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四)(1 / 3)

下卷(四)

我滿臉通紅,忽然想和他和解,但又不願這麼不明不白的。那件事兒可真沒法兒說,說了,不管是不是誤會,他都會恨小雪的。我總不能把自己的女朋友置於一種尷尬的境地吧。

沒想到他倒先開口了。

“知道昨天來想跟你說什麼嗎?”他咕嘟嘟地一氣喝完,皺眉看著我,“方菁,你……對你那個朋友了解嗎?”

“當然,我們已經相處3年了。”

他搖搖頭:“時間不能說明問題。有的人你一瞬間就可以了解,有的人一輩子你也別想了解。你那個朋友,人不老實。”

我一驚。

他掏出支煙叼在嘴裏,微微一笑幹嗎這麼緊張?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女孩愛耍點兒小聰明。她生活經驗確實豐富,可你和她交朋友必須保持距離,不然,像你這樣的人,很容易被侵犯,懂嗎?被侵犯!”

我發覺我是被夾在兩塊質料完全不同的金屬板中間了。

“她是有點兒壞毛病,像有時候撒個謊什麼的,可這也不能完全怪她。論經曆,她也夠慘的,很小就死了父親,斷了經濟來源,沒少吃苦。不管怎麼樣,她對我一直是真誠的……特別是在關鍵時刻——”

我給他講了“唐放事件”及其一係列餘波。

“當時多虧她,我才從那個無底洞裏走出來。”我眼圈兒一熱,“要不是真心,沒法兒解釋。”

“不見得吧。有時候人幹了背理的事兒,就會加倍對你好。沒那麼簡單,小姑娘。”

“你幹嗎把人想得那麼壞?”

“並不是我把人想得壞,是你看人看事物太幼稚。”

“我是幼稚,而且我一輩子也不想學得圓滑。”

“你不但幼稚,還很固執。”他不動聲色地微笑著。

“那你為什麼還要來找我。”

“我說過了,我就喜歡傻乎乎的。”

“好讓你這個聰明人為所欲為,是嗎?”

他一下子沉了臉,狠狠地瞪我一眼。

我不敢說什麼了。

沉默。

“那你什麼時候走?”

“就這幾天。”

“需要買點兒什麼?這兒的特產還是不少的,文昌魚罐頭、牡蠣、肉燕……”“少來這套。”

我看著他。他望著別處,吞雲吐霧。

良久,他緩和了口氣,站起來:“唐放那件事之後,你仔細地反省過嗎?記住,一個人不怕被石頭絆倒,就怕兩次被同樣的石頭絆倒!知道嗎?”他看看我,搖了搖頭好,我走了,每天早上我還在老地方遊泳!”

我始終沒有和他一起遊泳,我那被捆過的手腳仍然不知道怎麼使用。我恨那捆住我的力量,但最恨的還是自己。當一個人被外部角色分裂時,即使在自省時也充當著一種角色,無法還原自我。

見到阿圭的時候幾乎認不出她來——她完全憔悴了,而且疲憊不堪,似有無限愁苦。我問她,她反說我:“方小姐,你瘦得很,學校裏吃不好,到家裏來搭夥吧。”

老太太仍是老樣子,優哉遊哉地撚著一串佛珠走出來,竟親親熱熱地拉住我的手:“菁姑娘,你這向很少來了,是不是我家小雪惹你生氣了?”

說得輕柔款曼,愛女之情溢於言表,現在我不再懷疑她是小雪的生母了。不是親生母親,不會這麼說的。

小雪不在家。阿圭癡癡地看著我像是肚裏有話,老太太卻親親熱熱地把我拉到她的房間裏去了。

這間屋,我是頭一回進。過去隻在外屋看到房間裏這個舊梳妝台,上麵那個腰子形鏡子越發迷迷蒙蒙了。旁邊原來擺著個案幾,佛龕放在牆角處,四個香爐裏都滿滿地焚了香。佛像放在玻璃匣子裏,上麵擋了塊紅綢布。屋子裏密不透風,門窗緊閉,厚厚的灰塵中香煙繚繞,待上一小會兒便喘不上氣來。

佛龕對麵擺著幅黑框的照片。那是一張典型的南方男人的臉,除了深陷的眼睛和高顴骨之外,那薄薄的嘴唇和線條纖細的鼻梁都和小雪很相像。仔細看看,這張臉竟還很生動,像活人一樣。

“這是小雪的父親吧?”我問。

老太太點一下頭,忽然淚水盈眶。

“您也別太難過了。”

“都是命,都是命啊……我家裏過去是世代書香,出嫁的時候還帶了兩箱子線裝書哩!‘文革’那年都抄出來了,可憐滿滿的一院子線裝書,哪經得起風吹日曬!那都是我從娘家帶來的,他郗家有什麼?什麼也沒有呀……”

原來她是在為自己難過。

“我熬呀,熬呀,等熬到我的小雪長大了,招個能幹的女婿入贅,把那鬼婆子辭了,我也就算是熬出來了!”

我真不明白她對阿圭那種刻毒的仇恨是從哪兒來的。

“知道我們為什麼搬到這兒來嗎?”

我搖頭。

“北京那老房子,鬧鬼哩!”老太太伸出一雙樹枝似的枯手,眼睛又發直了。

“搬到這兒來原想好一些,誰知鬼又跟來了!這鬼婆子在哪裏,那鬼就……”

她突然頓住。我感到身後一陣發冷。從那個迷迷蒙蒙的舊鏡子裏,我發現她的目光突然變得浄獰起來,在她那張蠟塑一樣的臉後麵,黑框裏的男人好像笑了一下,笑得很陰險。

那一瞬間的印象太強烈了,我一下子捂住嘴,怕叫出聲來。

可後來又什麼都沒有了。

“人家說他是喝了毒藥死的,你相信嗎?”

這是從齒縫裏頂出來的聲音。那張蠟塑似的臉幾乎貼在我的臉上,那一張白晃晃的麵膜。我的心評枰地跳得很響。

“不……”我連連搖頭。

她露出一絲笑容,鬆了口氣似的:“隨那個鬼婆子怎麼說你也別信。好姑娘,你也叫小雪別信!我那個傻閨女,專愛信鬼婆子的……”

我壯起膽子悄悄瞥了那相框一眼。男人仍是老樣子,相框下的灰塵像縷縷蒸氣撲上來,那張白生生的蠟塑麵膜被淹沒了。

相框裏的那個男人在這個家庭裏的三個女人眼中有三個形象。哪個是他的真麵?大概真麵確實沒有的,你把他看成什麼他就是什麼。

“……是我,你……今天有時間嗎?”終於忍不住了,吃過晚飯,我一個人跑到電話亭,惶惶不安地撥了祝培明房間的號碼。

“有。我正要找你。”

“什麼事?”

“重要事兒。”

“你的事兒都是重要的。”這句話帶點兒賣弄風情的調子——我努力在學。

“我很想到你哥哥的實驗室去看看。”

“可他不在。……好吧,也好,你來吧,7點半我在實驗室門口等你。”

我放下電話鬆了口氣,我還沒到不可救藥的地步,盡管我剛才撥號碼的時候手指頭在發抖,並且在撥通後恨不得把電話扔掉。

我沒扔掉,這是個勝利,大概什麼都是一咬牙就過來了。管他呢,今天我得好好問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他和小雪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他很早就等在那裏。我從哥哥的助手那裏拿到鑰匙。實驗室的燈很亮,所有被飼養的水生物一下子被驚擾起來,他在密閉的玻璃罩前站了許久。

“可惜,這次沒有看到海火。”他疲倦地說。

從這裏可以清楚地看到海。他試著掏出打火機又放了回去,這裏不讓吸煙。他站在我身後。進實驗室必須換上平底拖鞋,這樣一來我隻能夠到他的胸膛。從窗玻璃上我發現自己顯得很小,像個小孩。我忽然感到自己願意變得更小,藏進他的衣袋裏。

“聽說你很喜歡詩?”

“聽誰說的?”

他看了我一眼。“過去,我也很喜歡詩。”他眯著眼睛,仿佛在追憶著極遙遠的事,“有一首寫大海的詩我特別喜歡,可惜記不全了。……‘你從雷霆的腹中誕生/在懺悔的雲裏顫動/……靠近海濤的轟鳴/泡沫的哀歎/在睡眠的聖餐品之間/當黑暗在星星的荒野中徘徊/搜尋著黎明的證言/你體驗著誕生的歡忭……’知道這是誰的詩嗎?”

“希臘詩人奧·埃裏蒂斯的《桑托林頌歌》。”

他點點頭你讀過很多詩。……喜歡誰的?”

“愛米麗·狄金森。……還有約翰頓和漢蒂的一部分詩。對西門尼斯和惠特曼也很喜歡……”

“除了惠特曼以外我都沒聽說過。”他遺憾地笑笑,“能背一首給我聽聽嗎?”

我感覺到他有些異樣。跨過肉體的間隔,我好像能想象到他的心正孤零零地在渴求著什麼。我想起關於“挪亞方舟”的談話,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是比常人更孤獨,因而也更渴望某種安全感?他的表情依舊,很難識破。我的心輕輕地戰栗起來。

“崩潰不是片刻的行動/不是一個基音的停頓/所有坊崩的過程/都是有組織的腐爛/”我輕輕地背誦,避開他的目光。我知道他在凝視著我,很固執。

“首先是靈魂上的一層蜘蛛網/其後是塵埃的表層心一個鑽姓蟲/一個元素的鐵鏽/廢墟是標準的——魔鬼的著作/連續而緩慢——沒有人能夠在片刻中溜走——是毀滅的法則……”

他的目光有點閃爍你為什麼喜歡這首詩?”

“你不喜歡嗎?”

他沉默了,周圍的海生物也都沉默著,金屬窗框在海風裏噝噝地叫著。

“我非常喜歡。”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承認,然後請我把詩錄給他。

“‘沒有人能夠在片刻中溜走’……這句話很有意思,這有一種在劫難逃的感覺。”他沉吟著,“這是不是說懲罰必然降臨呢?……可惜我們現在幹的許多事無法得到驗證……”

“哥哥常常說,文明和人類必然要最終毀滅,我們就像遇難航船上的旅客……”

他咬了咬嘴唇:“即使如此,我想人類在毀滅之前還是應當一往無前地走下去。我們生下來不就知道自己是要死的嗎?難道為了自己會死就一輩子什麼也不幹了?”

我望著他,他的喉結在抖動。這一瞬間我心裏忽然對他湧上一股無比親近的感情。

我伏在桌上錄詩,不敢抬頭,怕他看見我含在眼裏的淚。

他默默地走到我身邊。

“你……你在旁邊,我會寫不好的。”我幾乎把腦袋隊在桌子上了。

“為什麼?”

他的聲音這樣近,輕柔得令我戰栗,我的手指握不住筆了。

忽然,外麵的景色一下子清晰起來——他把燈關閉了。

“你是塊未經雕琢的璞玉。”他低低地說,他溫暖的唇息一下子撲進我的領口裏,我後悔穿這樣一件低領口的裙子,還沒等我轉過來,我的整個身子就被一下子擁住了。那是兩條結實得像鐵一樣的臂膀,那種健康的體味彌漫開來,像一堵密不透風的牆把我緊緊圍住,我透不過氣,想推開他,想大聲叫喊,但聲音被一股突然湧出的淚水堵塞了。

“為什麼哭?”

那柔和的聲音幽幽的,像來自天外。

“是第一次愛嗎?……瞧你,像個小女孩兒……”他緊抱著我慢慢地搖,輕輕撫著我的頭發,像父親在哄女兒。

“嫁給我吧。”他輕輕地吻了我一下。

“……我們認識還不到兩個月……”我的淚水在他胸前濕了一片,我明白我必須克製自己,“這……這是很複雜的……”

“應當說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一件事,都是被你們這些人給複雜化了。”他的微笑很明朗。

“你……你為什麼要和我……”

“為什麼為什麼!哪來那麼多為什麼!”他好像有點兒不高興了,“我說得還不夠多嗎?你是要我提出像邏輯學裏的‘充要條件’還是非讓我說出一串求愛的傻話你才聽著過癮……”

“你的脾氣真急……讓我想想……給我一天……”我幾乎是在懇求他了。

他臉上那種明朗歡樂的光彩消失了,勉強點點頭。

之後的事情我不願回憶,更不願寫出來,但也許讀者已經猜到了。我把一切又告訴小雪,這仿佛有點兒鬼使神差了。

“這怎麼可能!菁菁,你千萬千萬不能答應他!”她一反常態,嘴唇都有點兒發白了。

她的裁縫店最近越來越興旺,又雇了兩個助手,她自己倒常常不在家,神出鬼沒的不知上哪兒去了。

“這太明顯了,他對你能這麼快表示愛情,對別人也會一樣。我早就告訴你,他是個情場老手……你別急,就算不是吧,你總該承認他比一般人更聰明吧!像他這樣聰明的人,早就掌握了你的全部弱點……他見過的女人太多了,為什麼非要跟你……恕我直言,菁菁……你沒問問他什麼原因嗎?”

我低下頭,心裏亂得要命。

“好了好了。就算他是好人,可他個性太強,他那種個性會把你全部淹沒的,你很快就會失去你自己,變成一個為他服務的工具……真的,他是需要一個馴服工具的……”

她說了很多很多,她說得很有道理。

“你要是不聽我的,將來後悔的時候可別來找我。”她最後冷冷地說,把一個檳榔丟進嘴裏。

我拒絕了祝培明,他反應平靜。

“我預料到了。”他說。

“我們互相了解畢竟太少了,以後可以再……”

他冷笑你又向誰求援了?該不會是郗小雪吧?”

“是她。”

他的表情更冷了,一種深深的失望映在他的眸子裏,它使我害怕。

黑色的潮水慢慢湧上來,浸濕了我的腳。

“這裏過去一定是片古戰場。”他望著那片筍狀岩石,“原始人的牛角號在這兒吹過,羯鼓發出金鉞之聲。這一片石林大概全是原始人的骷髏堆積成的!然後又變成古老的圖騰,什麼都沒了,隻有古風在曠野上慘叫,然後整個大陸陷下去,變成海。”

我的腦子裏也像一片殘留的古戰場,變成一片空白。

“從你身上,我能看到自己過去的影子,人總是沒什麼就想要什麼。你不總是問原因嗎?這就是。”他平淡地說。

我頭腦裏那片古戰場正在被什麼東西一點一滴地擊碎。

“好,不說這些了。這次唯一的遺憾是沒能見到海火。”

我忽然想到,我正在失去什麼,那也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它正在失去,卻無法抓住。

開學之後,同學們見到我的第一句話都是:“你怎麼瘦得脫形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