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美景在深山(一)
1.沒有終點的跑道
在路旁,有一棵極高的古柏,它的樹頂似乎伸進了那蔚藍的晴空裏。
樹下是個十字路口,交通要衝。向北,連接香山;向南,通往盧溝橋;東邊,繁華的長安大街;西邊
,火紅的首鋼。每天,從樹梢抹上一層金粉的清晨,到落日餘暉塗紅樹杆的黃昏,樹下要湧過多少車潮、
人流?誰也無法去計算。可我偏記著那個穿著便衣的軍人——一位將軍。他“定格”在我的腦海裏,什麼
時候都忘不了。
是他,在樹下的泥土上,踩出了一圈閃光的小路。歲月的煙塵可以把小路覆蓋,可是時間的長河永遠
也衝不掉它投射在我心中的軌跡。那“圈路”比別處的地麵低去二三指,溜光溜光,像一條銀鏈一樣勒進
了大地的胸膛。圓圈並不大,往大處說,比我們家鄉的碾盤大一倍。
將軍每天淩晨,早早起床,來到這裏轉圈跑步。據說,他青年時代是個短跑運動員,還在蘇區的一次
“運動會”,上拿過冠軍哩!後來,進城了,住進小四合院……種種原因,不能堅持百米跑步了,他便把
軍裝換成便服,把那條直線變成了圓周,在自家門口這棵古柏下,沒完沒了地去丈量。他說,圓周,是一
條沒有終點的跑道。
將軍何時在這裏跑圈,我不得而知。我隻記得四年前,我那小姑娘到馬路對麵的育英學校上學時,我
發現了大樹下的這個“將軍運動員”。那是隆冬的天氣,地皮凍得邦邦硬,樹丫上吊著藍晶晶的冰條,牆
角裏彌漫著涼幽幽的雪氣。他卻隻穿件背心,臉上綴著銀豆似的汗珠。他的腳步很有節奏,仿佛踩著公路
上汽車行進的聲浪,又仿佛跟著那浪潮似的自行車的流波。
“爸爸,這個老爺爺為什麼不怕冷?”小女兒問我。別笑她問得幼稚,滴水成冰的天氣裏,他這身衣
著,確是有點出格。
旁邊一位陌生人替我回答說:“他呀,是個將軍!”
乍一聽,他的答案似乎文不對題。細琢磨,這話裏蘊含得很多。本來嘛,“將軍”這兩個字眼就表示
著一種特殊的氣質……
從那以後,我天天送女兒經過這兒時,都能看到他。他跑得相當起勁,把好多過路行人都吸引過來“
圍觀”他。圍觀者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聽:“瞧這老頭,胳膊上的腱子肉像雞大腿!”“聽說他每
天要在這兒跑五百圈,緔鞋不用錐子——真(針)行!”……他呢,肯定全都聽到了,不過沒有任何不好
意思的表情,依舊不緊不慢地跑著,腳步還是踩著一定的韻點,從來不曾亂過!我想,這也是鍛煉出來的
!大概穿著黃軍裝的,從硝煙戰火中滾爬過來的人,比一般人更具備這種素質吧!
他跑著,總是那麼不緊不慢,給別人的印象是:他渾身蘊藏著使不完的勁;可他呢,似乎又不願意把
這些勁一下子都使出來……長流水,不斷線。深山裏的山泉不就是這樣嗎?
“哪裏是他的終點呢?”我常常望著那一圈亮閃閃的小路這麼想。地硬如石、誌堅似鐵,他硬是用一
雙腳板磨蹭出了這圈引人注目的小路。這路,在我的眼裏一日長似一日,一日寬似一日……
一天清晨,雨打樹葉,沙沙有韻。老遠,我的小女兒就喊起來:“快看呀,爸爸!光腳丫子!”
我立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將軍還是那樣轉著圈跑著。不同的是他沒有穿鞋,往日那條光光硬硬的小
路被他踩成了一片泥濘。腳印——已經完全不是腳印了,隻見地上戳滿了深坑……靠著樹根,倒立著兩隻
鞋,像兩塊泥坨坨。
我走到樹下,站定,打量著他:腿上、胳膊上,甚至連臉上,都濺滿了泥漿點子,好像剛從泛漿道上
跋涉過來似的。
“雨天跑步也不至於這麼狼狽吧!”我心裏這樣想,並沒有說出口。
當然,事後我才弄清楚了:那天早晨,他從家裏出來時,遇到一輛汽車陷進了路邊的水塘裏。他便上
去幫了一陣忙,直到把車拖出。經過這場“浴泥奮戰”,他的鞋便報銷了,底和幫分了家。他掂著鞋,沒
有回家,按既定的計劃來到了古柏下……
怪不得別人講,老將軍在古柏下跑步,是年年月月出滿勤,從來不帶缺席的!
可是,他終於缺勤了。
那是秋末冬初時節。他多日不露麵了。我覺得這古柏下霎時變得寂寞、空曠了,那喧騰的車潮、人流
,似乎也沒有生氣了。我自己也覺得有點提不起精神了。難道就因為少了一個跑步的將軍?這一瞬間,我
仿佛明白了生活中一個平常而普通的道理:你所向往的事情、你所尊敬的人,當他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往
往並不覺得是一種幸福,可是當他離你而去時,你才會十倍、百倍地珍惜他存在的價值……
人們啊!你不該失去的東西,千萬要牢牢地守住它!
將軍再沒有回到樹下——我後來得知,他因患癌症,與世長辭了!但是·那像銀鏈一樣勒進大地胸膛
的跑道,那像光環一樣圍繞古柏的圓周,與他橫刀挎槍走天下留下的足跡一起,永久地印在我的記憶中,
催我奮發,促我上進,鼓舞我去走他未走完的路。
1985.6
2.美景在深山
雲籠霧鎖的昆侖山。風高氣冷,草徑迷漫。
我又一次擦了擦車窗玻璃,增加了亮度,看得更清更遠了。我對靜謐、純貞、莊嚴、壯美的昆侖山,
從心窩裏萌動起愛意。
當天夜裏,我下榻在山下的望柳莊旅舍。剛放下行李,我就站在窗前眺望,那昆侖銀峰畫兒一般地盡
收跟底,拂著芳香的熏風撲窗而進。山中盤旋公路上的汽車,像船兒似的扶搖直上。此處真有點“窗含西
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的韻味哩!
同屋的那位老同誌給我打了招呼:“年輕人,和我住在一起可得有點適應性,一是要不怕打呼嚕,二
是我每天早晨五點鍾就起床跑步。這些都可能影響你睡覺。”
我淡淡地一笑:“你打你的,我睡我的,咱們互不幹擾。”
“至於跑步嘛,我已經堅持跑了五年了,每天早晨五千米。”
“那咱們是不謀而合了!我也是每天五千米!”老同誌一擊我肩頭,快活地說。“從明天起,咱倆結
伴而跑。目標——昆侖山深處!”
我點點頭,算是默許了。不過,我有顧慮:我是個寫東西的作者。他呢?據招待員講是位老首長,帶
著一個什麼聯絡組住在這裏,白天到附近的廠礦企業去緊忙乎。我和人家跑步,合適嗎?
招待員顯然看出了我的心事,便拉我悄悄地出去,說:
“你完全不必擔心,這位首長挺隨和的。那天和我們打排球,我發了個‘晴空霹靂’球剛好砸在他的
臉上,眼鏡碎了,他不但沒發火,還說:‘小鬼挺厲害嘛,甘拜下風!”’招待員說著,笑了。
我來興趣了。心想:也許能從他身上挖點“寶藏”出來我們開始每天結伴而行的長跑。
山裏的路,可真艱難。說是路,其實很多地方恐怕連黃羊都沒有光臨過。亂石、荊叢、冰川、溝岔…
…要多崎嶇有多崎嶇。那位老同誌也許是已經跑過多次了,對路況比較熟悉,跑得溜快!將我遠遠地甩在
後麵。我踩著他的腳印,追得呼哧帶喘。
“這是五千米的終點!”
我聽見他在遠遠的山坡喊著。等我追上去時,他已經站在坡前賞花了。
這是突然撞到我鼻尖下的一個花的世界。直陡陡的坡上綴滿了紅的、白的、藍的、黃的、粉的……各
種野花。那些花瓣上各含著一顆露珠兒,圓圓的,亮亮的,多麼有豐韻呀!
瞧,露珠裏還嵌著一個小太陽呢啊,那麼多的小太陽,擠著堆兒,排著隊兒,多有意思!
這時,東山上火紅的旭日剛剛升起……
老同誌不說話,隻是貪婪地瞅著這些花,這些露珠,這些小太陽……是啊。這片被冷落在深山裏的野
花,比任何一個城市裏的花展都有特色和吸引力。它野性裏透露著姿色,柔美中顯現著粗獷。隻要你在它
的麵前一站,你就會留連忘返了!
我們天天跑步到此處來賞花。它給我多少享受,想象!
我和老同誌混熟了,可以搭上話了。方知,他曾是賀老總領導的戰鬥球隊的一位老隊員,現在在省委
工作,這次在整黨中作為聯絡組的負責人駐在了這個新礦區。當他知道我是下來深入生活的作家時,有點
吃驚地問:“你就打算在招待所住下去?”我不明白他的用意,隻是點點頭。他聽了,那眼光一下子變得
陌生了,還有點怕人,打量著我。
我的臉有點燒。這老同誌,幹嘛那麼看人?
次日,我倆照樣並肩長跑。“年輕人,今日咱們增加五百米怎麼樣?”
從體力上講,我是沒問題。隻是舍不下那片花……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放心吧!前麵自有更美的風光。”
“隻怕這昆侖山的風景你欣賞不完呢!”
果然,又一個意料不到的風景區撞到了我眼前。它不是花,卻比花還美,還動人!
這是從一座崖畔跌落下來的一條條小溪組成的“瀑布群”。那水柱從崖頭衝下來,碰在岩壁上,發出
震撼人心的吼聲。之後,水柱又高昂起頭。噴吐出了無數銀色水珠。水珠在空中相碰,變成濕漉漉的煙霧
,彌漫開來……
我站在這瀑布前,隻覺渾身平生一股拔天而起的力量。再有五千米艱難路程,我也可以跑下來。老同
誌比我站得更靠近瀑布些,水珠兒激濺了他一身。可他紋絲不動,瞧那美滋滋的勁兒,怕是進入了最快樂
的享受中了!
我倆往瀑布區跑了三個早晨。第四日,老同誌把刻度又升高了一步,他說:“怎麼樣,今天再延長五
百米?”
我滿口答應。此時,我沒有別的想法,隻希望老同誌再領我觀賞一次昆侖山裏的好風光。“花看過了
,瀑布也看了,不知還會有什麼良辰美景?”我問。
沒想到,我這一問,竟啟開了老同誌的話匣子,他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人們在遊覽蘇州園林時,
都有這樣一個體會:步移景動,隻有朝前走才能看到新景。在昆侖山中觀景也是這個理兒,要進深山,要
攀高處。山那邊有險峰,也有鮮花。如果你站在山口就感歎風光美麗,那未免太早了。不信?咱們就試試
看,隻要堅持往深山走,必然是一處美景勝過一處!”
他這寓意深刻的話,令我聯想了很多事情。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到了我住招待所的事,便說:
“明天我就搬到工人新村去住。我想到了那兒,會得到許多在招待所得不到的東西。”
老同誌大笑起來。說話間,我們又躍上了一個坎兒,“來,今天這五百米還怪艱難哩,加油吧!”
我攘緊拳頭,腳心添了一股勁。不知前麵等待我們的又是什麼別致的風光?
1985.1
3.小姑娘拿著一把電梳子
晨風撇下了一把露珠!
掛在河邊的草葉尖,綴在田野的小苗上,甩在路邊的泥土裏……
露珠,它不是草原夜的休止符,而是晨歌的冒號。
我最喜歡蒙古包前幹枝梅上的露。它,顫著,笑著,唱著。啊!輕輕柔柔的透明眸子,拍下了晨曦中
草原的第一張風景域。
小鏡頭,凸凸的鏡麵。每個上麵都映著一把飛舞的梳子。
怪事!那梳齒兒夠尖、夠長了,卻為什麼不把露珠兒捅破?
這,不能不歸於晨梳者的巧手了。蒙族婦女會打扮,愛打扮。每天剛從夢中爬出來,就坐在門前梳妝
。隻需看看門旁那精光溜滑的石頭,就可以推知她們梳了多少代,梳來了多少晨歌。草原上每日第一支最
美的歌曲就是梳出來的。
露珠臥在草尖上,晨星掛在山畔畔。山風把梳子的韻律帶走、撒開,牧村裏一片梳理聲。
阿奶梳展了額頭的皺紋,小勺似的嘴唇盛滿了喜悅;新嫂攏來一朵山丹花,展瓣吐蕊地開在鬢角上!
十八妹子俊打扮,梳來兩片圓潤的酒窩,羞羞答答地貼在了腮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