電爐上嗚嗚地冒著氣泡,屋裏收拾得很幹淨。靠牆角的鏡子前坐著一個人。
我驚異地看到那張映在鏡子裏的臉。
“小雪!”
她猛然回頭,隻怔了片刻,便恢複了平靜,像平常那樣嫣然一笑。
“意外嗎?”她嗲聲嗲氣地問,一麵慢慢地梳理著濕漉漉的頭發。
“真想不到。”我盯著她。
她嘻嘻地笑起來:“令兄讓我今天一早給他送象棋,我奉命來了,他倒不在,害得我等了老半天。”說罷,指指旁邊的那盒象棋,果然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