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三)(1 / 3)

下卷(三)

我起了個大早去買回京的車票。這個暑假哥哥仍不能回家,我隻好買我自己的票了。

哥哥是放假前兩天接到支援夏收的通知的。在此之前,為海洋環境保護問題和有關部門一直在扯皮,實驗室的工作實際上已經停頓了。他正急得焦頭爛額,誰知又被學校撥拉到一批不受待見的教職員工中去附近農村支援夏收。這是不容推辭的,於是他隻好把工作交代給兩個助手,自己戴個破草帽兒走了。

天才蒙蒙亮,海像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色磨砂玻璃。在東方海平線上有一抹胭脂紅在慢慢擴展,就像是國畫裏的“曙紅”在宣紙上逐漸暈開似的,一會兒,變成了一片金色的火燒雲。我還是頭一次起得這樣早,忍不住遠遠地站著看。看久了,那金色把眼睛都灼得痛,迷迷糊糊地像是有許多黑點向岸邊湧來。又定神細看,那許多個黑點聚成了一個。是的,那是一個人!我沒有看錯,那人正奮力揮臂向岸邊遊來。

漸漸地遊近了,又遊近了。那人上了岸,嫻熟地往肩上搭條毛巾,晃著寬寬的肩膀向我走來。這時,他身後的太陽給他全身勾勒出明亮的金色輪廓,他的麵部模糊不清,體形卻帶著一種成熟男子的魅力,那種魅力被太陽照耀得奪人心魄。

他走近了,由於逆光仍看不清他的眉眼,卻看見兩排雪白的牙齒,他在笑。

“真健忘啊,方菁!”他叉腰站在我麵前,那一股活力像潮水一般向我湧來,我感到一種力量的衝擊,幾乎站立不穩。

祝培明。這是他,那渾厚深沉的男中音不可能出自別人。我想做出一個禮節性的微笑,像成年人對待一切朋友那樣親切地問候——可是忽然一切都亂了。莫名其妙的,我的心怦怦地跳得很凶,我甚至疑心他聽到了我的心跳聲,問候的聲音哽在了喉頭,這一瞬間——大海作證!——這一瞬間我隻想逃跑,從他身邊匆匆地逃開。我會跑很遠很遠,因為我心裏忽然湧上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瘋狂。

“哦,你好。你怎麼來了?”我聽到自己用一種奇怪的聲音在說話,我懷疑那不是我自己的聲音。

“在這兒開全國經濟體製改革工作會議,你沒聽說嗎?”他用毛巾迅速地揩著身子,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充滿著一種動感和活力,並且像塗了一層橄欖油似的發亮。那動感給人的感覺非常美,我悄悄看了一眼又急忙避開,我控製不了自己的羞澀。他卻極為自然地爽然一笑我不是說過我會來嗎?我說話從來算數!”

我被他那種坦然的笑感染了,也微笑起來,這時我才看清他那英俊的眉眼和一圈兒金屬絲似的小胡子。這的的確確是他,沒錯兒。

“你怎麼樣,這麼早你上哪兒去?”他揩幹了身子,裹著一條大浴巾伴著我走。

我告訴他我要買車票,他立刻做了個遺憾的手勢家裏有事一定要回去嗎?”

“不,沒事。”

“哦,那我就奉勸閣下最好別回去了。回北京的票很難買,你回去又沒什麼意義,何必浪費精力?不如在這兒過暑假,機會難得,我們好好聊聊?”

“那我再想想。”我輕聲說,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臉,這才發覺手指冰涼,不過,也許是臉太燙的緣故。

我躲閃著他的目光說些無關緊要的廢話,他一定是看出了我的窘態並且在心裏暗暗發笑。天哪!我這是怎麼了?這時我才突然感覺到,我心裏其實一直在想念著他!自從那個星光燦爛的北方夜晚,幹燥涼爽的空氣在陽台上彌漫著,他金屬絲似的小胡子在夜色裏閃光,樂聲迷離,他帶著一種神秘的微笑談起海火,我的心確是曾被什麼觸動了。後來,一切趨於平靜,而被淡化的一切卻沒有死滅。人哪!你這又愛又怕的傻瓜!你之所以敢於拒絕你不愛的,是因為你在潛意識中迷戀著你所愛的!

豪華的大吊燈在紅地毯上投下巨大的光斑,地毯邊緣濕濕的像是浸出血來。我還是頭一次走進這樣的高級賓館,屏聲靜氣的,低著頭穿過衣冠楚楚的服務員,遠遠的一個嵌著木雕花的大鏡子,映出我的窘態。我用一種挑剔的目光看著那一個“我”,自度還算優雅,卻談不上美麗,衣著也過分樸素了一點。我忽然後悔穿這件素色小花的連衣裙來,這種雪青色並不適合我,而且,那小花也太小家子氣了。

祝培明在房間裏看“新聞聯播”。他大概剛洗過澡,還帶著股濕漉漉的香皂味。那是一種很健康的體味,聞著很舒服。他隻隨隨便便地穿著身緊身衫和製服短褲,都是潔白的。兩條結實而富於彈性的長腿上也長滿著像他胡須一樣的小卷毛。他那種灑脫的樣子總是很讓人喜歡,大概他自己也知道這個,因此總是自我感覺良好。

“你不回家真是太好了。”他趿拉著雙拖鞋把電扇打開,又轉了個麵,以免那風直著吹我。然後衝了杯雀巢咖啡,放上糖,他在幹這一切的時候都極嫻熟,我忽然想起哥哥幹這些事時那笨手笨腳的樣子。

“這兒隻有咖啡了,你要是想喝果子露什麼的我可以去前廳買。”

“不,咖啡就很好。你能買到雀巢咖啡?”

“是啊。”他灑脫地一笑梅若行,是你嫂子吧?她還托我給她走過後門呢。”

“她是為我哥哥走的後門兒。”我說。我們倆都笑了。

“我習慣夜裏工作,整聽整聽地喝雀巢咖啡,你看,頭發和眼睛都喝成咖啡色了——”他笑著撓了撓頭皮,果然,他的頭發和眼睛都現出一種淺淺的咖啡色。聽梅姐姐說,這家夥能在一天之內打好一份10萬字的腹稿,儲備起來,誰也別想刺探出點兒什麼,然後在需要的時候再倒出來。我懷疑他體內藏有駱駝式的功能。

“你的三個願望實現了嗎?”我坐在沙發上,電扇的風撩著我的衣裙,心裏好像輕鬆下來了。

他怔了一下:“哦……前兩個都實現了,科技實業公司早就開辦了,外貿公司馬上就要對外營業,隻有第三個……上麵沒有批下來。”

“為什麼?”

“為什麼?可能是中國人不重視娛樂吧。”他銳利地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我現在倒有個古怪的想法:中國近年來之所以發展慢可能是因為中國人缺乏遊戲頭腦的緣故。”

我看了他一眼,不大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在遊戲中最能發展自己,”他似笑非笑地看看我因為遊戲需要對手。”

“你是說中國人缺乏一種競爭心理嗎?”

“不完全是。”他說。這時電視裏在播放一家小廠改革的經濟新聞,他把電視機關上了。

“你的那些‘有識之士’都網羅到手了嗎?”我開玩笑。

“哪那麼容易?人的問題在中國比什麼問題都難!”

“我總覺得,現在的經濟體製改革沒有一個完整、係統的理論體係,也沒有一個可以效法的模式……總覺得心裏沒底,現在大家談起開放、‘搞活’,好像就是和西方和錢聯係在一起,連那些‘小倒兒’們也在‘引導世界新潮流’了,你對這個問題怎麼看?”

“當然沒那麼簡單。講到理論體係,講到模式,這當然都是非常重要的,可最重要的我認為還是人,是領導者。在中國,並不適合推行西方式的民主,”他斬釘截鐵地說,“中國應該搞的是精英政治。懂嗎?精英政治!隻有強有力的精英人物才能治理這個國家!”談起這個他很亢奮,點燃一支煙,來回走。

“你還想搞偶像崇拜嗎?”我小聲反駁他。

“不,不不!”他揮揮手,在我麵前站住了,“要說清這個問題得橫向看世界,縱向看中國曆史。你得承認,世界上的統治者基本上都是借助於人民的宗教信仰來完成統治的。整個西方受新教影響很深,崇尚個體的完整性,以自我組織的方式去麵對生命的挑戰,這本身就帶有一種動態的意向性,容易導致超越與進步;拉丁文化受天主教影響,比較注重社群關係,傾向於熱情、享受生活、製造美感,甚至破壞規矩以表現個性這樣一種無政府狀態,還有阿拉伯文化受伊斯蘭教影響,印度文化受印度教、佛教影響等。而中國實際上是個缺乏信仰的國家,既然缺乏信仰,就需要一種特殊的凝聚力。從中國曆史上看,農民戰爭雖然推動了中國社會曆史的前進,但是從另一方麵看,它也是使中國社會向支離破碎、一盤散沙方向發展的一個因素。因為每一次的農民戰爭都是以平均主義為前提的,平均的結果就是越來越支離破碎,也就越需要國家來組織它,而國家也就越來越專製。這樣的惡性循環一直發展,中唐前還有世族地主,到了宋,國家科舉製度使中央集權製向前邁一大步,明清時代,專製主義已達到傳統水平的完善狀態。”他吸了口煙,然後慢慢地吐出來,聲調放平和了,“到帝製晚期,孫中山提出的救國方案仍然是平均地權和節製資本。直到我們建國30年的‘鐵飯碗’製度,實際上都是一種‘平均思想’的再現。對於這樣一個缺乏信仰又熱衷於平均的民族,必須有一批強有力的人物才能駕馭它。”

“你用‘駕馭’這個詞?”

“是的,駕馭。中國是條龍,確切點說,是條懶龍。現在缺的是敢於騎龍的人!”他的淺咖啡色眼睛炯炯放光。

我慢慢品著他剛才那番話。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理論,覺得很新鮮。無論如何他是信任我的,意識到這點,心裏就很感激。

“看來人是離不開信仰的。”我說。

“是的。”

“沒有信仰,就會尋找別的替代物。”

“是的。”他看看我,眼神有點奇怪,“聽說過‘Charisma’這個詞嗎?它來自早期基督教語彙,指的是‘得有神助的人物’。後來馬克斯·韋伯在界定權威的不同形態時,用‘Charisma’來指有創新精神人物的某些非凡素質,帶有一點‘個人魅力權威’的意思。現在我們就譯作‘卡裏斯瑪’吧。按照我的理解,卡裏斯瑪還不僅僅指個人的創造,它應當被理解成為社會符號秩序的中心,也就是說,實際上每個社會都有一個中心帶,而這個中心帶是社會價值和信仰領域的一種現象。因此‘卡裏斯瑪’也就是賴以維護價值和信仰的一種品質……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一個民族內在的凝聚力,國民精神的產生實際上與這個國家的‘卡裏斯瑪’有極重要的關係。‘卡裏斯瑪’崩潰了,必然導致這個國家的文化脫序,道德混亂……就像一個人失去了靈魂一樣。一個人肉體受了傷倒還可以治愈,可是假如失去了靈魂……”他笑了笑,把煙灰彈在中間那個茶幾上放置的煙灰缸裏。

我沒想到他對我說這些,於是沉默著,不知說什麼好。

他倒顯得挺輕鬆知道嗎?我這人很能識人。”

“……”

“我知道在什麼樣的人麵前可以無須設防。”他的一雙淺咖啡色眼睛在兩道濃眉下微笑。

“謝謝。”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

“和你在一起挺輕鬆的,真的。”他坐近了些,看著我的眼睛。

“……我這人……傻乎乎的……”

“我就喜歡傻乎乎,聰明人太多了,蝗蟲似的漫山遍野。”

“……”

“你喜歡遊泳嗎?到海裏遊泳?”

“喜歡。不過……技術不行……”

“日出的時候遊過嗎?……哎呀!真不會享受生活!我看你是白在這兒上了三年大學了!我每天黎明時都去遊泳,你根本想象不出太陽出來的時候是怎麼回事!那時候你才發現,咱們的語言是太貧乏、太蒼白無力了!就在泊著漁船的那個地方。”他刷地一下拉開雙層的絲綢窗簾,外麵一片黛色的海麵上,有漁船停泊的黑色剪影,“太陽的第一道光就灑在那兒,特別柔,淡紅色,可還沒等你抬頭換氣兒,你就已經泡在金色汪洋之中了!那簡直是純金,你會伸手去抓,那金子燒得燙手!遇上好天兒,太陽就像紅紙剪的似的粘在天邊兒,是半個圓,下麵半個圓被海劃碎成幾半,清澈得就像泡在水銀裏似的,就連我這個最不善於幻想的人那時也出現了一種幻覺:仿佛太陽是可以摸到似的。於是你奮力地向太陽那邊遊,再近些,你忽然發現太陽原來很薄,半透明,不過是像紅玻璃那樣一種脆弱的物質,你別笑,真的,當時感覺就是這樣。”他眼睛裏流露出一種誠實可信的目光,“當時你會突然覺得太陽不過是整個天空的一扇圓形玻璃門,敞開著,充滿了誘惑。”他停了停,把煙掐滅了,臉上那種恒溫的微笑和略帶譏嘲的倨傲統統消除殆盡,現出一種深不可測的嚴肅神情,這神情像是從他內心裏流露出來的。“天空,像一座巨大的房子,雲彩是牆壁上變幻的浮雕。這大概是上天給你的一次機會,然而隻要有瞬間的猶豫,那門就關閉了。”

我癡癡地看著他,在他透明的眸子裏,我很像個小女孩,剛吃飽飯,正在聽大人講故事。

“後來呢?”

“後來,太陽就變成了普普通通的太陽,天空也變成了普普通通的天空。”他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微笑著。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就想,要是當時從天邊駛來一條船就好了!”

“沒想到……你還挺浪漫的。”

“是不是在你們眼裏,搞經濟的就跟木乃伊似的?”

“不不,我也是搞經濟的呀!”

“當時我真希望那茫茫大海之中會出現一條船,一條……挪亞方舟。”

“難道……你也想尋求保護?”

他笑了笑。

房間裏變得非常的靜。海潮的聲音仿佛近在咫尺,仿佛要衝進房間,或者把這小小的房間抬起來似的。

“我們這小房間很像條挪亞方舟,是嗎?”

“我……我該走了。”我避開他的目光,心裏感覺到一種沉重的壓迫。

“好。”他揮揮手,像一個好紳士那樣給我拉開門,但並沒有打算送我。“今晚對你說的話,比我一年之內說的話還要多。”他忽然輕輕地說,在走廊裏我回了一下頭。

“明天我們一起去遊泳吧?你去的話,早晨4點鍾在石林見。”

他仍是不等我說行或者不行,就自行決斷了。我猶疑著點點頭,我始終比他慢半拍,無法趕上他的節奏。

整整一夜我失眠了,像一切電影、小說裏的傻女孩那樣一遍遍地溫習著晚上那不同尋常的談話,千百次地回憶著他當時說話時的語調、動作、表情,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大概視覺記憶也有一種儲存的功能,我驚奇地發現,即便是當時我沒有感受到的東西,這時也在黑暗中釋放了出來,像一架全息攝影儀似的,展現著全部被忽略的隱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