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荒原與人(二)
4.雪墓
——荒原與人之四
你藏得好深!梅姐,一定很寂寞的。這條靜靜的雪穀裏,疑固著你的年齡和笑聲。去的那年,你像早
晨的太陽一樣年輕。小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流來,流到這雪穀就變得嗚咽起來了,你就是枕著這嗚咽酣睡
的麼?
我還是找到了你,憑著那不死的記憶,那是不會朽爛的路標。
野草、荒漠、殘雪……昆侖山中的這條穀,黃羊野駝都不來。你離大家太遠了,那深幽幽的偏僻使人
感到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當初我和蘭姐真不該給你選了這個地方。
此刻,天邊泛著一片血的殷紅。
我望著你的墳堆,呆想……
這墳不是沙土堆成,也不是磚塊砌成,那時候更不可能用水泥為梅姐建墳。它隻不過是一堆雪,一堆
終年不化的雪。
梅姐,你長眠於雪墓中已經20多年了!
這雪墓,是一首無聲的詩。
無聲的詩才充盈著震撼人心的呼喚!
我四下留意,沒有山徑通到外麵,任何一個到這兒來的人都肩負著開劈道路的任務,腳印就是路。梅
姐,你的周圍全是連綿起伏的雪峰。雪帳、雪床、雪被……你在這個雪的世界裏睡得好舒坦!不,你一定
想掙脫出這個冷清清的地方,想看看外麵的世界。可是,又不能,永遠的不能。
夕陽,醉倒在後山了。
帶著冷雪的風吹打著我的臉,我的心。誰說遠離鬧市的這雪墳寂寞?我分明感覺到它在搏動著,似濤
聲。
真沒想到,在這個雪的世界裏,我意外地發現:你的墓前,一朵牽牛花噴吐著幽藍色的光波。
牽牛花是個愛唱歌的花,要不,幹嗎叫喇叭花。可是,它為什麼默默無語,且凝滯著一種憂鬱?
徐徐的風兒吹拂著疲勞的大地,翻開了另—個季節,風雪肆虐,整個青藏高原仿佛在那天走到了世界
的邊緣……
那個午後,不知為什麼天顯得很矮,太陽從雲壑間瀉下熠熠光瀑。
你,我,還有蘭姐,手牽著手兒在昆侖山的雪坡上跋涉。
本來那天你不該出來,每月的這個時候你都在帳篷裏休息。
唉,女人呀……也該你出事,這回說什麼也要跟上我和蘭姐出來。我們在深山裏探測到一個新礦址,
要到雪峰上去取測試儀中的一組數據。你說那地方平日連黃羊都不去,不陪我和蘭姐你不放心。也是,我
和蘭姐各攙扶著你的左右臂膀出發了。你是重點保護對象嘛!
梅姐,我至今忘不了你的笑容。也怪,你是個寡言少語的人,有時從早晨起床到晚上熄燈,也聽不到
你說一句話。可是,你臉上的笑容卻是誰也抹不掉的。當你的笑聲和那山中公路上的車笛彙在一起的時候
,準是我們勘探隊發現的一處新礦苗悄悄地崛起……同誌們都說,梅子就知道笑,笑就是她的語言,笑也
是我們隊的“隊徽”。
一個帶著微笑看生活的人,還能不把冬眠的大地喚醒?
我們走在半山腰,你突然腿一軟,倒在了地上。你說頭疼得快爆炸了,接著就是嘔吐,早晨咽下去的
那一碗稀飯全吐在了潔白的雪地上。我和蘭姐都知道這是高山症的反應,再加上這天你身體不適,這種反
應就更容易征服你了。缺氧,使你虛弱的身體承受不了這沉重的打擊。我和蘭姐扶起你,抱在懷中。
“怎麼樣?”我倆異口同聲地問你。
“不要緊,待會兒會好的。”你的臉上仍然帶著笑。那臉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遙遠的天邊,那高高的雪峰像顛簸的小船。
你又倒下了。你說,身上實在困得要死,休息一會兒就會好的。
你的臉蒼白得怕人,我和蘭姐的心收縮成了一團。我倆堅持要送你下山,你呢,倔得如同袒露在昆侖
山向陽地裏的一塊石頭,年年月月遭冷風酷寒的襲擊,卻從沒挪動過一步。
個頭變矮了,還是那麼倔倔地站著。你反複說著一句話:我不呼痛苦,隻喚歡樂。
哲理!我好生奇怪,平日很少有言語的寂寞的人,竟然說出如此扣入人心的話!
我和蘭姐也是鐵了心的,堅決不讓你上山。你就是說出花來,我們也不會依你的。看來,辦任何事隻
要決心下來,就是天畔的星星也會設法摘到手的。你見我和蘭姐非得要你留下來不可,便不再說什麼了。
我知道你要向我們“投降”了。我是從你的表情上看出來的——淡淡地一笑,隨之點了點頭,沉思起
來。你在屈服於別人時總是這個習慣表情。當然,這在你的生活中是很少很少的。你太倔強了,太有個性
了。從這也可以推測高山反應這天對你的折磨是不輕的。
果然,你說話了——既是接受我和蘭姐的關懷又是向我倆要價。你說:
“那好吧,就算我無能,上不了昆侖山。”說這話時你的眼裏飽含著淚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一個
終年在昆侖山裏奔波的地質工作者,眼看別人去攀山越嶺,而自己被摔在了山下,心裏能好受嗎?
本來忙忙碌碌充充實實,眼下卻有點兩手空空了……奇怪,連我都有這種感覺。是同情你嗎,梅姐?
說不清。
你提了個要求。不要我們保駕,自己返回駐地。
我和蘭姐幾乎都沒有考慮就答應了你。因為我們知道這對你來說已經夠意思了。如果我們得寸進尺,
提出送你回駐地,弄不好你會“反悔”,收回自己的話堅持和我們一起上山。
你提出,咱們在這兒坐一會兒,說說話。我心裏略噔了一下,幹嗎要提這個要求,我們又不是永訣,
說話的機會多著哩!不過,我和蘭姐都沒有往岔路上想,隻推想大概你太累了,確實需要休息。現在回過
頭來想你的這個要求,當然是再明白不過了。你當時的高山反應是很厲害的,大概已經預感到會有什麼難
測的後果。那是一種留戀之情啊……
我真混,怎麼就沒往這方麵去想。唉!
我們三個四肢伸開,長長地躺在雪地上,真巴不得讓這昆侖山潔白的大地把我們身上的疲勞吸個淨光
。我們太需要鬆弛一下了!
你的臉還是那麼蒼白,笑著,很勉強地笑著。你說頭還是疼得厲害,問我和蘭姐誰有止痛片。我倆都
沒有。
你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咱們誰也不許繃著臉,笑嘛!”
一向文文靜靜的你,完全破例了。不知為什麼,我的心裏很酸,有人在搓揉我的心嗎?蘭姐呢,也低
下了頭,不敢看你。你主動出擊,問蘭姐:“那位來信了嗎?你快兩年沒有回家了,讓他熬得好苦。”蘭
姐終於抑製不住自己的感情,讓眼淚滾了出來。不過,她很快就使自己鎮靜下來,回答了你的提問:“前
天才收到他的信,他不會怪我的。對啦,在信上他還特地問同誌們好呢,當然包括你梅子在內了。”
蘭姐在撒謊。他根本沒有來信。蘭姐恨死那個負心人了。
三年前他突然來信提出,要蘭姐設法調到他所在的天津去工作,蘭姐沒有依他,說勘探隊的一大攤工
作壓在肩上,怎麼好意思當逃兵!他本來很愛蘭姐的,就因為蘭姐不願離開昆侖山,他就和蘭姐的感情漸
漸淡化了,先是一月半月三言兩語寫一封信,應付差事似的。後來呢,三月兩月也收不到他一個字了。據
我所知,這半年來他就沒有給昆侖山寫過信。這種男人的心讓狼給叼走了,根本不值得女孩子愛。
這時,蘭姐強裝沒有任何傷心事的樣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梅姐搭著話。她問梅姐:“小梅,你都29
歲了,個人的事總該有個譜兒了吧!”
我的心好個收縮,蘭姐這是咋啦?哪壺不開提哪壺。關於梅姐的婚姻這檔子事,我和蘭姐隻有背後唧
咕,從不在她麵前提及。她心裏有傷痕啊!上高原前,同班一位男同學追她追得好凶,大有非她莫娶之勢
。梅姐來到昆侖山的頭一二年,那小夥的信也來得蠻勤。後來不知什麼原因,梅姐的三封、五封信也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