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的歌聲》雜識(1 / 3)

《海妖的歌聲》雜識

*right*張誌忠

#3#一

在那秋天的原野盡頭

我向迷途的蝴蝶問詢

你翻飛著雙翅翻翩翱翔

都在夢幻與現實間往來

*right*〔曰〕北村透穀《蝴蝶的芳蹤》

讀小說是需要方法的,如果說我們先前對此不曾注意的話,要麼是我們麵對的作品過於簡陋,要麼是我們自身的閱讀能力過於寒磣。這是我在讀徐小斌的長篇小說《海妖的歌聲》時所想到的。這是一部不曾引起過熱烈反響的作品,卻又是一部可讀性和耐讀性都很強的作品——它的落落寡合,它的耐人尋味,首先意味著,它是對讀者的能力提出了挑戰的,類似於某種智力測驗。而我自己,在近年的閱讀和評論中,亦非常看重由作品而破譯作家心靈的猜謎式的快感。於是,當這位以《對一個精神病人的調查》而引人注目的女作家,想就《海妖的歌聲》對我說些什麼的時候,我要她什麼也別說,且讓我自己去讀。

它是一部描寫20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的大學生活的作品。這是一個特定的曆史時期,即我們通常所說,十年動亂結束、撥亂反正和改革開放的航船起錨揚帆的日子,這是曾經在喧囂與騷動中荒蕪了十餘年的大學校園,這是一群在血水中泡過、在堿水中浸過的、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空前絕後的“老學生”……作為曾經躋身於其中的一員,我一直希望看到描寫77、78級大學生的作品,這不隻是因為它維係過我的生命和情感,更是為了能在一定的時間距離之外對此進行回味和反思,去識得廬山真麵目。但是,盡管這一代人才濟濟,出了許多有才有識的作家,卻鮮有寄情於校園者,《海妖的歌聲》正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我的這種期待感。

它是一部描摹世態人心的社會小說(這是相對於心理探索小說而言)。天真無邪的少女方菁,以初涉人世的幼稚和無知,感受著作為社會群體和個體的人們之間的恩恩怨怨、浮浮沉沉,熙熙而來,攘攘而去——如果說,作為書中人物的方菁,顯得那樣少不更事,那麼,作為小說的敘述人,她卻取一種佯謬的態度,在裝癡作呆中,燭見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仿佛一麵鏡子,正因為其晶瑩澄清,才使每一位過路人都留下了清晰的投影。

它是一部薈萃了大量信息,同時又透露著作家才情的力作。時代轉折之際關於社會發展的政治策略和經濟變革的討論,曆史蛻變之中人們關於生活價值的思考和迷惘,北京街頭個體商業街區的匆匆掠影;銀石灘這昔日的荒涼之地在時潮衝擊下的驚人變遷;詩歌、音樂、美術等融入小說而絕無賣弄和掉書袋之嫌,卻提高了作品的典雅風度,評茶、品酒、談玄、說佛,則充實了作品的豐厚性和生活情趣。它可以置於“成長小說”的序列之中,講述一個少女的青春覺醒和人生感悟的成長曆程;它或許還有著女權主義的色彩,盡管作品中並不掩飾對於某些女性的鄙薄之情,但它卻的的確確是站在女性的視角看人生世界的,這不隻是表現在當唐放(尚未顯露其醜陋麵目之前)肆意褒貶全班女同學時遭到方菁的嚴厲斥責,還在於作品中對女性肖像的描寫上——在男權社會裏,男性作家在描繪婦女形象時,都是自覺不自覺地含有潛在的性意識的,甚至許多女作家也往往采取同一話語,《海妖的歌聲》中的女性形象,卻是純淨的,純美的,用作品中的話說,“美得令人喪失了情欲”……

然而,這種“八麵受敵”法固然幫助我們拓展了思路,廓清了作品的外圍,卻不能切中作品的內核,撥動它最扣人的心弦。最重要的在於,由霧靄和朦猶中把握主要人物郗小雪的精神氣質,理清她與周圍人物的關係結構,從而發掘出作品的深層蘊含——海火何謂?

#3#二

無論罪孽或善行

都無法促進詩。

“它們自生自滅

像山岩四季的變幻。”

*right*〔美〕鄧肯《詩,一個自然的東西》

上引這一節詩,可以用來移贈小雪。

郗小雪無疑是作家最用心刻畫的人物。雖然她的往事遮遮掩掩、斷斷續續,但這種欲還不隱、欲蓋彌彰法,反而使這一部分格外地得到強化:一個因愛情而出生的私生女,一個在愛與恨、陰暗與猜忌、謀殺與複活的矛盾糾織中成長的孩子,一個過早地用自己稚弱的肩頭擔負起家庭重負的少女,一個因深昧辛酸而變得我行我素、玩世不恭的現代“嬉皮”,一個以美豔和才情征服社會、以擺布和戲弄他人為樂事的驕橫女王……總之,她的社會性的一而雖然撲朔迷離,但仍是有跡可循的。

困難在於較深入地理解她的亦人亦巫性。指出這一點,不算費解,她先後幾次出現在銀石灘,都給它帶來恐怖而又驚奇的景觀:全班同學的快樂野餐,被一陣狂風惡浪、飛沙走石攪得粉碎;方氏兄妹與小雪三人的露宿,使“我”(方菁)得以看到輝煌而神秘的海火;在小雪與方菁交惡、與方達決裂的夜晚,銀石灘遭到了毀滅性的自然力的掃蕩,屋陷陸沉,麵目全非。需要進一步探討的是,這種巫性的真諦之所在。

姑且讓我們承認這並不完全的解釋——小雪是采珠的海女所生,並且是在海中出生的,奇特的身世給她以奇特的稟賦。姑且讓我們相信小雪所言‘因為我就是在海裏生的,將來也會死在海裏——’看見我們驚奇的目光,她又急忙溫柔地一笑,‘咱們都是海的孩子,人類的祖先不就生在海裏嗎?”她的玲瓏剔透,晶瑩皎潔,經常會使我們想到安徒生筆下的白色的美人魚,仿佛海的女兒並沒有化作泡沫飛向太陽,而是死裏逃生地寄形於人間。

這樣說開去,恐怕有溢美之嫌。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對小雪的描寫,總是在交錯地使用兩種話語係統,與“美麗的精靈”、“美人魚”等並行而且出現頻率更高的,是“魔鬼”、“惡”、“斯芬克斯”、“莎樂美”、“蛇發少女”,最恰當的,則是海妖——

“海妖的歌聲。聽……”她仿佛隨著什麼聲音低唱起來,那是一種不優美卻很古怪的單音節,有些像杜鵑的腹語術,很難判斷聲音的方位,很有欺騙性……“4”和“7”兩個音符重複地出現,主題也非常簡單,仿佛隻有兩句,隻不過用不同音部在重複地歌唱,那音部是遞增的,像是在無限升高,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變調,使結尾又很平滑地過渡到開頭,就像用一種特殊的卡農技巧構成的怪圈。

這裏所說的海妖,或許便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塞壬她們以優美的歌聲捕獲過往的水手,奧底修斯為了能平安通過,不得不用蜂蠟把同伴的耳朵封住,又讓他們把他綁在船桅上,才闖過難關。神話的時代,人們創造出斯芬克斯、莎樂美和海妖的時候,似乎都是表明,人在從自然界中分化出來、逐步認識自己和確證自己旅途上的艱難險阻,人對於隨時會吞噬自己的大自然無限恐怖同時又是無限樂觀的心態。黑格爾說過獅身人麵的斯芬克斯,正是表明人類的靈魂已經從自然掙脫出來,他的肉體卻依然受著大自然的束縛之矛盾境地。”孰料,距老黑格爾之後不足200年,這一命題在《海妖的歌聲》中忽然倒轉了。人們對於斯芬克斯、對於海妖們,忽然感到新的誘惑力,先前是或趨避之,或征服之,如今卻不由自主地向之傾倒,為之迷戀——準確地說,它並非始自今日,但今天這種傾向卻分外強烈。陷入情網的袁敏承認“惡有一種魅力”,似乎為了應和她的論斷,“我心裏一震。忽然聽見海潮聲洶湧澎湃,海風發出一種怪異的呼哨聲、天色陡然變得黑暗海那邊是一片灰紅色。她的發被風吹得直刺刺地立起來,像一叢亂蓬蓬的灌木”。“我”——方菁,在多次窺見小雪的隱私和無端受到她的傷害之後,卻依然為她的神秘、為她的氣度所迷戀,亦是不能不如此。在小雪那裏,她感到了一種超乎常人的力量,一種與大自然渾然合一的質性。她很難以世俗的價值觀去評判她,她無法像厭棄袁敏一樣厭棄她,雖然後者給方菁的傷害要比袁敏所造成的苦痛更為嚴重。正如小雪所斷言的,她“是自然之子”。當人麵對自然的時候,不得不產生某種無力擺脫的被吸附狀態,而且在人類文明擺脫自然的拘禁、自以為是步步登高地上升的時候,他卻在給自身和環境帶來無窮的災難,正在滑墜向可怕的深淵,因此不能不向往和追慕上古人與自然相近相通、宇宙萬物同生同息的和諧。這或許可以解釋何以海妖的歌聲是一個首尾相續相合的怪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