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對不起,我來晚了。”她嫣然一笑,左腮上透出那個小小的笑靨。
我半晌說不出話來,祝培明的眼光中也透著驚異,那一身高雅的裝束襯托出我的衣裳的俗豔。
“哦,郗小雪?這杯子套就是你編的吧?”我介紹之後,祝培明向她笑了笑,表示謝意。
於是大家點菜,每人點兩個,無非是海鮮之類。小雪便從書包裏揀出兩瓶酒放在桌上,問:“能喝酒嗎?”
祝培明的眼光中又現出驚異,詢問似的看看我,我把頭轉開去。
小雪似乎對我的心緒毫無察覺,興致勃勃地叫服務員拿來酒杯和啟子,倒出三杯酒。
“菁菁也喝一點兒?”她誠心誠意地說。
我隻抿了一小口。
早就想好的“生日祝詞”我一個字也不想說了,連“Happy birthday”也說得勉強。
酒都是上好的,是“西鳳”和“沉缸酒”。沉缸酒似乎有股古怪的藥味,祝培明卻連聲讚好。
“來來,你們嚐嚐這個……”上菜後,祝培明用調羹給我和小雪舀紅燒海參,情緒很高,“中國最貴重的食品都具有三種特征:無色、無香、無味。燕窩魚翅都是,海參也是。”
小雪轉轉黑茸茸的眸子你吃過宴會嗎?”
“吃過,不過,不感興趣。”
我用調羹慢慢地從小碟子裏舀起一勺蠣黃。
“中國式的宴會太奢侈了,也太耗時間,性子急的人陪不起。”他把杯子裏的酒喝幹,小雪立即又給他斟上一杯。
“中國人大概是世界上最講究吃的民族,老子就說過:‘治大國同烹小鮮。’知道宰相的‘宰’應當怎麼解嗎?”他看看我們,哈哈一笑,“漢相陳平年輕時是主持鄉裏宰肉和分配的,由於他分得均,父老曰:‘善哉陳孺子之為宰也!’於是有了宰相,後來又有了漿人、鹽人、庖人等官職。”他笑起來,小雪聽得人神,也跟著笑。我也勉強笑了笑。
“也難怪,在中國,大概吃是最合法的感官享受了。”小雪輕柔地笑笑。他瞥了她一眼,眼光犀利。
“可是在西方,過分注重吃是一種不會‘得救’的行為,這是他們的新教文化給他們的。”他又喝幹一杯,奇怪的是他隻喝酒不吃菜,“而且,中國式的吃也太不適合工業化時代。”
“可是西方人好像沒有不對中國菜感興趣的。”小雪仍是用兩個指頭拈著杯子不動聲色地喝酒,“我認識幾個華僑,都是很西化的,唯有在吃上還是很中國化。他們常抱怨西方人專愛吃生菜,甲魚湯沒有味道,還把那麼新鮮的內髒都給扔了,你要是給他們做一道炸雞肫,他們就美瘋了,什麼都聽你的。”
於是祝培明又談起他去過的幾個國家,宴會都比較簡單。由此談開去,什麼各國政治經濟風俗民情等,每當他要告一段落,小雪總有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提出來,引發他繼續。我插不上話,也不想插話,隻在一邊默默地聽。
“方菁,你一點兒不能喝嗎?來一點兒吧。”
“不。”他往我杯子裏倒酒,我把杯子挪開了。
“太遺憾了。”他說。
“遺憾什麼?”
“你領略不到喝酒的妙處。”
我冷冷一笑。
“真的,菁菁,”小雪溫柔地看看我,“喝酒確是有些妙處。特別是半醉的時候,好像有一片雲霧圍著你,隱隱能聞見香氣……你不用別人幫助就能達到快感,那真是一種至樂。”
“可惜我對這種至樂毫無興趣。”我生硬地說,然後又覺得有點過分。祝培明看了我一眼,然後是一種突然的沉默。
“沒關係,興趣是可以培養的嘛。”小雪做出並不在乎我態度的樣子,仍溫柔地笑著,“歡迎你們有時間去我家玩,我家裏有茅台和花雕。”
“唔?茅台現在可是俏貨啊。”他說,又看看我。
兩瓶酒竟已喝光了。小雪又上櫃台那裏買了兩瓶葡萄酒。
“你的同學真是酒量驚人。”他說。
“這酒主要是為了菁菁,一點兒不喝真是太可惜了。”她給我斟了一杯,又瞟了他一眼,“能說出葡萄酒有幾種嗎?”
“幹葡萄酒,甜葡萄酒,餐前、佐餐、餐後葡萄酒,家葡萄酒,野葡萄酒,還有紅、白葡萄酒。”他如數家珍。
“知道嗎?香檳酒其實是含二氧化碳氣體的白葡萄酒,味美思是加入多種藥材的白葡萄酒,白蘭地是葡萄酒經過蒸餾之後的葡萄酒精,然後再放到橡木桶裏長期儲存而成的,”她嬌媚地一笑,“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他也笑了笑想不到今天碰上個喝酒的行家。”
“品酒也是門藝術呢。”她把酒杯舉在燈下,“你們看,這兩盞燈的交叉光線可以給這杯酒來個透視,看見了嗎,很純淨,而且很香,香又分原香和陳香,這是原香,不脫火氣,剛才喝的沉缸酒就是陳香,陳香比較溫和。……來,幹了這杯。”她一飲而盡,把空杯亮給我們。我一把按住祝培明的杯子。
“別喝了,好嗎?”我懇求地望著他的眼睛。
“好。”他猶豫了一下,放下杯子。小雪的唇邊滑過一個古怪的微笑,她站起身,很優雅地把滑到胸前的黑發甩向身後。“法國品酒師協會認為美好的酒要具備八個條件:均勻、健康、文雅、豐滿、特性、酸性、柔順、成熟。”她一字一字地說,仿佛字字都有含義,“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有味兒。……好了,我該走了。不好打攪你們太久。”說罷,她嫣然一笑,挎著那個織錦袋,儀態萬方地走了。
沉默了很久,我們誰也不說話。後來,他說他頭有些漲,想回去了。
“方菁,你和我原來想象的不大一樣。”臨分手時他忽然說。
我想說你也和我想象的不一樣,但是什麼也沒說。
過了幾天。一早,我還躺在被窩裏,小雪就來敲門。她又是大包小包地提了來,說是阿圭單給我做的。
“菁菁,你那天好像有點兒不高興?”她小心翼翼地盯著我的眼睛。
她這麼一問,我反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自己太小心眼兒了?無論如何那天是我把她請去的,我的所作所為也確實缺一點心胸,難怪祝培明不高興。後來他已經很直率地提出來了,我們也早已和好,想到這兒我反覺得有些對她不起。
“那天我走了之後,你們又聊了多久?”她把飯菜擺好,不經意似的問。
“什麼也沒聊,10分鍾吧,就分手了。”
“真的!”她驚訝極了。
我起了床,梳洗完畢,坐在桌旁吃早點,那麼美味的糯米豆沙卷我吃著味同嚼蠟。
“菁菁,恕我直言,我覺得……”
“怎麼了?”
“我不知該說不該說……”
“說吧說吧。”
“我覺得……祝培明這個人隻適合做情人,不適合做丈夫。”
我的嗓子眼像是突然被火燙了一下,噎住了。
“這個人倒是很有味道,可惜……”
“什麼?”
“可惜不大實在,他很會……很會做戲。恕我直言,憑我的經驗,我覺得……
他是個情場老手。”
我呆住了,嗓子裏那塊東西噎得我直要冒眼淚。
“你……你怎麼能這麼說?你有什麼證據?”我急了。
“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匆匆走開嗎?我本來還想多坐一會兒的,可他……他……”她蒼白的臉上浮起兩片紅雲。
“他怎麼了?”
“菁菁!你真是世界上最傻最傻的了!你難道沒看見他在桌子下邊摸我的大腿嗎?”
不啻一聲霹靂,我幾乎被震暈過去。
“不,他絕不是這樣的人!……”我拚命抗爭。
“哼,男人骨子裏都是一樣的。”她微微冷笑,“給他們真情,你自己就會吃虧。我不是說過嗎,你還不信。”
每個字都像冰雹一樣打在我的臉上。
“這幾天他約了我好幾次。”
“……你去了?”我的聲音在發抖。
“……去了。我和你不同,他們做戲我也做戲,體驗一下各種味道的男人可以豐富人生,不是嗎?”她優雅地靠在桌邊。這兩天她更出落得嬌美了,穿寶石藍色的連衣裙,脖子上還醒目地掛著一串珍珠項鏈。在她的身旁,我一定顯得醜陋不堪。
“好,你走吧。”我冷冷地盯著她。
“你怎麼了?菁菁?”她吃驚地看著我,“你不會生病了吧?臉色這麼難看……早知道,我不該告訴你……”
“你走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我真是為你好,菁菁……好好,以後我也不理他了,行了嗎?”她摟住我的肩膀輕輕地搖,我把她的手推開了。
“你走吧。”
“好……我走了。這件事你千萬別放在心裏呀,菁菁……”她慢慢地把餐具收好,一雙驚慌的眸子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她走後我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再也發不出聲音來,淚水還在流。心上感到一種難忍的痛楚,畢竟,我是頭一次愛。我受不了,受不了。
晚上,祝培明來了,敲了很長時間的門。
“方菁,為什麼不開門?”他憤憤地壓低聲音,“我有事要找你!”
我不想再理他,可我一聽見那渾厚的嗓音就忍不住發抖。
“你怎麼了?不舒服了嗎?”
一滴眼淚順著鼻溝流進我的嘴裏。
“到底怎麼回事?”聲音又憤憤然了,“你大概不會像那些無聊的小女孩那樣故意無病呻吟吧!”
“你以後……不要再來了!”我咬緊牙,從齒縫裏硬硬地頂出幾個字。
沉默許久,我以為他走了,心裏立即湧上一陣悵然。
“好吧!明天這個時候我還來找你!記住,我最討厭女孩子的那些小手腕兒!假如真的有什麼誤會我可以解釋。再見!”
他走了。我沉浸在黑暗裏,隻覺得全身發冷,冷得徹骨。我不願讓他看見我哭腫的眼睛,我一直躲避著鏡子,但我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挺難看。
所有的問號和歎號一股腦兒地跑來了。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荒唐:我和他認識的時間全加起來還不到兩個月,實際上我對他一無所知。我怎麼會犯那種少女式的錯誤,僅僅由於一時的熱情衝動就會對一個陌生男人說“我喜歡你”呢!
他是誰?他是什麼?我看到的他不過是我自己塑造的,並不是真的他。
他大概也在塑造我。現在我的形象也遭到破壞,再不是那麼純潔美好,而是像一切俗裏俗氣的女孩那樣小肚雞腸、猜疑嫉妒……總之,凡俗所有的一切弱點我都具備,因為我實在是個凡人。那個星光燦爛的北方星空不過是海市蜃樓,在那樣的天空下麵誰都會變得美好的。
我這才明白我一貫顯示給人看的,不過是一種脆弱的表層,在這表層裏麵有著很固執的東西。由於它固執所以它已經開始老化了,新鮮的細胞一個個在死去,然後沉澱下來,變成岩石狀的物質。難怪我心裏總是這麼沉,難怪我活得這麼不輕鬆。
第二天他真的來了,顯得疲倦。
“會議很快就要結束了。”他說。
我沒說話。宿舍裏亂得可以,可他好像並沒注意。
“可惜大部分會議內容沒法兒告訴你。這麼說一句吧,改革的路太艱難了!太艱難了!”
“農村改革不是很有成效嗎?”
他像是沒聽見我的話,忽然問:“你們係同學對計劃經濟和市場調節作用感興趣嗎?”
“當然,特別是學了價值規律的作用之後。”
“有什麼新鮮觀點?”
我一時答不上來,他似乎也沒想讓我回答,緊接著便說:“這回為這個問題我跟他們幹了一仗!”
“那你的知名度又要提高了,你不是說過在中國想出名就得跟人家反著來嗎?”
他苦笑一下我想讓你知道我的見解。我認為中國經濟改革中最關鍵的一點就是要在宏觀控製的前提下搞活微觀。過去一個是統得太死,一個是平均主義、大鍋飯。根治這種痼疾的良方就是要逐步建立完善社會主義的市場體係——”
“‘市場體係’?你可真危言聳聽!”
“是啊,當時在座的眼神兒都不對——杯疑我有病,或者懷疑他們自己有病!……我當時提了幾點:一、這樣做有利於增加企業自我改造,自我發展的能力;二、有利於發揮競爭機製的作用;三、有利於加強對宏觀經濟的間接控製能力,因為隻有借助於市場,才能充分發揮經濟杠杆作用。具體想法是,首先要建立多層次的流通網絡。商品交換主要依托於城市,按照城市的輻射力和聯係麵可分為四個層次:第一層是城市內部,第二層是城市與周圍地區,第三層是城市與國內其他城市,第四層是城市與國外其他城市。這四個流通網絡一暢通,整個市場體係才能形成,我指的市場並不僅僅指生產資料,還包括技術市場、建築市場、信息市場,甚至金融市場等……”他侃侃而談,咖啡色的眼睛發出一種亮光,那亮光我似曾相識。
不,他不僅僅是實幹家,他還是個夢想家,或者是這兩種人奇妙的結合。
“怎麼樣?”他滿懷希望地看著我。
我輕輕歎了口氣你呀!我看你是空有屠龍之技!”
他怔了怔:“哎,我發現你倒是經常能說出一些樸素的真理!”
我紅著臉咬咬嘴唇:“什麼呀!……這是我哥哥的話。”
“真遺憾,這次沒能跟你哥哥好好聊聊。”他舔舔幹巴巴的嘴唇,“給點兒水喝!”
我把水遞過去,他喝了一口。
“你這種人要在封建社會給人當老婆,非被休了不可!”他笑著盯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