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舒暢,忙得精神。
她為他和自己撐著傘,冒著斜打的寒風冷雨,雖是孤身一人,卻是肩並著肩,走向遙遠的地平線。
其實,她麵前的路很平緩的。家鄉沒山,連個溝呀坎的也難得見到。可她走得很累,生活的重負使她
天天哼著一支沉重的歌。
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走著平平常常的路。走乏了,蹭得滿腳血泡,紫葡萄似的,沒人曉得;走順了
,樂得一頓飯多咽了兩個饃,也無人分享。
她那過早皺成魚尾紋的眼角,盛的不僅僅是酸澀,還有這酸澀換得的甘甜。
她說,做了黨的妻,就該是旗幟。
說這話時,她臉上的笑容都快飛起來了。
森林不屬於她,但她是一片青翠。
她叫沈麗輝,泰國出生的歸國華僑,家住特區汕頭市的華新村。五十年代初,父親帶著全家遷回祖國
那陣子,她才剛剛會走路,她永遠記得父親在踏上國土時對他們姐弟九個說的那句話:“瞧,這天空多藍
!”麗輝就是在這朗晴生輝的天空下長大的。可爸爸呢,他好命苦,在那場席卷全國的浩劫中被迫害致死
。
她和陳文耀結婚那會兒,文耀才是個汽車駕駛員,從班長到排長、副連長、連長、副營長,是妻子那
溫柔而堅強的手扶著他邁上了這一個又一個誘人台階的。
的確,她走得太累了,一個人跋涉著本該兩個人走的路,手中的小籃裏掂著兩個人的夢。月色伴著寂
寞,陽光照著孤獨。孤獨的人喜歡跑郵局。陳文耀那裏,有妻子的91封信,那就是她的故事。
這些故事也有用歌聲編的,但更多的卻是用淚水編的。歌聲、淚水,都是愛情。
他們的婚事辦得自然是高興的。盡管物質的東西顯得寒酸了點,但兩顆摯愛的心像火一樣燙,什麼冰
塊也可以融化!
結婚證都拿到手了,新房還沒有影兒。婆婆家沒有,娘家一大家子人擠巴巴地擁在窄窄的板房裏,也
不會給他倆勻出點空間。沈麗輝,這位平時在人前說句話都臉紅的小姐,現在不得不厚著臉皮求人了,她
哀求自己所在的鎮上計劃生育辦公室能給她借一間房子,哪怕借一個月也好,辦完婚事文耀要回高原,那
時她再和婆婆或媽媽擠在一起去住。反正一個人,到哪兒都可以湊合。單位領導相當痛快,借了她一間房
,十平米多點,一張雙人床就占去大半,桌子不得不窩在牆角角裏。沒關係,陋屋、窄房,盛不下恩愛夫
妻蜜月的喜悅,溢出來,分給四鄰鄉親分享,正好!
陳文耀帶著妻子身上滲香的發香味回到了高原,他要把誘人的氣息灑遍青藏線的。汽車日夜在昆侖山
裏奔馳,麗輝就在他身邊啊!
然而,妻子的思念、苦澀,他是帶不走的。麗輝那長長的艱難的路,像四千裏青藏線一樣綿長。
文耀走後半年,麗輝就從計劃生育辦公室調到塑料編織廠工作了,仍然是大集體工,比過去坐辦公室
累多了。這都沒關係,要命的是,單位上老催她騰房子,人家講的也在理:
“你借房子結婚,這麼長時間了不還,職工意見大得很。再說,你已經不是這裏的人了,長期下去我
們也沒辦法給大家講清。”沈麗輝能說什麼呢?“我搬,馬上搬!”她苦笑著,態度很好。
上哪裏去找房子?文耀臨別的那夜說,麗輝,你早點給咱生個孩子,讓娃兒陪著你。要不,你一個人
在家多寂寞。她含著熱淚答應了。可此刻,她突然覺得生孩子幹嗎?有了孩子沒房子,更折騰人,還不如
讓我一個活著,有苦自個咽,有淚悄悄流……
這一夜,她沒睡安穩。天快亮時,睡著了。她做了個夢,夢見昆侖山下了一場很大很大的雪,連公路
都被埋得沒影兒了。文耀坐的汽車像船一樣在山上行駛,孤零零的船……
夢醒後,她出了一身大汗。
孤獨的小船,多像彎彎的月兒,彎彎的月兒帶給她多少憂傷!
房子總算解決了。是麗輝的一位同學家的,隻有七平米。
同學說,你住吧,我們家不急用,不會催你騰房的。搬家那天,麗輝和那位熱心的同學借了一輛架子
車,一張床,一個箱子(桌子不用搬了,沒空地放),一次就騰空了。守空房的軍人的妻子都是這樣利索
!
青藏高原——潮汕平原,相隔數千裏,重重山,條條河。
望不斷的思念呀,隔不斷的情!他們用方塊文字把眼淚和眼淚中含的歡樂、把怨恨和怨恨聲裏的相愛
付於玉箋尺素,盡托於遊魚鴻雁,相隔萬裏又算得了什麼。麗輝含著淡淡而鎮靜的微笑,對人們說:整日
與愛廝守在一起,你領略到的是一個世界的艱辛和幸福,天各一方的兩地夫妻生活你感受到的是兩個世界
的艱辛和幸福。距離也是一種美。
他們愛情的結晶一日明顯一日地在麗輝身上顯示出來了。她有身孕已經快半年了,不斷凸起的肚子使
她的行動越來越不方便了。這個時候,她最思念的是昆侖山,那裏有應該回到身邊卻使她隻能遙遙相望的
愛人。她有滿肚子的話要對他說,可是昆侖山橫在中間,聽得見麼?
郵局裏天天有她的影子,靜靜佇立的郵筒是一艘單桅船,那飛向高原的信是相思帆……
文耀:
……近來,我的身子有些笨,上下班很吃力,到了晚上腿都有些發腫,一躺到床上就想起了你,肚子
裏的小東西老用腳踩我,真揪人心!這小家夥是男還是女?像你還是像我?我的心裏多甜啊!我們也有一
個可愛的小寶寶了。說不定等到你明年回家,小寶寶都會叫“爸爸”了呢!要是現在你能回來……唉,別
說了,部隊上的事比我和孩子都重要,千萬不要因為我耽誤了工作。我會把家裏的事辦好的文耀:
前兩天,我碰到了和你一塊入伍的盧維民,他和他媳婦在街上擺小攤子,賣煙賣酒賣衣服,一天收入
20多元,家裏蓋起了大瓦房,還在銀行裏存了兩萬元。日子過得好舒坦。看看人家那紅紅火火的小日子,
我就想起了咱們,你遠在千裏之外,我一月隻掙40來塊錢,現在還住著別人的房子,真是夠淒惶的。我是
打心裏盼著你能趕快回來,咱這個家裏沒個男人是撐不起的。再說,我很快要臨產了,身邊連個人也沒有
,越是臨近那一天心裏就越空虛。我不盼著咱發財,隻要你能在我身邊,比什麼都強。
文耀,你說我這些想法是不是太自私了?可是,你知道嗎,我心裏憋著話,不對你說又能給哪個講?
我也想過,你看了我的信,心情一定是很沉重的。我覺得給你說了我心裏也就輕鬆點了。希望你不要
太壓抑,你知道你的麗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就行了。
我給你講這些不是拖你的後腿,我也希望你在部隊上能幹出更大的成績,這樣你光榮,我也高興。
昆侖山又落雪了吧,你一定要保重身體。
陳文耀的粘滿油汙的工作服口袋裏,裝著妻子的一封又一封信。他終年都隨著車隊在線上執勤,帶著
妻子的信,跨雪山,走戈壁,心中有一份思念,身上有一股力量。
海拔五千多米的唐古拉山鑽進了濃重的夜幕中,變得像啞巴一樣沉寂。陳文耀和駕駛員在這裏拋錨已
經兩天兩夜了。
作為副連長他不能扔下戰士於這荒山野嶺,他陪著小張排除故障,好不容易總算把車修好了,可眼下
車子缺水,卻無法行駛。滿山遍野全是積雪,哪兒有水?他們隻好化雪。臉盆裏裝滿了雪,盆下放著裝著
汽油的罐頭盒,紅紅的火焰在風雪中呼呼地燃燒,一盆雪隻能化一碗水……
麗輝,也許你沒有想到吧,拋錨的三天裏,文耀不止一次地在昏暗的工作燈下,在雪地晃眼的白晝裏
,讀你的信。他理解你的艱難,他忠心你的感情,他隻有一個想法:做一個錚錚硬漢挺立在唐古拉山頂。
他知道他的親愛的麗輝要的就是這樣的男子漢!
當然,愛是無須粉飾的,陳文耀每看一次妻子的信,都要默默地流出傷心的眼淚。他知道,自己欠妻
子的情太多了,太多了……
沈麗輝繼續在家鄉如夢一般的小路上走著,如果這樣的夢是幸福的,她就永遠不要醒來。
可惜這路仿佛沒有終點,她一次又一次地在跋涉中流淚。
那是入秋後一天深夜的一點多鍾,沈麗輝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她日日夜夜渴盼著的、卻又顯得很遙遠的
喜事,提前突然降臨到身邊。一陣肚子痛把她從酣睡中拽醒,痛得要命,臉上的汗水直淌。她馬上明白,
要生了!可是,半夜三更,身邊連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她真害怕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後來,她咬著牙
從床上爬呀爬呀,費了好大勁,才爬起來。此刻她最大的感覺是,腿呀,胳膊呀,腦子呀,仿佛都不是自
己的了,木木的,指揮不動。
她還得往醫院走,巨大的疼痛一陣緊似一陣的襲擊著她。
她走不動,但她必須跑,爭分奪秒地跑。連她也弄不明白一個步履艱難的人怎麼會跑得起來?
不知跑了多長時間,也不知怎麼搞的她跌倒在路邊。她隻覺得肚子痛得快要死了,巨痛中,有一個軟
軟的、肉乎乎的東西從體內分離而出……
之後,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待她醒來後,已經躺在醫院裏了。是誰送她來醫院?不知道。她用手摸摸身邊的床鋪,空空蕩蕩,似
乎已經預感到了什麼,便問醫生,孩子呢?醫生痛心地告訴她,那可憐的孩子早已死在路上了……
她覺得腦袋像被重石擊了一下似的,一暈,倒在床上,昏了過去……
是呀,為了這孩子,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孩子是她的希望,是她的寄托,她曾經給文耀寫信
說,等小寶寶兩周歲時,她抱著孩子到昆侖山去看他,孩子準會老遠看見他就喊“爸爸”,她早早會教孩
子這麼叫的。
趴在醫院的病床上,她給文耀寫了封信,這樣寫道:
“……我太想你了,尤其是這個時候,一個女人孤孤單單地躺在醫院裏,身邊沒有了孩子,也不見丈
夫。你該明白這會兒你應坐在我床邊的。”
“這些天我一直沉浸在萬分悲痛中,淚水流個不停。我對不起你,沒有把孩子保護好,我是個不合格
的妻子,也是個不合格的母親。你,你能原諒我嗎?爸爸、媽媽來醫院看我勸我,醫生也勸我,要我想開
些,丟了孩子不要緊,隻要大人身體好。這些道理我都懂,可就是管不了自己,控製不了感情。”
假如你此時在我跟前,我會撲到你懷裏大哭一場的。
“寫不下去了。原諒我說了實話。也請你放寬心,咱們還年輕,以後還會有孩子的……”
不久,沈麗輝出院了。她的身體虛弱多了,還留下了一點後遺症,身上的關節總犯痛。但是,她精神
上顯得很堅強,經過風雨吹打的人就是這樣。
她顯得成熟多了,且帶幾分冷峻。這是不是預示著她把對丈夫的愛、對生活的愛深深蘊含在心底?
我們再看她的一封信,這是她出院後的一個月寫給丈夫的信。
文耀:
……我這次住院共花了兩千多元,我媽墊了八百元,我自己還有點積攢,再加上你郵來的三百元,現
在隻欠別人七百多元。問題不大,隻要兩年就能把帳還清。
我還告訴你一件不太好的消息,我們的編織廠下馬了,廠裏要求所有職工自謀出路。那些男職工還能
幹點體力活,還能闖蕩跑買賣,我個女人家能幹什麼?我想了很久。隻有一個辦法,幫私人辦的毛織廠織
毛衣,沒有機器,全靠手工,一個月隻能掙個糊口錢。請你幫我出出主意,幹還是不幹?不幹就得吃閑飯
,全靠你養活。
文耀,你還是回來吧,別在部隊上幹了,你知道我一個人在家該有多麼艱難。你已經當兵十一年了,
咱也該為這個家操點心了。真的,我不知想過多少遍了,還是下這個決心吧,別讓我伴著眼淚過日子了…
…
陳文耀又是在雪山頂上看到妻子的這封來信的。讀畢,他緊緊地將信攥在手心,然後,仰著頭,向大
山裏走去。那裏不遠處有一眼不凍泉,傳說是當年文成公主進藏路過此地,思念故鄉長安,思念親人,嚎
啕大哭,眼淚滴成了這不凍的山泉……
可以告訴大家的是,陳文耀並沒有答應妻子的懇求回到家鄉汕頭去,故事的結局是沈麗輝隨軍上了青
藏線,在昆侖山下安了家。這不僅僅是軍營裏添了一名隨軍家屬,一個軍人多了一份愛情的溫馨,而是遙
遠的青藏高原又多了一戶共產黨員新組建的家庭。家庭,在這個地方不單是溫暖的象征,而且是青藏運輸
線事業興旺發達的標誌。
這對夫妻必定在多雪的高原上開拓出愛情的春天的景色來!
1991.10.望柳莊
3.世界屋脊上有一座墳塋
——荒原與人之三
我至今也沒有琢磨出唐古拉山這塊雪域裏有多少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