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春夏之交,我曾經中斷寫作,在那一段低迷的日子裏,我迷上了刻紙。工具材料都很簡單:包相紙的黑紙和小學生削鉛筆的足刀。開始時,我還打個小稿,試圖藏上一點什麼機關,什麼寓意,後來索性拋卻意念,隨心所欲,心境空明地進入“準氣功狀態”。不要意在筆先,而要“意隨刀行”,加之有古典音樂相伴,刀尖上便悠悠然產生了一種神秘的節奏與韻律。沉重神秘的黑與幽雅靈動的白構成了一個嶄新的宇宙,我的構圖一反傳統刻紙的章法,自由奔放隨心所欲,那一把小小的足刀,把我帶進了一個自由王國。
1990年8月,我在中央美術學院畫廊辦了個人刻紙藝術展。那個秋天晴空麗日。位於東城區帥府園的中央美院畫廊外麵刷出一行鬥大的字:徐小斌刻紙藝術展。當時的中國美協副主席周思聰,著名美術批評家邵大箴的夫人、著名畫家奚靜之,我的老師、著名畫家姚治華等均觀展並作出很高評價,數美商出高價購買,觀眾在留言簿上寫下三個大字:新!奇!絕!最令人鼓舞的是,艾青老坐著輪椅而來,細細看了全部作品。早就聽說艾老學過美術,對於民間藝術,尤為喜愛。隻是當時身體欠安,行動不便,大家都猜他未必能來。艾老卻來了,而且是第一位觀眾。當他攜夫人高瑛精神矍爍地出現在展廳裏,顫巍巍地在簽名簿上寫下“艾青”兩個字時,我和朋友們都深深地感動了。果然,艾老對於許多展品都有內行的評價。當他看到《水之年輪》、《沉思的老樹及其倒影》等作品時,良久不語,最後看著我很認真地說:你這每一幅都是創作,想法很獨特,應當拿去發表。
我想這是對我的最高獎賞了。
我的刻紙分為幾個係列。兩幅《敦煌》,是美商曾出高價購買,而我不忍割愛的;這一係列與中國文化傳統有關:包括《無題》,《佛說》,《蝶夢》,《洛神》等。中國成語故事。刀法顯然變化了,我有意將線條“拙”起來,讓它更有力度:《按圖索驥》,《買櫝還珠》,《刻舟求劍》,《高山流水》,《鄭人買履》……便都是這方麵的嚐試。
《水之年輪》,《關於盛開的薔薇的感官及其他》,《沉患的老樹及其倒影》,《變奏——荒唐的根莖和花》……這自然是現代派的抽象手法了。也可以說是一種單純的線的炫耀,這一係列很受年輕人的歡迎。來自西方藝術與宗教故事題材的,有《引渡》,《伊甸之光》,《斯芬克斯之謎》,《奧菲利亞》,《懺悔》、《網》……而《風箏季節》,《櫥窗》,《情人節》,《螢》,《幕落》……輕鬆,愉快,自然,灑脫,來自於最普通的生活。《河裏小魚遊啊遊》是我為兒子五歲生日而作的。瞧,這大腦袋,長睫毛,正向著小魚嘴裏撒尿呢,多神氣!
《弧光》、《海火》是我按照自己小說的意境所作,無星無月的夜,一個少女正在一塊冰麵上靜靜地滑行,她試圖掙脫這大大的8字,她的長發飛揚,遠處正有光斑閃爍;星星沉落在海底,兩個女孩在深海捕捉星星,她們像月光一樣在海水中飄蕩……
還有另一樣式的刻紙。它們是舊掛曆改造而成,《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原是掛曆上的一棵大樹,看這些質感很強的斑紋!《飄逝》中的花頭巾本是小姑娘的蝴蝶結,而《空信箱》中飄飛的少女長發則來自阿蘭·德隆的大鬢腳,至於《青春》中的那一對日本少女,則不過是兩隻拆開了的黑貓耳朵和一片彩色地毯罷了。《鏡中之像》、《歌星的秘密武器》有點現代派繪畫的味道,《走西口》、《鷸蚌相爭》……則有些古拙之風了。還有這些時裝模特兒,也來自廢舊的掛曆,改造一下,讓她們活起來,的確是件讓人開心的事。
那些廢舊的掛曆,出人意料地有著神秘的難以分辨的色彩,在上世紀的某一階段,我對色彩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迷戀。在我們的青年時代,中國的色彩永遠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開放之後是皮爾卡丹首先為我們帶來了一種“流行色”,那些遲到的流行色實際都是中間色。夕陽紅色、橄欖綠色、金棕色、銀藍色……色與色之間的過渡是一種高深的藝術。而一開始這種過渡也許是無意的,譬如我們畫油畫的時候,鈷藍和鈷黃偶然碰到一起,忽然變成了一種說不出的綠,既不是翠綠、墨綠,也不是碧綠、蘋果綠,那樣的綠色非常神秘,仿佛隻要細細地看,便能從中看出數不清的顏色似的。於是又想起哥德的《色彩論》,哥德久久地看著一位紅衣女郎,而女郎起身走後,她身後的白色牆壁卻留下了一片美麗的海水綠色……那便是“補色”。在繪畫中,補色原理十分神秘,那是一種最讓電子時代惱火的多義性,這種模糊和多義是最不可模仿不可“克隆”的。維納在上世紀初便說過,在未來的電子時代,電腦惟一不能代替的是詩歌、小說與藝術。因為它們是一種模糊的思維,沒有任何明確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