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六)
我不能不說話了。 ,
“你上當了,哥哥,”我冷冷地說,“她有男朋友,在國外,最近剛吹。”
黑暗中我感到哥哥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門外像是有響動。梅姐姐呆了一呆,推門看看,什麼也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哥哥忽然像一頭暴怒的獅子一樣衝了出去。外麵,風雨交加,打開窗子便有白瀑般的暴雨湧進來,聲音大得嚇人。
暴風雨持續了一晝夜,第二天便有了畢畢剝剝斷裂的聲音。幾乎所有的電纜都被刮斷,撩起窗簾,便見到天空呈現出一片可怖的猩紅色,像血。那亮出的一道道白光原來並不是閃電,而是一種冰淩一般的寒光,像是有人在空中揮舞無數把寶劍。別的房間的幾個女賓跑來說昨夜親眼見到魔鬼嗜血,有個年輕姑娘嚇哭了,直後悔不該到銀石灘來旅遊。俟到午後,天空的血紅色變成混濁的一片,和海連在一起,就像是張得越來越大的血盆大口。哥哥不見回來。布朗也不在房間裏,房間裏另一位客人說,他昨天下午出去後一直沒有回來。越來越多的中外賓客從房間裏出來,聚在鋪著紅地毯的大廳裏,人頭攢動,一種惶恐不安的氣氛越來越深地攫住了人們。梅姐姐也有些沉不住氣了。
下午2點鍾的樣子,全身濕透的布朗忽然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帶著一股撲鼻的海水腥味。喝了杯滾燙的熱咖啡,他才能張嘴喘息著說話:
“……梅……Very dangerous!(非常危險!)梅……太可怕了!……我……我見到了……”他翻著白眼,幾乎暈厥過去。
“你見到了什麼?”梅姐姐用幹毛巾使勁兒地給他擦身,漸漸的,四肢像是出現了一點兒血色。
“我見到了魔鬼!”他大聲地、清楚地用漢語表達。
我已經不感到怎麼害怕,因為說見了鬼的,今天已不下10個,而且大家對鬼的說法,描述不一。我帶著種疲倦的麻木神情望著他。梅姐姐似乎很平靜。
“……我親眼見到他們……還聽到他們說話……上帝呀!”他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願上帝拯救他們,饒恕他們的罪孽吧!”
昨天下午,他的官方活動結束之後就一猛子紮到了銀石灘。他一來就被這兒迷住了,他的好奇心極強,而且具有典型的美國式冒險精神,他想在這兒發現點兒什麼。他感到這兒的地貌太奇異了,於是想到在聯合國工作的朋友、水文地質專家特耐先生,想為他提供點什麼。中國近年來的開放政策叫人放心,他想能幹的特耐先生一定能說服中國人簽訂合同,合資開發銀石灘,這片近於原始的處女地是多麼富有誘惑力啊!於是他竭力地尋找,正當他自以為發現一點什麼的時候,怪風起來了,後來又停了,他不以為意,以為那不過是他冒險生涯中的調味品——胡椒麵兒或者辣醬油什麼的。他仔細觀察了那條船,感到那船很像是一具恐龍的骨架。他上去摸了摸,誰想輕輕一觸便有一小片船骨化為齏粉。一會兒,他的手指腫起來,像是被毒蛇咬了似的。他多少有點害怕,又轉而去看石林,他被那塊臥石身上那種奇異的斑紋吸引住了,接著他突然發現附在岩石上的藤壺等海生物已經突然幹癟,死去,一個個地脫落。他帶著一種孩子式的好奇,貪婪地尋來找去,流連忘返。後來,暴風雨突然來了,他躲在一塊探出的岩石下麵。
“……當時,天已經全黑了。”他邊說帶比畫,一頭金黃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顯得有點兒滑稽,“我縮在那裏不知過了多久,風暴越來越猛,我忽然聽見很近的地方有說話的聲音,在暴風雨中發出一種嗡嗡的響聲。我聽不清那聲音在說什麼,隻聽出那是一男一女。
“想想看,女士們,那麼漆黑的夜,那麼猛烈的風暴,耳邊聽著這種聲音簡直……用你們的詞來形容,簡直是毛骨悚然!而且那麼近,我想起你們給我講的銀石灘的傳說,我斷定那就是石林下麵鎮壓的魔鬼,在這個可怕的夜晚跑出來了!
“果然,那種嗡嗡的聲音持續了一會兒,忽然,那個男鬼從岩石裏跑出來了,從我躲著的那個地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高大的影子,這時天空好像流著混濁的血,我非常害怕。然後是那個女鬼飛快地追了出來,死死地拽住男鬼,不知在說什麼。一道電光照出那個女鬼的一頭黑發,她好像很美並且很激動,那個男鬼像要掙脫她跑掉,突然,她跪下了,跪在那個男鬼的麵前!那個男鬼大聲說:‘我什麼都可以容忍,就是不能容忍欺騙!’
“她好像在哭,說什麼我始終聽不清,可是後來一陣狂風把她的幾句話刮進我耳朵裏。她竟然發出人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她像是在說:‘那個人根本不存在!不存在!……他是我幻想中的人!……我沒有遇到真正的男人……就找了一個情感和信仰的替代物……人心裏不能沒有神……可現在你是我的神!他早就粉碎了!……’我隻聽到了這幾句話。當時我懷疑他們不過是一對戀人,可後來……後來我明白那不過是魔鬼的幻化。除了我,誰也不會在這個魔鬼出沒的夜晚走出大門的……”
布朗還在滔滔不絕地講。梅姐姐和我交換了一下眼色。
我心裏隱隱的有種什麼東西在翻騰,攪得我不安。
銀石灘的坍陷在當時是一件大事,國內外都為此作了報道,外電還讚揚了中國方麵對於銀石灘賓館的中外賓客采取的及時、有效的營救措施。他們當然不知道哥哥的實驗室已被毀得片甲不留。石林陷入海中,露出的部分變成了普普通通的礁石。一切和普通海域沒有什麼兩樣,就像是那奇異的海蝕地貌從不曾在這兒出現似的。
哥哥為自己受了一場欺騙而感到羞辱,他一怒之下很快和梅姐姐登了記。其實,梅姐姐一直隱而未發的是,她已經把哥哥的陪讀手續基本辦好,隻等美國領事館發放簽證即可出行。她之所以不說,是由於怕給哥哥增加壓力,影響他的選擇。我再次對梅姐姐的大將風度欽佩不已。
一切如願,可我向他們祝賀的愉快卻是喬裝出來的。心裏亂得很,理不出頭緒。“對於有些人你一輩子也別想了解!”祝培明說得對。是的,我對小雪越來越不了解了,而且我懷疑以前對她的了解也是瞎扯淡。
梅姐姐容光煥發地應酬著一批批的客人。他們選擇這樣的時候訂婚真是太好了,這種時候有一種大危機過去之後的安靜,每個人都在慶幸著自己的脫險,正是由於這種幸存的概念,使大家都變得善良多了。
“菁菁,”梅姐姐在應酬的間歇悄悄捏捏我的手指,“你怎麼光發呆,幫我照應照應啊。”
這是臨時搭起的一間小屋,有一張床和十幾把椅子,還有桌子、水壺和茶葉。“菁菁給我們朗誦一首詩吧。”恍惚間有人在說。他們好像在一個接一個地表演節目。
崩潰不是片刻的行動/不是一個基音的停頓/所有坍崩的過程/都是有組織的腐爛/
真奇怪,我想也沒想就背誦起這首詩。梅姐姐輕輕地皺了皺眉。
……廢墟是標準的——魔鬼的著作/連續而緩慢——沒有人能夠在片刻中/溜走——是毀滅的法則……
一張張臉的表情都凝住了,一個人劈劈啪啪地鼓起掌來,我尋聲望去——是哥哥。
大災難之後,銀石灘所毀掉的房屋建築不計其數,小雪家那座搖搖晃晃的小木樓自然也在其中。阿圭被砸得很重,送進了醫院。奇怪的是老太太倒安然無恙,不過是突然變老了。那個蠟製的美婦人形象也跟著銀石灘坍塌下來,變成了一尊衰老的泥塑。那個可怕的夜晚小雪不在家,第二天她回來了,變成了另一個人,樵悴,呆滯。老太太以為是被銀石灘的鬼附了體,於是給她按照老辦法叫了一夜魂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