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玻璃絲。那時的小女孩誰不攢上幾大包,各種各色的。本是用來紮小辮兒的,當時女孩以長辯為美。黑黑亮亮紮上兩根大辮兒,走起路來,風擺荷葉似的一飄一墜,再配上或鮮紅或碧綠或天藍或杏黃的玻璃絲,煞是好看。後來到了六十年代中後期,也就是“文革”時期,女孩剪了革命頭,玻璃絲用不著了,於是就用來編東西。在那個許多人累得吐血的年代,我們這些小女孩兒卻常常閑得無聊,由無聊而創造,每人手裏都拿著一把玻璃絲,或編錢包,或編杯套,倒也自得其樂。

漸有了花樣翻新。知道玻璃絲還可以編好些別的東西:金魚、熱帶魚、小鳥、蟈蟈、白鵝、葫蘆、桃花和梅花。我還在這些作品的基礎上創作出蜻蜓、青蛙、小兔吃蘿卜等等。又自己琢磨著在蛋殼上畫畫,父親很支持,就親自在蛋殼底下紮一個針眼,把生蛋啜幹淨了,交給我。後來看來院子裏的小葫蘆熟了,幹了摘下來,用油畫顏料畫畫,“嫦娥奔月”就是我那時畫的葫蘆畫。還有瓷盤、瓷磚,也是那時候畫的。現在看起來真是不可思議地精細啊!也就越發感覺了自己現在的退化。

最喜歡的當然還是畫畫。

大約三四歲的時候,會用石筆在洋灰地上畫娃娃頭。和兩個姐姐一起畫。爸爸下班回來,誇我畫得好,受了鼓勵,便越發地畫得多。三個女孩比賽似的,畫得洋灰地滿地都是,還編著故事,那就是最早的連環畫吧?再大些,五歲了,就照著當時的月份牌畫了一個《鸚鵡姑娘》。五十年代出的那些月份牌,凡畫著女人頭像的,似乎與三十年代上海灘的沒什麼不同。也是一律的柳葉眉、丹鳳眼、擅口含丹、香腮帶赤,像是初學工筆的人畫的畫,連衣褶的線條都是一樣的。月份牌上畫的是個古裝的姑娘,拿一把宮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最別致的,是旁邊一個架子上踏著一隻鸚鵡,毛色斑斕得很,好些年後我才知道,那是鸚鵡中的名貴品種,叫做琉璃金剛鸚鵡。

我是用鉛筆畫的,然後用彩色鉛筆上色。畫完之後被鄰居看見了,就宣傳出去。幾天之後反饋回來的消息說,圖書館長的太太張師母(後來我以她做原型,寫了個中篇《做絹人的孔師母》)請我去她家裏玩,要看看那張畫。一早,母親就讓我換上洗幹淨的衣服,說張師母家是出了名的幹淨,難得請人去的,去了可要處處小心。

張師母非常客氣,浙江人,溫文爾雅,很會打扮。臉上皮膚特別薄,一層淺淺的雀斑,撲了一層淡淡的粉。說話從來不會高聲大嗓。她先給我端了點心盒子,請我吃點心,然後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我的畫,問,願不願跟她學畫絹人。

她是做絹人的,家裏擺滿了一個個的玻璃匣子,裏麵是一個個的絹人,基本都是古裝仕女,有林黛玉、王昭君、崔鶯鶯、穆桂英……她做的絹人,都是出口的,特別精美。她指的畫絹人,是單指畫絹人的臉。

我當然願意,就正式拜了師。但是學的時間並不長,弟弟出生後,母親就堅決不讓我學了,讓我在家幫幫忙,起碼,可以幫著撮爐灰(那時還燒煤球爐)、擦桌子掃地什麼的。

在家裏有了空,還是常常畫畫,特別喜歡畫古裝仕女,畫了整整一本,後來被老家的爺爺拿走。在學校,我的美術課永遠是滿分。五年級的時候參加了一次國際少年兒童繪畫比賽,拿了個銀質獎。我記得當時畫的是“戰鬥的越南南方青年”。第一稿出來後,美術老師讓我把那個越南女青年的衣褶改一改,她說,女性的胸是凸起來的,那幾道衣褶特別重要。我聽了麵紅耳赤,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女性的胸是應當突出的。那是我第一次畫現代人,此前畫那些古裝仕女,是用不著注意胸的,隻要把臉畫得美麗就行了。

我特別喜歡畫那些古代美女身上的珠寶飾物,畫起來不厭其煩,把一粒粒的小珠子都畫得精精致致。有一次還畫了一個阿拉伯美女,畫的時候我就想,要是將來我也有這樣美麗的衣裳穿就好了。然而在我整個的青少年時代,這不過是一種奢望而已。

從東北回來之後我開始畫各種名作的插圖,都是靠想象畫的。譬如《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看渥淪斯基賽馬時,白衣白花,雍容美麗;而當她臥軌時,用的是青灰色調,用了一般繪畫從沒用過的角度:讓臥在鐵軌上的安娜在畫麵正中,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頭頸向上掙紮著,因為掙紮麵部有些變形,一列火車正對著她開過來,濃煙向後散去,因為透視的角度,好像火車馬上就要從她的身上碾過……又如《前夜》中的英沙羅夫和愛倫娜,我畫他們騎在一匹駿馬上,在暗夜中飛奔;再如《戰爭與和平》中的安德烈和娜塔莎,《巴黎聖母院》中的艾斯美拉達,《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中的小姑娘尼麗等等,畫的基本都是油畫,可惜沒有保存下來。

我搬家的最大損失,是丟失了我珍愛的堂吉柯德插圖和我創作的《黑桃皇後》,那幅插圖,是仿西方銅版畫,一根根的頭發絲一般的線條,還在蛋殼上、瓷磚上、葫蘆上畫了一批工藝畫,大多送了人,自己隻留下一點點。

直到從黑龍江返京,我才正式拜師學畫,我的老師是中央美院國畫係主任姚治華先生。然而繆斯並沒有給我帶來做一個職業畫家的運氣。1978年,我考入了中央財政金融學院,這真有點陰差陽錯。但對於這一代人來說,這已經是末班車了,不上也得上。後來,在1981年,我開始發表小說。但是上了“爬格子”的賊船,並沒有使我忘記繪畫,常常在工作的餘暇,畫一點自己喜歡的畫,過一把色彩和線條的癮,我的小說於是也有了一種色彩,一種線條。我的心靈,即使是在這個商業主義時代,也須臾不曾離棄過繆斯女神。可以說,寫作中的意境與意象、色彩,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繪畫。

而今,二十五年過去了。有時突然感到身心俱疲,心灰意冷。竟然又是繪畫挽救了我:閑暇時畫一點畫,竟然能有調養生息、甚至死灰複燃的作用。又是春天了,看見窗外一點一滴呈現的春色,仿佛又看見了二十五年前那個倔強的、完全不明世事的女孩。

*right*2006年3月23日完成於紫氣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