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六)(2 / 3)

這些自然都是老太太對我說的,她躺在一間臨時搭起的棚子裏,一說話便牽動一臉鬆懈下來的皺皮,像是有人在扯動一張黃色皺紋紙。

爸媽來了電報,對我和哥哥的安全表示關心。回京前一天下午,我買了許多高檔食品去看阿圭。正是探視日,病房裏熙熙攘攘的。

小雪也在這兒!她彎身坐在阿圭的床頭邊。床邊同時掛著輸液瓶和輸血瓶,兩個人似乎在低聲交談。她瘦了,那本來就比花瓶頸子粗不了多少的腰更細瘦了,從背影看她像個孩子。我心裏一動,停住了腳步,不知為什麼我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坦然地出現在她麵前了。

我輕輕地坐在阿圭的床腳。她躺得很低並且很專心地注視小雪,因此看不見我,可我分明看見她那雙深陷下去的眼睛和高凸的顴骨。小雪的背影在輕輕抽動。

阿圭翕動著嘴唇,發出沙沙的喉音。小雪更低地彎下身,輕輕地說……別說了,我心裏全明白……”

“……你父親……不會再回來了,這是最後一次……”

“不回來也好。”

她的父親?難道黑框裏的那個男人真的一直在追蹤著這個家庭?這個幽靈究竟隱匿在哪兒?哪是他的藏身之處呢?她們像是在打啞謎。

“……你媽媽……還有件紀念品……放在我箱底的……”阿圭的聲音越來越弱。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件繡品,我早就翻出來看過……我知道那一定是她繡的,除了她,再沒第二個人……”她哀哀地哭著,那麼傷心。我眼窩裏有什麼滾燙的東西在慢慢地淌下來。

“……還有太太……她雖有過害人之心,可這麼多年……也夠她受的了……你就饒了她吧……”

“不,我誰也不饒。”她不哭了,聲音冰一樣冷。

停了停,阿圭的臉色轉為灰白,掙紮著說那……那房產要收回來了……”

她點一下頭。“過些日子我要去趟北京,把它賣掉,聽說能賣個好價錢。……這是她欠我的,應該還我。這筆錢,我將來有用……”

“這事不怪你的爸爸,別恨他……”阿圭掙紮著欠起身,被小雪按下了。兩個人輕輕地耳語,聽不見在說什麼。

我把東西放在那兒,悄悄離開了。

在大夫值班室裏我了解到阿圭的真實情況。

“砸是砸了一下,並不重。”那大夫從鏡片下麵盯著我,“她的關鍵問題不是砸傷,是宮外孕引起的大出血,懂嗎?”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

旁邊的一位中年女大夫冷淡地看看我:“你有什麼話快去說吧。她必死無疑,現在我們不過是盡盡責任而已。”

我流著淚撲進阿圭的病房,小雪轉過身,看見了我。

“你!……你還敢見我……”她站起身,一雙眼睛噴吐出毒焰,我再一次想到斯芬克斯——那美麗陰狠的怪獸,“你這個白癡!你這個爬格子動物!流鼻涕的好人!你給我滾!滾!”她拎起那一網袋東西狠狠地摔向我拿著你的東西滾吧!和那幫和你一樣的白癡一塊兒滾吧!和那幫連孩子都不會生的笨蛋……一塊兒滾吧!”

她臉色白得可怕,每說一句話胸部就像拉風箱一樣地抽動,好像馬上就要暈厥過去,就像那天跑完1000米一樣。

阿圭已死在床上。臉上的鬼氣被帶走了,死給予她的麵目是善良。

地處福建省深水港湄州灣南岸的惠安縣,是一個尚未被現代文明所衝擊的偏僻角落。它保留著史前期母係氏族的痕跡,人類初期的婚俗仍統治著這個貧瘠的漁鄉。

惠安女人世世代代經曆著悲慘的命運。她們新婚第二天便要回娘家,隻有生了孩子,才有權力在婆家長久居住。這種古怪的風俗釀成了多少悲劇!許多惠安女為了渴求一個孩子,為了被家族所承認,付出了難以置信的代價。

這些戴黃鬥笠裸露腰肢的女人有她們自己的內心世界,對於旁人來講這永遠是個謎。

大概是因為那個終身所愛的男人終於使她受了孕,阿圭是幸福安詳的。她得到了女性的證明,死而無憾了。

那個男人——那個一直追隨著這個家庭的幽靈,又在哪裏?

3年之後,在1985年法國秋季時裝大賽的表演台上,竟奇跡般地出現了中國惠安女的形象。她們戴著黃鬥笠,係著銀腰帶,4根彩色絲織帶緊貼在鮮豔的花頭巾上,肩膀和胸前加縫各種彩色替布,令人眼花繚亂。

我準時回京去原單位報到。

城市麵貌是大變了。動物園的那個攤販市場已經變成很大的集貿市場,像這樣的集貿市場在全市星羅棋布,每逢下班時候更是熱鬧非凡,到處都是討價還價的聲音。在外麵吃飯用不著像以前那樣站著等了,個體戶開的飯館遍布全市主要街道,走幾步便是一個。特別是東黃城根那“一條街”,對美食家們極有誘惑力。到處都是集體、個體的商業網點,有些個體戶開的發廊價錢雖貴些,卻能理出顧客滿意的發型,因此生意很好,諸如西四的“露美”發廊即是一例。城市街頭新開辟了許多街頭綠地,一片片的高層建築群拔地而起。一線和二線的地鐵環行線已全部連通,許多住宅用上了管道煤氣。家家都有電視機,彩電、冰箱、洗衣機、高檔錄音機什麼的已不算新鮮,收入豐厚些的都在想著買鋼琴、先鋒音響和高級錄像機。人們的觀念和生活方式確實在變,並且快得驚人。連一貫儉省節約的爸爸媽媽也取出存款,張羅著要買一套角式組合沙發了。

改革使社會繁榮、生活富裕;利益欲帶來人情冷漠,貪求私利;這是個魚龍混雜的時代。變革時代總是如此,因此關於道德進步與退步之爭便具有格外的魅力。有一天,我偶然在書攤上發現一本關於新時代道德觀的小書,署名竟是唐放。拿起來翻了翻,滿篇的義正詞嚴,譴責當今許多人的道德墮落,真不知他什麼時候又變成道學家了。旁邊兩個女學生模樣的人也拿起那本書翻了一會兒,一個說:“這個唐放,不是搞文學評論的嗎?”另一個撇撇嘴:“是他,我叔叔現在和他在一個辦公室。就是這本書,出版之後有個美籍華人控告他是剽竊,人家現在已經起訴了,熱鬧著呢……”那女孩子捂起嘴嘀咕了一陣,兩人嘻嘻笑著走了。

假如有熟人在旁邊,我一定也會和他或她一起笑的,有些事真是太好笑了。

沒想到我那篇關於電視機廠的報告文學在北京倒引起很大反響。一家重要刊物轉載後,我每天都收到許多信。媽媽的臉上像漾起一層光,她把我的畢業證書和那張報紙很炫耀地擺在組合櫃的珠寶格裏,而且逢人便誇我如何如何,令人汗顏。

不知為什麼,盡管到處是溢美之聲,在單位也備受重用,可我心裏像是害了一場大病。我惴惴不安,仿佛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遺失在了銀石灘,再也找不回來了。

有一天,我發現在許多信裏夾著一封寄自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的信。一見字跡,我的心突然騰騰地跳起來,好一會兒,我不敢拆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