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些事情,大概是不能被各種各樣的科學範式來說明和解釋的。”
“大概是吧。”我淡淡地說。他還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說。我知道他在猶豫,在懷疑,在猜測,在選擇,他的內心在翻江倒海。
現在他見到了他的“狼”,十幾年的舊賬又翻了出來。他一定又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個中午,在北京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上,一個少女的聲音把所有過往車輛撞得粉碎,在紅燈的注視下,飛似的向他跑來,當著馬路上無數的行人給了他最初的一個吻。交通警們目瞪口呆,一切都凝固了,連那朵雲也凝在藍天上,不再飄移。這記憶中令他激動的一切現在一定又在撹擾著他。他仰頭望著天空,藍色的天空上也凝著一朵雲,和記憶中的多麼相像,可時間已經過去整整16年了。
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講點兒什麼吧,狼。”他說。這是他和她見麵後第一次稱她為“狼”。這當然是一個信號。我看見梅姐姐的眉毛微微揚了一下,繃得緊緊的前額輕鬆了些。小雪大睜著眼睛越過眾人看著海,像一個受委屈、受冷落的可憐小女孩。我忽然想起她展開雙臂投向大海時那活潑的樣子。
“講什麼呢?要講的太多了。”梅若行說。她斷斷續續而後滔滔不絕地講起來。講紐約的洛克菲勒中心的彩虹廳和《紐約人》雜誌上那幅著名漫畫;講麥迪遜廣場花園、聖帕特裏克大教堂、大都會博物館、布魯克林大橋和大都會歌劇院;講曼哈頓的繁榮和黑人區的貧困;嬉皮士、搖滾樂和“旁客”;同性戀;移民;各色人等、各種幫派的不同利益;不同血裔之間的仇恨;肮髒的街道;被塗抹得亂七八糟的地鐵和惡性犯罪……
“最有意思的要算切爾西,那兒既是神學院總院,又是西半球肚皮舞中心地區。這不是很有趣嗎?”她優雅地擺了一下頭,向聽眾們微笑。聽眾們已經聽得人迷了。
她仍然是個出色的演說家!我想起哥哥形容過和她初次見麵的情景。有時,迷人的談吐和優雅的風度對人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對紐約還有一個很深的印象,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那種冷漠。過去在國內就聽說過,可總有點兒不信。這回可體驗到了。有時候因為電話失靈、罷工或者停電什麼的,大家互相表示一下關心就感到很難得了。……”
“紐約現在經濟情況怎麼樣?聽說20年內有60多家大公司離開了紐約?”哥哥問。
“是的,可是紐約依然是全世界最大的金融市場。他們的法寶太多了,像最近韋伯公司把幾筆不同貨幣的國際買賣結合起來,然後利用彙率波動來對付通貨膨脹。怎麼樣菁菁,你這個學經濟的中國大學生想得到嗎?”她向我微笑了一下,又把目光停留在哥哥臉上,“所以美國經濟界人士公認,紐約的金錢是最有創造性的,是這樣吧,布朗?”
這時我們才發現布朗·瓊斯早就沒影兒了。
“這個人……”梅姐姐哭笑不得地望望我們,“他一定又被這兒迷住了,簡直像個孩子!”
果然那人高馬大的“孩子”從碧波中鑽出來了,向我們笑著揮手:“這樣的美景,你們居然還能幹巴巴地站著談話!”他果然是一口流利的中國話,隻有個別字發音不準,“來吧!方先生!有這樣三位美麗的女士在身邊,你竟然無動於衷嗎?”
他那種笑聲是我們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的。
小雪第一個響應號召,到岸石後麵去換遊泳衣。
布朗還在揮手“:How happy(真快活)!你們不下來體驗一下嗎?喂!梅!How happy!”他像個孩子似的大叫大笑。
“我沒帶遊泳衣,很可惜。”梅姐姐也笑著向他招手。
小雪換了件雪青色的遊泳衣走出來,向我們嫣然一笑,然後魚一般鑽進水裏。從岩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優美的擊水動作,她遊得太好了,很快便趕上了布朗。然後兩人比肩向遠方遊去。
梅姐姐兩臂交叉抱在胸前,微微一笑:“這個女孩子的確挺討人喜歡的,你說呢方達?”
哥哥看了她一眼,甕聲甕聲地說是的,我很喜歡她。”
“你的報複心理真強。”梅姐姐挑起一根秀麗的長眉。
“不是報複心理。”
“那又是什麼呢?”
“信上不是已經說清楚了嗎?”
“可你對於我那封信的意思完全誤解了。”她和顏悅色。我想悄悄地走開,她拉住我。
“你在這兒一點關係也沒有,菁菁。”她微笑著挽住我,“用不著回避。”
哥哥雙手叉腰,曬得黝黑的兩條胳膊閃閃發亮。
“這次,我所以和他一起來就是為了解除誤會。你看我們不是一般的好朋友嗎?他這次來是學者交流,我當然是來度假。本來今年我可以得到一個免費旅歐的機會,可我放棄了。”她淡淡地一笑,托起哥哥那刮得發青的下巴很溫柔地吻了一下。當著我的麵,她沒有一點點不自然。
於是哥哥的下巴好像不那麼鐵似的硬邦邦了。
“你一點兒也沒變,我的大懶熊!”她撫摸著哥哥亂蓬蓬的頭發。
“不,我變了。咱們倆都完完全全地變了。”
“什麼意思?”
哥哥正想說什麼,布朗他們已經遊回來,小雪輕鬆自在地遙遙領先,布朗已經累得氣喘籲籲了。
“這美國佬兒外強中幹嘛!”小雪活潑潑地笑著,披著濕漉漉的長發往岩岸上爬。梅姐姐轉過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就像一個豐美茁壯的女神俯視著一個嬌小的少女。
”She is wonderful!(她是非常奇妙的!)”布朗也氣喘籲籲地上了岸,他的胸毛和腿毛都很茂密,這時緊緊地貼在身上,濕漉漉地淌著水。
我看見哥哥的目光憐愛地落在小雪身上。
“你遊得好極了。”梅姐姐微笑著,那微笑超越了女性的某種局限,因此帶有一種包容一切的魅力。
小雪也在笑著,隻用嘴唇笑,目光卻閃爍不定。我能猜到她在想什麼。
那條被船蛆齧咬成白堊質的船靜臥在那兒,像一具恐龍的骨架。我忽然神經質地感到,這船似乎有了點什麼變化。再仔細看去,似乎周圍的景色也變了不少。牢牢固守岩石的藤壺等海生物竟死了大半,石縫裏到處是牡蠣的遺跡,空氣中似乎漾著一種氣味。海麵上,漂浮著許多死去的浮遊生物,又被海浪帶到岩岸上來。
“這是怎麼了?這兒好像有點變了……”我疑惑不定地望望別人。誰也沒理我。布朗和梅姐姐在興致勃勃地拾那些五彩的幹癟了的海星。小雪臉色蒼白地垂著頭,大概是剛才遊泳又遊出毛病了。哥哥很仔細地看著周圍的一切,表情很淡。
“這兒真是美極了,熊。”梅姐姐拾起一個五色斑斕的大海星,“那些傳說你信嗎?關於鬼的?”
“信。”哥哥懶洋洋地笑笑,“沒有共產主義,反共產主義者就沒事兒幹了。沒有鬼,無神論者又靠什麼吃飯?”
說得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布朗不大懂,梅姐姐又用英文給他解釋了一遍。他想了一會兒,哈哈地笑了,然後蹺起大拇指誇獎哥哥說得好。
氣氛越來越輕鬆了。
中午大家一起去魚餐館吃飯,哥哥請客,盡地主之誼。吃罷飯梅姐姐提議到賓館她的房間去小坐,小雪便告辭,梅說什麼也不放她走。“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大家熱鬧熱鬧嘛!”她仍像過去一樣喜歡“熱鬧”。
她的房間比祝培明那間要小些。布朗下午有活動安排因此先走了。梅姐姐按此地人的規矩泡了一壺“鐵觀音”,又拿了4個小杯子。邊倒茶邊隨口問小雪:“聽說當地人喝茶很有規矩?”
“是。”小雪端了杯子卻一口不喝,“像這樣的‘鐵觀音’是要用炭火燒水,三滾之後往小泥壺裏外一澆,然後泡茶。茶也要泡三泡,以第二泡為最好。”
梅姐姐很感興趣的樣子:“此地人為什麼把‘鐵觀音’尊為上品?我看茶葉店裏龍井沒人買嘛!”
小雪笑道也是各地人的習慣。其實這幾種茶葉不過是製法不同。紅茶是茶葉經過發酵處理過的,像武夷、普洱、祈門紅茶;綠茶是直接烘幹或快炒,像龍井;烏龍茶是半發酵,像‘鐵觀音’就是。現在是不講究了,聽我家保姆講,過去的上品茶葉是要帶露水的,按照道家的說法,露水生於天地陰陽二氣交融的那一刻,因此能使人長壽。又講究烹茶要用山泉,河水次之,井水更次。用清淨山泉烹的帶露水的茶葉,若能烹出嬰兒身上那股奶香味兒,才是真正的上品。”
“原來喝茶有這麼多講究,很有意思,”梅姐姐看看我們,“難怪中國人講究喝茶,歐美人實在沒那麼大工夫。”
大家都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又都放下了,實在是不好喝。梅姐姐開了一聽雀巢咖啡,小雪眼光低低地注意著她的裝束。
“您這條裙子是在美國買的?”
“是啊,現在這種樣式在美國挺時興的。”
小雪湊上去翻來翻去地看了一陣,笑了笑。
“怎麼?”
“也沒有什麼難的。”
“哦……聽說你還開了個裁縫店,說不定什麼時候要去麻煩你呢。你知道,美國的服裝太貴了。”
“你去好了。”小雪很痛快,仍看著那條裙子,自言自語似的說要是我去美國開個裁縫店,說不定也會受歡迎。”
梅姐姐驚奇地看看她:“你也想出國讀學位嗎?”
“不,我想出去謀生,一種方式厭倦了,就換一種方式,隻要能證明我有獨立謀生的能力就行了。”
梅姐姐連連搖頭:“很難。如果在國外沒人資助幾乎不可能。”她掃了我們一眼,淡淡地不經意似的,“像我這樣沒什麼根基的,隻能靠自己苦掙,讀學位之餘打工的滋味兒可不好受呢!可有什麼法子?要讓自己男朋友過得舒服點兒嘛!何況我和方達已經是十多年的馬拉鬆了。”梅姐姐真厲害,她竟裝作對什麼都一無所知,用這種坦然的態度來對付小雪,“說真的,人一離開久了,有時候還真有點兒不放心呢。”她莞爾一笑,看看一直在低頭翻畫報的哥哥,“你說呢,方達?”哥哥苦笑了一下。我看到小雪臉上掠過一種微妙的神色。
“好在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梅姐姐長舒了口氣,“現在公寓有了,汽車有了,錢也攢夠了——”
“那麼這次你是打算——”小雪突然有點沉不住氣了。
梅姐姐仍是淡淡的,把頭發用發針卡住,笑笑說:“咳,商量吧,反正這是我們倆之間的事兒。”她說得輕鬆自如,可那內裏的分量連我也感覺到了。
小雪的嘴唇有些發白了。她強裝輕鬆地笑一笑,拉起我的手說:“讓他們談判吧,咱們走。”
她的手指冰涼冰涼,像死人。
自我認識她以來,她從來沒有過今天這種驚惶得近於絕望的表情。
“沒想到,這麼快就要攤牌了。”她呆呆的,口氣冷得瘮人。
“什麼意思?”
“你知道!菁菁,你什麼都知道!”她瘋了似的看著我。
“我說過,玩火自焚。”我冷冷地說。
“可我不是玩火!這次,是真的!的的確確是真的!沒有他,我就完了!菁菁,你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毀了吧!”
“現在我很難判斷你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過去我跟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她眼淚汪汪。
“可是男朋友呢?你那個國外的男朋友——”
她怔了一下,很快說:“我們吹了。我很難過,想緩一緩再告訴你……”
“我很難相信你。”4年來發生的一切一下子湧了上來,我無法原諒她。
她淒淒艾艾地看著我,淚水慢慢流下來。“你說過,你發過誓要跟我永遠做好朋友……”
“可你是我的好朋友嗎?”怒火一下子從我心裏竄了出來,“祝培明的事兒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他,可你……”
“不,我並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對不住你,你們倆並不合適,即使成了,將來也會分手的……”
“可你在中間玩了什麼花樣兒?你後來為什麼要那麼恨他,報複他……”
她低下了頭,眼淚倒不流了。
“說實話菁菁,在我所有感興趣的男人中,他是唯一一個敢於拒絕我的。他太老練了,完全能識破我,所有的花樣兒在他那兒都白搭。為了這個我恨他,還怕他把你奪走。你知道你在我心裏的位置嗎?”她委屈的淚水又流下來,“你永遠不知道!”
在這瞬間我真恨透了她!想起祝培明臨走前那失望的神情,我真恨不得向她那張雪似的白臉上打一記耳光!
“你在他那兒失敗了,就轉而追求我哥哥?”我冷冷地盯著她那張流淚的臉。
她猛地抬起臉,模糊的淚眼中顯出一種極端痛苦的神色。
我繃得足足的勁兒有些鬆懈了。
這是她家樓下那間小倉庫,就是阿圭隔壁的那間房。在這兒,我曾試過她的連衣裙,那件V形領口的,腰帶上還別著銀扣環。那時我們好得像一個人。
一切都過去得那麼快,連回味都來不及。
“不,對你哥哥,我是真心的。”她把頭深深地埋下去,“他和我一樣,是自然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