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荒原與人(三)(1 / 3)

三、荒原與人(三)

6.華山,奇險掩飾著美

——荒原與人之六

冬日午後的陽光,軟綿綿地照著京城,空氣裏彌漫著一層透明的霧氣。在勁鬆街居民區裏,我好不容

易才找到504號樓。羅銘教授就住在這裏。

羅老和老伴一同出來迎接我。他七十二歲高齡,但精神矍鑠,步履輕捷,額頭寬闊而飽滿,淡淡的眉

峰下有一雙銳利的目光。我發現他的嘴唇在閉起後形成刀片般鋒利的一字形。太有特點了!

真沒想到,我進了他的寓所後,撲入眼簾的竟然是一屋的華山:牆上貼著我早就在畫冊上、畫展上多

次欣賞過的羅老的代表作之一《華山》。不同的是這是畫家的手稿,它比經過印刷的畫頁更真實、更具有

魄力。旁邊還貼著幾幅寫生畫,它們從不同角度展示了華山的雄姿。台桌上,畫紙鋪著,從留在上麵的幾

筆淡淡的線條上,隱約可見華山的輪廓……

我特別多瞅了幾眼那支畫筆。它飽蘸著墨彩,安靜地躺在調色盤上,似乎隨時準備站起來,在那些紅

、黃、綠、藍色的彩池裏,打個滾,然後去描繪祖國壯美的河山。

“山水畫講究畫山時要取其質。‘近山取其質,遠山取其勢’嘛。華山既有質又有勢,最適合畫山水

畫了!”

老畫家興奮地敘說著華山,仿佛在朗誦著感情深沉的詩行。我從他臉上的表情,手上的動作,感受到

華山在他心目中的撼不動的地位,和他對華山那種無與倫比的深情。他和我談話時,每句話的餘音都拖得

很長,很長。好像縈繞在華山峰巒間的回音。真的,像極了。

我曾幾次親臨華山,對這座坐落在家鄉大地的名山,有一種特殊的親切之感。奇峰險峻的華山蘊藏著

無窮的奧秘,如果有一百個作家上華山,他們即使同樣描繪華山的路,也會寫出截然不同的一百篇遊記。

但是,要真正寫出華山的“勢”來,卻是那麼的不容易。我膽怯了,一直沒有動筆寫華山……

世界上有許多事情確實是很奇怪的。我欣賞了羅老的《華山》後,萌動了一種按捺不住的創作靈感,

這種靈感過去在華山險峰上也沒有出現過。

屋裏異常寂靜。羅教授麵壁而立。牆上,華山險峰靜靜地屹立著……

我端詳著畫麵,望一眼那巍巍的群峰,似乎呼吸到了千山萬壑的氣息。我貪婪地領略著華嶽五峰的靈

性、氣質和韻致——

羅銘,你站在何處,氣度如此不凡地描繪了華山的豐姿?

我滿屋裏張望著,尋找著畫家在華山的立足點……

噢,我明白了!他是站在相當高的峰頂上,以“高遠”的角度來舒展自己的視野,掃華山那種斬絕峻

拔、氣象萬千的形象,惟妙惟肖地展現在人們眼前;懸崖峭壁直下千丈,而不見斧鑿之痕;素有“自古華

山一條路”之稱的險奇石徑,以鮮明透視強調出它曆久不變的傲岸風彩。還有,山倚斷雲,幽穀凝翠,又

襯托出華山詩一般的空曠、靜穆……

我是在欣賞畫兒嗎?

不,我分明置身於華山險道上,觀天下之奇險,登險峰以獵美,別有風味,別有意境……

老畫家似乎也忘了屋裏還有我,眯起眼睛觀賞著掛在牆上的畫卷。那情景使人感到他仿佛不是在北京

城的大樓裏,而是站在玉泉院裏眺望華嶽險峰。

“羅教授,你的畫筆會說話!”我說。作畫、評畫我都是地地道道的門外漢。可我確實覺得這畫麵上

處處流溢著美術語言,那些峽穀、峰巒、山鬆、石徑,甚至連每塊岩石,都是有生靈的,活脫脫的有情之

物!

老畫家轉過身來,往我跟前挪了兩步,打著手勢——我看到那手在微微地顫抖,他既沒有肯定我的話

,也沒否定,隻是有些動情地說:

“華山是一棵結滿美術語言的大樹,你要有所得,就得去爬樹,不怕掛破衣服,甚至要舍得被它撕扯

你的皮肉。懂嗎?”

他問道,但卻沒有衝著我,目光一直射在畫上。我明白了,那是一塊磁石,時時都在吸引著他。

華山是棵大樹?比喻得好!真新鮮!因為他愛這大樹,才得到了那麼多的果實。

我打量著羅教授:那是一張剛強的臉盤,每條皺紋都是直直的,不曾打彎。他的手臂顯得異常粗壯、

有力,仿佛可以把整個華山摟抱在懷。還有腳上那雙布鞋,看見它,不知為什麼我就想起了家鄉人的“跑

山鞋”……

他完全是一個從華山險峰上摔打出來的不屈形象……

一九五五年初夏,一天傍晚。從幽幽峽穀卷來的山風,帶著陣陣寒意。崖畔有一從一葉不掛的禿光光

的枝條,上麵卻意外地爆開幾朵火紅的山花。

羅教授與另一位畫家在蒼龍嶺上攀走。這蒼龍嶺是一道寬不足盈尺的山梁,從雲端垂掛下來。人走在

上麵,像行走在一把刀刃架成的浮橋卜,每邁一步台階,使出全身力氣不消說,還得把心提在手裏。羅銘

不時把挎包從這個肩頭換到那個肩頭,但重量似乎越來越重。他確實累了,止步,擦汗;不料,一停下來

反倒覺得頭暈目眩。索性繼續登山吧!他又與同伴騎嶺而行。

冷風颼颼,送人攀登。羅教授被華山的壯美景色牢牢吸引,漸漸地竟也忘卻了腳下的險路。

“韓愈寫遺書的地方,不就在蒼龍嶺上嗎?”他邊對同伴說,邊舉目四顧。

他們邁上了一個溝坎,果然有一塊石碑端立在路旁。上麵刻著六個大字:“韓退之投書處”。寒風中

,那筆筆劃劃像都在抖索,很是淒涼。原來,當年那位唐宋古文八大家之首的韓愈遊山到此,精疲力竭,

進退維穀,恐懼萬狀,便哭著寫下遺書投下澗去。後人在石碑上寫下的那六個字,向遊人昭示著蒼龍嶺的

奇險!

羅教授衝著那石碑輕蔑地一笑,然後望了望前麵盤旋而去的山路,風趣地對同伴說:“你老兄也準備

好筆墨紙張吧,咱們也給後人留一塊石碑!”

說罷,他開懷大笑。

這時,突然從半空中傳來一陣“吱啦吱啦”的聲響,掠過頭頂。羅銘猛乍乍地覺得似有一物從天外摜

將下來,要壓倒他。但那響聲卻卷著山穀的回聲,閃電般滑下崖頭。大概是一隻湊熱鬧的鳥兒吧!

“看,那是什麼?”羅教授又發現了“新大陸”,興奮地嚷著。

可不,遠處,濛濛雲霧中,露出了一個小島狀的圓物。那便是“下棋亭”,是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與

陳搏老祖下棋輸了華山的地方。他倆興致一來,便決定到那“下棋亭”上優哉遊哉,兩人一前一後,攀登

而行。

去“下棋亭”必須經過“鷂子翻身”。羅銘站在崖頭一看,這裏的路不過是一條順著懸崖放下去的鐵

鏈。沒有台階,隻是在峭壁上鑿出幾個淺淺的腳窩。他抓住那根被山風吹得搖搖晃晃的鐵鏈,又一次往溝

底看了看,萬丈深淵裏白雲翻滾,幾隻蒼鷹展翅從亂雲中穿過。他硬撐著一顆懸蕩的心,緊抓著那一環套

著一環的鐵索,一步步地下滑著,行至半途,懸崖向裏凹去,路與鐵鏈也跟著貼了進去。羅銘拉著同伴的

手,像鷂子一樣翻了個身,才走過了這段險路。鐵索係著兩個小黑點,繼續下滑著。當他站在亭上時,好

像置身於另一個世界,頓覺視野開闊,耳聰目明。華山的迷人景色,像一幅氣勢宏大的山水長卷,徐徐展

現麵前。東、西、南、北、中,五峰托天,狀如蓮花。林壑深秀,鬆濤灌耳……他在棋亭上不停地走動,

腳動景移,步步有景,站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取到別致的“鏡頭”。他巴不得再長出幾隻臂膀來,把滿

山的美景都抱過來親一親……

隻有經曆過華山之險的人,才能真正感受到華山的美,才能如此癡情地愛華山!

對不起,趙匡胤。這裏太艱苦,別無他物,畫家隻有就地取材,用你的棋盤作凳子,坐在上麵作畫了

。他的速寫本子,翻過了一頁,又翻過去了一頁,……那小本子變得沉沉的,因為它裝進了華山!

這就是羅銘教授第一次上華山。問他的收獲嗎?用數字表達,數字太幹巴。用文字概括,文字太抽象

。他隻覺得他找到了山水畫的最好課堂。它,就在華山的懷抱裏!

華山,隻恨咱們相識太晚。也沒關係,我的藝術生命還有幾十年。從這裏開始再起步吧!在人生的征

程上,新的起步隨時都會有——在下華山的路上,他一直這麼想著。

已經回到北京了,他還不時地昂首望著華山。他總覺得這次登華山,把他的心分成了兩半,有一半留

在了山上……

此後不久,羅教授就調到了西安美術學院。華山的魄力,使他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老伴給他納縫的

那雙“跑山鞋”,仿佛懂得主人的心情,整日隨著他腳不沾地顛跑著,他這個“普通一兵”和學生們搞得

十分融洽,指導他們作畫,也和他們探討人生。他對學生們說:“畫家的課堂在華山上,跟我上山吧!作

畫的人不登華山,就像進了北京城不去天安門一樣遺憾。”學生們喜歡這位平易近人的教授,特別喜歡他

講華山的美景、神話。尤其是在他帶著學生們上了山,像個導遊者似的給大家指指劃劃作講解時,越發像

個“老普通”了。

他第二次上華山了,春花豔豔;第三次上去了,烈日曝曬;第四次登山了,秋果累累……

至今二十多年了,羅老上過幾次華山?十次?二十次?……

記不得了!反正,連華嶽老道都認識他了;每次看見他大汗淋漓地進山而來,老遠就笑盈盈地招著手

;還有,華山的雲也認識了他,裝在了他的衣兜裏……

對,他正是從那飄晃不定的雲朵上,進一步認識了華山的美。

一年一度秋風勁。柿子樹眼見由深綠轉為鵝黃,又一天天染上金紅色。甜馥馥的清香一陣陣從柿林裏

飄出來。不過,柿子與老畫家無緣,他是衝著雲來的。秋畫雲海嘛!

他照例在山上“安營紮寨”,小住幾日。一位銀髯拂胸的老道走過來,站在畫家身後,看他作畫。這

老道臉上的線條柔和自然,眸子清明閃亮。他喜滋滋的,還幫著畫家遞個盤兒板兒什麼的。這空寂的小廟

裏因為多了這位畫家,會熱鬧幾天的!

“先生,瞧你每回上得山來,總是畫呀寫呀,沒個閑空。”

“莫非要把這空華山的角角落落都搬到你的畫紙上去不成?”老道開玩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