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五)(1 / 3)

下卷(五)

你還以為他是個老頭吧?不,他還隻有30歲。30歲的副教授在這裏一點不稀奇。中國人的青年時代被規定得太長了,按他們的標準,我們都該是老頭老太太了。

可布朗卻一直認為我非常年輕。他們認為問女士的年齡是不禮貌的!因此隻是前幾天偶然地談起來,他才知道我甚至比他還大一歲。他感到不可思議,當然有恭維的成分。我說這大概同中國女人比較規矩、沒有吸大麻亦無頻繁的性生活有關。他哈哈大笑。

談到性,我想坦率地說,我發現自己的觀念正在或已經改變。我現在更相信瑪爾庫賽的理論,實際上,艾羅斯的解放是人類的一個重要問題。艾羅斯不解放,人類的潛能和創造力就無法發揮。我們都是人,何必生活得這麼沉重?一個真正熱愛生命的人,是不會讓各種陳腐觀念捆住手腳,灰溜溜地活著的。我們應該廣交朋友,開拓新的視野和領域,特別是異性朋友。我們是人,我們有人的需要。隻要我們互相信任,隻要我們能夠把握自己就行了。不知你以為如何?

放下信,回頭看哥哥。他背對著我,一動不動地坐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像一叢劍麻似的直刺刺地豎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不動聲色地把右手裏那個喝水的玻璃杯捏碎了,手上滲出了鮮血。我不知說什麼好,哥哥在狂怒的時候是聽不進任何勸解的。然後,沒等我緩過勁兒來,他突然像一頭暴怒的獅子一樣跳起來,狠狠地摔碎那個他視若珍寶的錄音機。那是梅姐姐給他買的,他把它放在實驗室,常常聽點外國音樂。接著他衝出實驗室,撲進自己的小屋,我怎麼敲他也不開門,隻聽見裏麵劈裏啪啦的摔東西聲。在這裏他可以肆無忌憚地砸。那聲音尖銳刺耳,我堵住了耳朵。他把他的小屋毀了。哥哥,這就是愛情嗎?大概所有的愛情都沒有好結局。

7月初,分配方案公布了。我仍回原單位,兩個去西北的名額攤到了鄭軒和張丹的頭上。鄭軒的臉又漲成了紫棠色,他正在上上下下地頻繁活動,誓死不去西北。張丹倒很沉著:“去就去吧,我應該為我父親贖罪。”她的父親當了22年“右派”。

袁敏倒分了個符合心意的工作,到一家著名的經濟出版社當編輯。郎玉生趕在分配前和那位法律係教師登了記,自然被照顧留校,留校的還有李寶明和吳德誌。其他如王妮妮、何小桃等都分到部級機關工作。妮妮和她那位風流倜儻的小朋友分手了,哭得肝腸寸斷。何小桃和那位藝術家也終於絕交,但很快又愛上了另一位藝術家,這位藝術家的藝術對她更有吸引力。

小雪被分在渠州市海洋研究所搞財務管理,她似乎稱心如意。

哥哥在憤怒中給梅姐姐寫了信,然後慢慢地怒火平息下來。最後一個暑假了,小雪提議我們一起去銀石灘痛痛快快地玩一次,要玩個通宵,看看魔鬼出沒的情況,哥哥也讚成。於是仍是我們三個老搭檔,在月亮升起的時候去了銀石灘。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對小雪總有些提防著了。特別自上次在海中遊泳之後,我雖然感激她,卻又有些疑懼。她一定是對我施行了什麼致幻術一類的法子,或者是我本身有著什麼尚未被發現的特異功能,否則一切無從解釋。我沒告訴哥哥,即使告訴他,他也不會相信,就像祝培明不會相信我看見“幻影”一樣。

月亮很暗淡,雲層很厚很濃,石林以西的地方蒸騰著一股股潮熱的濕氣。我們點了幾次火都沒能燃起來,於是隻好默默地坐著喝酒。小雪帶來很多酒,有茅台,有花雕。我又想起祝培明。他若是知道我分回原單位會怎麼想?從原點出發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子又回到原點,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他一定會告訴我這是一次否定再否定的完成,我回到的並非原點。大概是吧,師傅們一定認不出我來了,這4年大學比4年工廠更鍛煉人。

我原是滴酒不沾的,今天卻拚命地喝,喝得他們倆目瞪口呆。小雪說:“聽說菁菁差一點兒分到大西北呢!為她這次虎口脫險幹一杯!”我咕嘟嘟地一氣喝完,尖銳地笑起來。說真的,我寧肯分到大西北!分到一個遠離世俗的蠻荒地帶!何必說呢?我的真實想法說出來,他們也不會相信的!於是她又笑著說菁菁比過去成熟了。”哥哥也同意。我又笑起來,笑聲連自己聽起來也刺耳成熟是什麼呢?大概是把一個活人的靈魂耗盡了,剩下一個空的軀殼,然後變成風幹的木乃伊,像所有人一樣,那麼他就成熟了……”

他們的臉在我眼前晃動,他們在笑,大概以為我是在說笑話,我也希望他們這麼理解。可是漸漸地,他們不笑了。

“這地方真的鬧過鬼呢!”小雪向周圍望望,好像又響起了那種奇懌的呼哨聲,“在這兒過夜,你們怕不怕?”

“我今天就是來看鬼的。在這兒4年了,沒見到鬼劃不來。”我陰險地向她笑笑。她像是有點怕,連哥哥也奇怪地瞪著我。

然後小雪繪聲繪色地講起鬼的故事,我一點也不害怕,隻覺得好笑。這時月亮已經被濃雲遮住,隻露出一絲淡青色的弱光。周圍的岩岸漆黑一片,海像一隻潛在黑暗中的陰險的惡獸,慢慢地向我們撲來。他們的麵容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了。

“……今天……大概會出現海火的……”我費勁兒地說。他們大概沒聽見。我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始終有一種奇怪的呼哨聲在我耳邊淒厲地響,那難道就是海妖歌聲的前奏嗎?

我不知昏睡了多久,直到眼睛被一種奇怪的光照亮了。我努力睜大眼睛,四周又是那種可怕的寂靜,海和天又變成了枯葉似的色彩,喝醉了酒似的飄飄搖搖。在漆黑的海麵,有一簇光在暗暗地閃,周圍高大的石林在反光中變成一支支點燃的錯燭。巨大的、通體透明的蠟燭在神秘地燃著,又像是在慢慢地飄移。漸漸地,光線變強了。石林像一座巨大的、輝煌的祭幛,背景是天空的帷幕。一種蝙蝠似的鳥在帷幕邊飛著,發出怪叫,難道它們就是海妖的化身?或者是那種叫做鴟鴞的夜行者?一聲呼哨,箭似的,它們飛過我的頭頂,那大概是一群美麗的刺客,去匆匆執行上天的密殺令。這時,忽地一下,那帷幕揭開了——大海發出雪似的一片白光,明亮得如同白晝。

“海火!”我在心裏輕輕地叫了一聲。從透明的燃著的石林背後,又走出那個潔白如雪的幻影。在這片強烈如白晝光芒的照耀下,那幻影像一條透明的魚,我甚至能看到她全身淡青色的血管,她沒有像前日那樣舒展雙臂遊進大海,而是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終於,從另一座石林背後走出一個高大的黑色幻影。這時天空的帷幕忽然關閉,所有的燭光都微弱下來,隻剩下海白雪似的一片,似有金色的液體在中間流動。那兩個幻影走近了,重疊了,像遠古的一個神秘而拙樸的符號,帶著一種極美的韻律,相攜走向海。

一切都不複存在了。在這巨大的蒼穹之中,隻有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一切都極其簡單。天空,海洋,男人和女人。後來,在他們中間又出現了孩子,於是一代代繁衍至今。

那男人和女人慢慢地向海走去。在這個發光的夜晚他們又返回到人類的童年,像剛剛出生的嬰兒,赤條條毫無牽掛,就像走進母親袒露的懷中那樣自然。他們走進去了,走進去了,他們的肉體也在發光了,和海洋一起發光。他們自由舒展地和海浪一起嬉戲,自己也變成了海浪。冥冥中的那扇門似乎又打開了,那神秘的音樂又在回旋。這時我看清原來有無數的小精靈在海麵上伴隨著他們,那發光的便是它們嗡嗡振響的深金色的翅膀。

我被什麼深深地打動了。

那古怪的、單音節的歌聲又唱起來。

啊愛

啊無愛之愛……

我們的愛之舟觸礁沉沒……

既不快樂也不悲傷,重複地無限遞增,卻又回到原點,畫出一個個單調無奇的怪圈。

這歌聲很近,就在耳邊,我睜大眼睛尋找這唱歌的女人。沒有,什麼也沒有,隻有閃閃發光的大海和天空。

啊愛

啊無愛之愛……

我們的愛之舟觸礁沉沒……

歌聲遠去了,那怪鳥突然鑽進了帷幕。光線弱下來,一切又都變得像平常一樣。

我心裏充滿了疑懼。

是的,這一定又是她的幻術,她誘惑了哥哥。她一定是叫銀石灘的鬼附了體,或者說,她本身就是魔鬼。一切都是她的陰謀。當看到我們在黑暗中束手無策的時候,她一定躲在暗處獰笑。

可無論如何,我看到了海火!

我告訴我周圍的人,他們都用驚疑的眼光盯著我,或者在偷偷冷笑。我翻了第二天所有的報紙,上麵都沒有關於海火的任何報道。我打電話給渠州市海洋研究所,接電話的人竟認為我神經不正常——他們沒有觀察到海洋的任何異常跡象。

“什麼‘海火’,你是做夢吧?”那位男士不客氣地嚷著,“……迷信傳說你們也相信……‘海火’現象是寒冷帶海洋的特有跡象,我們這兒的海從來沒出現過什麼‘海火’……”

可我寧肯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來,海火真的不是人人都能見到的!

同學們帶著各自不同的表情離開學校。歡送去大西北同學的光榮花業已做好,鄭軒的官司還沒有打完,再打下去這對鴛鴦恐怕也要散夥了,而鄭軒大概是寧肯散夥也不去大西北的。分了滿意工作的同學都在歡天喜地打行李。袁敏離校的前天晚上突然找到我,很友好地露出兩個虎牙:“方菁,咱們再見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希望以後咱們還是朋友。”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這句話在當時頗時髦。其實,不讓它過去又怎樣?反正它已經過去了。但是我永遠不想第三次被同樣的石頭絆倒。於是我也笑了笑:“你放心吧,我這人記性不好。何況,我也成不了詩人或小說家。”她呆了一呆,露出一臉尷尬的神色。

最想不到的是幾乎全班的男生都來向我辭行。4年工夫,我和他們接觸極少,連說話都有限。這時,他們卻給我買了各種小禮物,上麵還題了詞。諸如“誠懇、真實、純潔無瑕”“你有著一顆透明的心”及“璞玉渾金”等,我慚愧已極,真想告訴他們我這4年來的變化。“日久見人心,方菁,你是個好人,就是太清高了,弄得我們不敢跟你講話。”我真想告訴他們那種“清高”實際上是一種羞怯,由於怕被識破而用“清高”掩護著。和妮妮、小桃分手時我著實哭了一鼻子。小桃哭著說:“這4年大學我真想重新上,那樣我一定會換個麵貌出現了。”妮妮也有同感。“老天爺,我可是一天也不願再上什麼大學了。”我說。

也巧了,正在難分難舍,一輛正開往賓館的銀灰色小汽車幾乎在我們身邊停住了。

“菁菁!”一個穿深色連衣裙的女子跳下車來,一把拉住我的手。

是梅姐姐!

“這是布朗·瓊斯先生!”她向我介紹。這時我才發現她身後站著一位黃頭發藍眼睛的高大“夷人”。

他在向我友好地微笑。

秋天的銀石灘,天空藍得就像剛剛擠出的純淨的藍油彩。海的顏色反而顯得淡,白的浪花很輕柔活潑地舞著,天氣好極了,石林上的每一塊斑痕和孔穴都清晰地顯現出來。

梅若行站在這裏久久不動。一頭烏黑厚重的美發,波濤似的冉冉湧來,一根一根被陽光過濾得清清楚楚。她穿著美國女學生很時興的那種單片式連衣裙,白色上麵有些不規則圖案,淺色衣服使她看起來比剛見時年輕了些,她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豐滿的肩膀和胸脯透出無限的活力。她高大、健壯、美麗,像畫家魯本斯筆下那些血肉豐滿、情欲旺盛的人物,像雅典神廟裏那些端莊高雅、充滿智慧的女神。

另一個女人輕盈地走來,像一隻翩翩欲飛的白蝴蝶。她年輕、嬌弱、秀媚,似乎還帶著一種孩子式的羞赧。

她們麵對麵地站住了。

“你就是小雪?你好。”若行打量了她許久才說話。

“您……您好!”她特別咬了那個“您”字,顯得有點慌亂,像個孩子,因此這慌亂反倒惹人憐愛。

“Wonderful!(奇妙極了)”布朗的頭轉來轉去地看,嘴裏念念有詞,他完全著迷了。剛見麵時梅姐姐就告訴我,他是中國通,他喜歡在美國說漢話,在中國講英語。

梅姐姐眯細了眼睛是啊,是很奇妙。”

哥哥默默無語地在前麵帶路,他往西走。海蝕地貌的石林漸漸變成低矮的石筍,苔蘚黴斑和腐爛的地衣交錯,南麵上山的路少見的清晰。石頭上已找不見牡蝸,水鳥群集掠過水麵,發出撲嚕嚕的沉重的聲音,使人感到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墜落。

“這兒更美”。梅姐姐停住了。

“上次我們在這兒野餐,很有味兒。”我說。

“那麼我們今天也要在這兒野餐。怎麼樣?方達?”梅若行的眼光瞟向哥哥,那眼光很淡,但藏著芒刺。哥哥大概感覺到了。

“改天好嗎?改天吧。”哥哥厭倦地說。這幾天他明顯地消瘦了。就在那個發生“海火”的第二個夜晚,他到宿舍去找我,我們對坐著默默無語。然後他把我領到他的小屋,仍然沉默著。最後他說我想改變一下我自己。”

“不,你什麼也改變不了。”我看著他。

“你現在也這麼認為了?”

我點點頭。

“我心裏亂得很,需要好好想一想。”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