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三)(2 / 3)

這是20多年來我心靈上受到的第一次衝擊。在黑暗中我感覺到自己全身在顫抖,我帶著一種瘋狂的衝動在惶惑中抱緊被子翻來翻去,仿佛肉體內部是空蕩蕩的,需要一種依托的力量。睡在下鋪的何小桃重重地呻吟了一聲,是在說夢話:“別翻了,床都快塌架了……”

我抱著被子呆住了,把燒紅的臉深深隱到黑暗中去。半晌,四肢才放鬆下來。我明顯地感覺到自己身體內部的一種情欲的騷動,從那可以捕捉到的騷動中我明白自己已是一個完全成熟的女子,而不再是那個隻崇尚“柏拉圖式”精神戀愛的小姑娘了。

我忽然想起小雪的話,大概,有些男人確實能夠在瞬息之間重新塑造一個女人。

蓋在臉上的被子慢慢潮濕了,我發覺自己一直在流淚。同學們睡得很香,王妮妮還發出響亮而有節奏的軒聲,她們明天就要回家了。

我並不想責怪自己。

我失約了,當鏡子裏照出我蒼白浮腫的眼瞼時,我說什麼也不想去領受他

驚異的目光了。可這麼孤零零地坐在宿舍裏更是酷刑,拿起本書,翻翻又扔下,躺下,又忽地坐起來,撕開包方便麵就那麼放在嘴裏嚼著,一麵躲閃著鏡子裏那張難看的臉。

……他等著,等得咖啡色的眼睛要冒出火星來:“原來這個貌似憨厚的小丫頭在捉弄人!”於是一怒之下拎著遊泳衣就走了。

……他譏誚的目光露出來了:“這樣一個失信的人,不配做我的朋友。”然後若無其事地,像平常那樣遊進海裏。

各種各樣的情形都被我想到了,唯獨想不到他肯原諒我。

小雪拎著那個織錦袋走進來了。

“喲,菁菁!你怎麼成這樣子了?病了嗎?”她一手放下袋子,一手輕輕地撫一下我的前額。

“我……我正要找你。”我大睜著一雙饑渴的眼睛,忽然想起哥哥以前說過,小雪的生活經驗豐富,可以幫我出主意。

“……怎麼說呢,我認識了一個人……”我的臉又不聽話地燒起來了。

她挑開黑羽毛扇似的濃密睫毛注意地看著我。

“……就是……就是那個祝培明,你聽說過吧?”

“祝培明?”她驚異地挑挑眉毛,“你怎麼會認識他?”

於是我把一切經過詳細告訴她。她聽著,目光在雙睫中閃爍如星。

“喲,我說是怎麼了,原來我們菁菁墮人情網了!”她調笑著,風似的在屋裏旋了兩個圈。

“你還笑人家!心裏都快亂死了!”我埋怨著。

她打開織錦袋拿出一個搪瓷飯盒(就是那個有爭議的飯盒):“喏,知道你不回家,阿圭專門給你做了米粑和醬肉。”她把一片肉放在米杷裏夾了,遞給我。

“想不到我們菁菁是這樣的!頭一?欠嚐著這種滋味兒吧?”她嘻嘻地笑。

“你說,我失約了,他會生氣嗎?”

“才不會!女孩子頭兩次失約是矜持的表現!你要是真的準時赴約了,他還會瞧不起你呢!”

“不,他不是這樣的人……”

“而且……”她咬著嘴唇,透出那個妖嬈的笑靨,什麼都看透了似的盯著我,“他為什麼頭一次就約你遊泳呢……”

“遊泳怎麼了?”

她輕笑一聲,從織錦袋裏抖出一件鉤了半截的白色絲光線鉤針衫,用一根刻著鶴頭的銀色小鉤針飛快地鉤起來。

我對著鏡子慢慢地梳頭,從鏡子裏感覺到她的目光在上下打量我。

“你身材確實挺好的。”她說。

我意識到她指的是什麼,不禁紅了臉。

“男人都對這個感興趣。到了一定年齡之後,男人對女性的漂亮身材比對臉蛋更有興趣。”

“你都想到哪去啦?”鏡子裏的我一下子麵孔緋紅。

“又聽不進真話!”她瞥我一眼,把兩條光裸著的嬌美的腿放在我平時寫作業的桌上,頭仰在床上,躺著鉤。銀白的底子上已經浮起一朵朵凸起的花紋,像孔雀尾巴似的很好看。“像你這樣把人都想得太好,早晚還得吃虧上當。”

我不吭氣了。看來我真應該被潑點兒涼水了,我上當上怕了,現在還心有餘悸。

“不過這人倒還有點兒意思。”她眼皮不抬地說。

“那你說……”

“可是單憑這幾次可判斷不出一個人。”

“不過說心裏話,我……”

“你愛上他了是嗎?”那目光好像有點鄙夷。

“不,現在還談不上,但我挺……挺喜歡他的,隻是……”

“不知怎麼表達,是嗎?”她把鉤針衫扔在一邊,“你可以送他一件小禮物。”“送什麼好呢?”

“他需要什麼?”

“好像……什麼也不需要。不過……我看他用的那個杯子套已經很舊了……”“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兩天之內就能幫你編好。”

“不,這次……這次我想自己編,因為畢竟……”

“別因為所以了,”她不知為什麼有些發煩,“等您老先生編完,人家會議早結束了!還是我來吧,要什麼花樣兒的?”

我不好再推辭,隻好說要紅黑白三色螺旋花的,她聽了笑一笑,答應我明天晚上就拿出來。

“可是小雪,我在他麵前……老是緊張……我都恨死自己了……怎麼辦哪?”“這證明你相當重視他。誰也不會在一個自己認為無足輕重的男人麵前那麼緊張,”她淡淡地說,“不過你現在說什麼也白搭,我不好幫你判斷哪!”

我想了想,答應找個機會讓她和祝培明認識一下。她答應了。

米粑做得很好吃。我讓她代我謝謝阿圭,她冷笑了一下:“她就是天生的勞碌命,你不讓她幹她還不高興呢。有的女的就是賤!”

這類的話現在我已聽慣,不在意了,隻大口地吃著米粑,也不睬她。

“這些時候她天天都到銀石灘去拜石林,三更半夜的,也不知哪兒來那麼大精神頭兒,”她也撕了塊米粑放在嘴裏嚼,“不過我現在倒是有個發現——”她突然很媚人地一笑,“最講科學和最講迷信的在保護銀石灘這點上倒是驚人的一致!”

我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是說我哥哥……”

“對。很有意思,不是嗎?是不是科學高度發展之後,會有一種向神秘主義的回歸?……或者是現代科學本身就和宗教迷信有一種內在的契約?”

我迷惑地望著她油汪汪的嘴唇,說不出什麼。

對於我的失約祝培明是很在乎的,當天晚上他就到宿舍找到了我,我不知如何解釋。他用犀利的目光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緩和下來,建議一起去石林散步。

天氣潮熱,在房間裏掛起帳子便會喘不過氣來,因此石林那裏聚滿了乘涼的人。我把他帶到石林以西那一小片人跡稀少的苔蘚地,石筍像一根根原始人的骨鏃在月亮下閃著白光。那條反扣的船幾乎被白堊質的船蛆吞食了,在這幽森的夜裏越發像一具恐龍的骨架。他環顧四周,眼裏發出一種驚喜的光芒。

“想不到這兒還保存著這麼棒的天然景色!難怪你哥哥誇這兒的地貌!確實了不起!”

“可是這種天然景色保不住多久了!為了你們那個高級賓館的廢物垃圾什麼的,我哥哥和那幫人扯了幾個月皮!現在又聽說要在附近搞什麼魚類加工廠、水產公司……”

他皺皺眉想了一下我這兩天就給北京掛長途,向上反映一下。你們放心,這點忙我還是可以幫的。”

“聽說……聽說你是通天人物,是嗎?”我鼓起勇氣問了一句。

他哈哈大笑什麼通天人物!開玩笑開玩笑!”他晃著寬寬的肩膀往前走,很輕鬆地繞開那些障礙物,在特別滑的苔蘚地就伸出胳臂挽我一把。

“知道嗎,在中國想出名兒也很容易,”他回頭向我俏皮地一笑,“隻需跟一般的既定觀點反著來就是了。”

“你喜歡當名人嗎?”

“沒出名的總想出名,出了名的又想成為普通人,就是這樣。……小心!這兒滑。”他又伸出手,那溫暖幹燥的掌心總令人感到舒服。

“不過,我現在是寵辱不驚了。”他仰頭淡然地說。月亮周圍聚著很大的一圈光暈,星星慢慢隱退了。

“你修煉出來了?”

他笑起來,拿出打火機點煙:“哈,修煉,這個詞用得很好。是啊,我修煉出來了,不過現在還沒有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我也忍不住咯略地笑。在去年我和哥哥、小雪生起火堆的地方,似乎仍有一片被剝光的地衣。我們繞過那裏,向南麵上山的路走去。

他昨天講過的那番話仍在我心裏糾纏不休,見他心情很好,便壯著膽子問:“昨天你講的……我總不大懂。你講的精英式人物……指的是什麼樣的人呢?”

他寬容地笑笑:“我是指像唐太宗、康熙皇帝、林肯、羅斯福、丘吉爾、聖雄甘地這樣的人。這種人具有我說過的那種個人魅力權威,這是因為他們參透了社會生活,掌握了政治鬥爭的規則,更因為他們具有某種別人不具備的素質。至於那些封建時代的清官,那種所謂剛直不阿、為民請命的人物,作為抽象的人來講他是高尚的,值得尊敬的。可如果把他放在曆史這個流裏,他往往會充當一種可悲的角色,懂嗎?……海瑞就是這樣,這種人就像舞台上的英雄人物,在情緒上可以激動許多觀眾,但不過是一時激動而已。在政治角逐中,道德說教這種東西就比較可憐了。……來,你拉著我的手……沒關係沒關係,”他把煙叼在嘴裏,聲音變得含混不清了,“真正的政治家首先是大藝術家,任何一種藝術你不管把它推向何等極致,最終要把握住一種內在的平衡,失去了平衡就會崩潰。所以比薩斜塔不會倒下,‘擲鐵餅者’的鐵餅既不會飛出也不會下落。”

我們停了下來。

“好了,不說這些了。我今天本來是下決心莫談國事的。”他微微一笑。

他這樣的人我以前從未遇到過,我想起梅姐姐的話:“他天生是個政治家!”可他……為什麼對我這樣一個天生對政治無興趣的人感興趣呢?我心裏隱隱產生一種警覺。

海顯得深不可測,一切仿佛都在動蕩、飄移,石林像是史前期的高大野獸,緩緩地在移動。天上沒有星星,海裏卻映出粼粼星光。

“那是海火嗎?”

“不,不是。海火要比這亮得多。”

“不知為什麼,看到大海我就想起了天空。”

他驚異地笑笑:“怎麼和我一樣?而且,我想的是兩年前那個北方星空。”

“我還想起那個關於天空和海洋的著名論斷。”我紅著臉看他。

他哈哈大笑,笑得很快活。

我也微笑。

“我發現你笑起來非常美。”

“怎麼會?我知道我是個醜小鴨。”

“胡說八道!你是個非常出色的人,懂嗎?非常出色!……我接觸過許多女性,有權作出判斷。你呀!你根本沒有認識你自己!你心裏的東西沒釋放出來,如果釋放出來不得了!……你看著我的眼睛,看著!對,從裏麵你可以認出你自己!”

我看著他的眼睛,那裏麵有一種冷的火焰在慢慢燃燒。那是一種純白色的火焰,那種持久的冷峻的溫暖像雙臂一樣從目光中伸展出來,慢慢地把我擁抱。

我被一種不可抗拒的東西深深打動了。

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些!從來沒有人幫助我認識我自己!從來沒有人溫柔地對我說你真美!”

在這一瞬間我真正地變成了一個美女,在夜色中我自己也感覺到自己灼人的光彩。這光彩照亮了他的臉,他對我回報以真實的微笑。

“我喜歡你,非常喜歡。”他明白無誤地表示。

“我也喜歡你。”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夜氣裏發顫,仿佛是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推動著,感染著,不能不這麼說。

一塊岩石後麵像是發出一種聲音,我們倆都聽見了。

但是什麼也沒有。

我忽然覺得海風變冷了。

“你相信銀石灘的傳說嗎?”

他搖搖頭,好像在想什麼。

“過去我也不信,可是……發生了一些事兒……無法解釋,”我不覺向他靠一靠,在夜晚講起這些事,自己是要被自己嚇住的,“告訴你一個秘密,有一天夜裏,我親眼看見一個幻影從石柱後麵走出來,真的……”

我詳詳細細地向他描述著,可他像是大人聽孩子講故事似的。於是我們往回走。

在一根石柱後麵真的藏著兩條黑影:是鄭軒和張丹!我完全是根據他們平時的習慣姿勢判斷出來的!他們在接吻。

祝培明生日那天請我到渠州最好的海味館去吃魚圓,我把小雪也請了去。約好的晚上7點鍾,過了20分鍾小雪還沒來。我穿著一條嶄新的、色彩鮮豔的裙子,這是小雪為這次約會特意為我趕做的。“你得好好打扮打扮了,菁菁!這樣你才能更深地吸引他……”我稀裏糊塗地任她擺布,在這種事情上我真是一點兒經驗也沒有。

他接受了我的禮物——那個紅黑白三色的杯子套,很高興這是你親手編的嗎?”

我臉一紅,跟他說了實話,他笑得很溫和:“這個我並不在乎,隻要你能來我就很高興。”服務員拿來菜單,我堅持等小雪來了再點菜。他忽然說,“我發現你對你這個同學挺崇拜呀!”我問他怎麼知道,他笑笑說,“你這人太不會掩飾自己了,心裏的一本賬,全在眼睛裏。”說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便垂了眼簾。一會兒,小雪款款地來了。

我抬眼看她,嚇了一跳:那件白色絲光線鉤針衫她已穿上身,象牙色的底子上凸起一朵朵的白花,下擺鉤出層層疊疊的雲頭和雀尾。係一條細細的銀色腰帶。長裙曳地,顯得高貴典雅。腳下穿一雙象牙色的坡跟皮鞋。烏黑蓬鬆的頭發環抱著她那瑩潔如雪的臉,全身上下就像水洗過似的那麼鮮明,纖塵不染。她略施淡妝,隻在眼圈和嘴唇處著了色,但又似顯非顯看不出來。這一身純白愈發襯托出那一對紅色裝飾珠,玲瓏可愛,於典雅之中又透出一種嬌俏別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