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六)(3 / 3)

難道是他嗎?他怎麼到了青海?這封信是凶是吉?他現在怎麼樣?他……是不是……千萬個念頭一起湧上來,這一瞬間我體驗了上千種情感。顫抖著拆開信,兩頁薄薄的信紙飄落下來,是他!是他!我把信紙貼在臉上,一會兒,它便被淚水浸透了。

我愛他!愛他!愛他!我不能再欺騙自己,再壓抑自己,再捆綁自己的心靈了!

仍是那帶刺兒的強硬口氣,毫不客氣,好像是昨天剛剛分手似的:

方菁:

看到你的報告文學。大概最近聽的好話不少吧?恕我直言,這篇東西實際上並沒有觸及當前改革的要害。表麵化的東西一多,難免落套,這和你接觸社會太少有直接關係。思想內涵的深刻並非讀幾本書所能解決的,必須被變革時代的滾水煮三次,才有可能成熟。

我也一樣,過去在京城天天紙上談兵,下來之後才感到問題嚴重。

我現在黃河流域實地考察。黃河水土流失每年在渤海灣造陸,大麵積河床已變成沙灘。黃土高原支離破碎的地貌愈演愈烈,河底泥沙積到一定程度可在河床上自行開道,像一麵泥牆般轟然倒塌,驚心動魄。黃河流域473萬平方公裏還有許多貧瘠的土壤。我想在這兒幹下去,起碼要解決一兩個實際問題。

記得我們一起討論過世界觀的問題,你問我的時候,當時我說,舊的已經打碎,新的還沒建立。現在我認為,無論是通過永恒宇宙來吞沒人生還是用“我”來吞沒宇宙都無法實現超越。超越呈現於“我”與“宇宙”的關係之中,“我”與“宇宙”同時升華自己,才能超越自己。你現在開始反抗了,反抗隻是超越的起點,超越的完成隻可能存在於比“我”更高的境界中。

很高興你開始反抗了。但願你早點把你內心的東西釋放出來,那能量會大到讓你害怕。

好,以後再談!

又及:我現在曬得漆黑,你大概認不出我了,來找我的時候別認錯人。

*right*祝培明

*right*9月4日

我反複地、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透過淚水,像是要從那些字裏看出字來。他什麼都沒寫,又什麼都寫了。哦,愛使一個人變得多麼聰明,又變得多麼傻!他是愛我的!他還在愛我!我伏在信紙上,一動不動。忽然,仿佛有一種健康的體味在身邊彌漫開來。恍惚間,我觸到了硬硬的肩胛骨——那一種被曬熱了的岩石的感覺。一陣微風把薄薄的信紙吹落了,潔白的,像銀石灘銜浪的水鳥。

一個月之後,梅姐姐忽然風塵仆仆地來了。父母對她的接待仍然是冷淡而客氣的,她仍然以那種寬和平靜來對付他們,然後她告訴我,她的假期到了。

“……哥哥的事怎麼樣了?”

她像美國人那樣聳了聳肩。

“……你那個郗小雪不知使用了什麼手段,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布朗給勾上了,想得到嗎?”她嘴角上掛著譏諷的微笑,“現在他們已經登記了,很快就要出國。熊的陪讀手續雖然是全的,可單位阻力很大,出去還要費一番周折。……我無能為力了!”她攤開雙手搖搖頭,“怎麼樣,這個戲劇性變化讓你吃驚了吧?”

我淡淡地搖搖頭:“不,我並不吃驚。她這個人……唉!這麼說吧,現在你要是告訴我她能摘天邊的月亮,也不能讓我吃驚了!”

她有點驚訝地看看我你老了,菁菁。”

“是嗎?那就是說,我成熟了。”

她的假期到了,該走了,走的時候去機場送行的隻有我一個。

我決心已定。

單位批準了我留職停薪的申請,我覺得心裏那塊沉重的東西像是減輕了些。我張大口呼吸,試著慢慢舒展四肢,那感覺就像那天夜裏在海裏遊泳一樣。我現在才真正相信它們都屬於我。

我並不想向父母或任何一個熟人解釋什麼。我將遠離京城,到黃河源頭去尋找那本來屬於我然而又失落的東西。不,我指的不是祝培明,不是他的愛,他和我一樣,也不過是偶然在這個世界停留的匆匆過客。我要尋找的是那種古老而又永恒的東西,那種支持著人類從遠古走到今天並且永不墮落的圖騰。我依然相信它的存在,正如在童年的時候,我們都做過的那個夢。它一代又一代地活在孩子們的心裏。可惜,孩子一旦成人就把心裏那個秘密忘了,而且一點兒也不懂得自己的孩子,一點兒也沒想到那孩子便是自己的過去。而孩子,卻一直被那可怕的秘密燒灼著,直到成年。這大概就是人類的悲劇所在。

如果有一個成年人懂得了孩子的秘密,那麼他一定是世上最聰明的。他應該被算作“得到神助的人物”。

10月裏的一天,天氣很好。我在家收拾行裝。有人敲門。

我已經習慣於在開門之前透過門鏡看一看來客,以免發生意外事件。

一個穿白色長裙的少女,那兩粒紅櫻桃似的裝飾珠仍然像我頭一次見到她時那樣鮮明奪目,在黑發的光波裏,對比強烈有如幻影。

我閉上眼睛,把雙手慢慢插進衣袋。

可是敲門之聲卻不絕於耳。

一種飽含著希望的聲音,一種帶著僥幸的聲音,一種漸漸失望的聲音,直到微弱的聲音。

沒有聲音了。她走了嗎?

“菁菁。”她沒走,她叫我了。仍然是過去那種溫婉柔媚的聲音,又帶著一點憂鬱,帶著一點悲傷。

“菁菁,我知道你不會再理我了。……我要走了。……過去,我答應過要送你一首詩。……我寫了,寫不出,隻好送你一首別人的詩吧。你喜歡的詩人西門尼斯的,《最後的旅途》……”

然後她輕輕地背誦著。

……我將要起程

我會是孑然一身

沒有家園,沒有綠樹

沒有白色的水井

沒有蔚藍和寧靜的蒼穹

……而那留下的小鳥依然在啼鳴

……

沒有家園,沒有綠樹

沒……沒有……白色的……水井

……而那留下的小鳥……

依然在……依然在……

她念不下去,她哭成了淚人兒,我不聽話的淚水也一個勁兒地朝外湧。我使勁咬住下嘴唇,免得自己哭出聲來。

許久許久,我顫抖著雙手打開門。樓道裏空蕩蕩的,她已經走了。

當天夜裏我做了個夢。

我夢見了銀石灘,夢見了海火,夢見了那個奇異的夜晚,我和她像剛剛脫離母體的孩子,裸身遊進大海。在朦朧的碧綠中,我想抓住她。我碰到了那白色的影子,卻什麼也抓不住。

我問她你是誰?”

“我是你的幻影,是從你心靈鐵窗裏越獄逃跑的囚徒。”

隨著她的聲音,海水越來越明亮,終於變成了一片熊熊的白色火焰,耀得人眼花。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想知道真相!”我固執地問。

“世上沒有真相。一切都發生過了,一切又都沒有發生。”

海水重又變得碧綠,她在我身邊自由自在地遊著,那樣純潔美好,就像從夜空中傾瀉下來的一束潔白的月光,隨著從宇宙之門中傳來的神秘的賦格曲,悠然地在海中遊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