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美景在深山(二)(1 / 3)

四.美景在深山(二)

11.複活草

朱砂一樣鮮豔的葉子,就像一片片花瓣。頂葉的中心那一個個像小杯子似的東西,不正是一簇鵝黃色

的花芯嗎?

它是花麼?

不,它叫一品紅,本不開花,屬多年生的草本。一位朋友把它從廣州帶到我窗台的花盆裏已經快半年

了。這似花非花的小草,給我這間寂寞的小屋增添了多少色彩,每天工作之餘,我欣賞著它,心裏總覺潤

滋滋、甜絲絲,工作帶來的疲勞,或者積在心頭的一點不快,便煙消雲散。

誰料,一件不幸的事,像一瓢冷水澆滅了我賞“花”的興趣。

那天,我下了班回到家一看,一品紅的葉子蔫乎乎的垂了下來,頂葉的“小杯子”上也像落了一層灰

塌塌的塵土。我立即想到,這盆一品紅開始衰竭了,它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不會長了。

至於,它為什麼夭折,我卻不得而知。

我的鄰居是一位退休的老工人。他雖是奔六十的人了,身體卻很健壯,特別是那一頭烏發,使人不相

信他的年齡。剛離開喧鬧的車間那些日子,他怎麼也在這寂靜的家裏呆不住,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說說

話吧,也沒個幫腔。逼得他走投無路,便學著養花種草。啊,滿屋裏都變成花了。人們一邁進他家的門口

,一股芳香就撲鼻而來。開始時老人還滿有興趣,後來就不行了,花兒再鮮、再香,也穩不住他那顆騰騰

跳躍的心。他懷念那沸騰的車間啊!

去年夏天,附近一家工廠的業餘技校,邀請老工人當了顧問,每周都去給學員們上技術課。消閑、寂

寞被繁忙擠跑了,他備課、試講、上課,忙得不著家,便無暇養花種草了,那些花花草草漸漸地衰竭了。

可是,老工人從此卻得了一個富有詩意的外號:“複活草”……

我聽到這三個字以後,很有感慨地想:生命的價值就在於終生為事業奮鬥不止!

我沒有想到,這位老工人用他那妙手回春的雙手,救活了我的一品紅。

他進了我的屋,往花盆裏一瞅,就說:“有救!有救!”說著就挽起袖子,將盆裏的土弄出來,然後

指著一品紅根須對我說:“你看,有它在,花草能活嗎?”

我這才發現根須上卷曲著一條小綠蟲。它好像很怕見陽光,將頭埋在卷體裏,一動也不動……

我的心兒一顫,什麼都明白了。這可惡的小蟲!

老工人剔除了小蟲,又從他家的花盆裏拿來新土,培在一品紅的根部,澆上了清清的水。

“這就行了,不要多日,它還會複活的!”他說罷,又把花盆放在了窗台上,使它沐浴著暖暖的陽光

真的,第三日那一品紅便泛出了綠色。先是葉子變綠,接著枝幹發綠,最後通體上下都還原成碧綠的

了。那頂葉上鵝黃色的花芯也抽出了新的色澤……

這時候,我不由得想起了老工人的外號“複活草”,還有他從我的花盆裏剔出的那條小卷蟲。我想,

沒有喧鬧的寂寞,不也是一條吞噬生命的卷蟲嗎?

1983.春

12.藕

一到西湖,三潭印月就把我吸引住了。這個“湖中之島,島中之湖”,處處有景,處處有花。一步萬

景,步移景變,美極了。

南麵湖中有三個二米高的石塔,那是仿北宋蘇東坡開浚西湖時所堆置的三塔而設置的。塔的造型優美

,球麵體上等距離地排列著五個小圓孔,人們視線可以同時透過三座石塔中部方向不同的兩孔而看到水麵

。每逢皎月當空,泛舟湖上,就可以看到“月光映潭,分塔為三”。“三潭印月”便由此得名。

繞島的一周垂柳,遠遠望去,像是一張舒展開的翡翠色屏風。西湖波光粼粼的水麵從枝隙葉縫間篩進

島來,斑斑點點,閃閃爍爍,使人感到整個小島仿佛就是一隻在水波上顫動的遊艇。遇上雨天,滿湖煙雨

,山光水色,一片迷蒙。小島,好似在半醒半睡。別是一番風味。

島上南北是九曲石橋,東西又以土堤連通,把水麵切成“田”字形。四個水池中都種植著蓮荷,一股

幽幽的清香罩著水池,令人神清目爽。水池裏的荷葉,亭亭玉立,嬌豔多姿的睡蓮從荷葉叢中浮出甜甜的

笑臉,像美麗的少女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笑得動情。荷花的顏色並不一樣,有的一色粉紅,有的一片潔白

。那粉紅,柔潤清新,仿佛瑪瑙雕塑;那潔白,純淨晶亮,像是玉石琢成。在荷葉稀疏的地方,不時地遊

動成群的色澤鮮豔的金魚來。真是滿湖的葉,滿湖的花,滿湖的魚,滿湖的畫!

我一邊在九曲石橋上漫步,一邊欣賞著荷花,信步走進了坐落在橋上的迎翠軒。亭裏的欄杆上坐著一

個小姑娘,她雙手托著下巴,指縫間夾著一支鉛筆,出神地望著荷花沉思。

我湊上去一看,她雙膝上放著畫板,素潔的畫紙卻空蕩蕩的,隻在右角寫了個“蓮”字。突然,她眼

睛一亮,笑了,忙拿起鉛筆,沙沙沙地畫起來。我的目光追隨著她的筆尖,不一會兒,紙上便躍出了一根

粗粗的藕——粗大得都有點使人感到比例失調。可畫得又是那樣逼真,活龍活現,連藕的切麵那蜂窩般的

小孔都點綴出來了。

我不解,麵對美麗的荷花,幹嗎要畫一根幹巴巴的藕?為了解開其中的奧妙,我便問道:

“小姑娘,放著滿塘的荷花不去畫,為什麼描藕?”

她抬起頭,發現了我這不速之客。她望了望我——其實是瞪了我一眼,反問:“你小看藕?”

好厲害的角色,嗆得我無法答辯。我沒有搞清她這火氣因何而來,所以沒有開口。少許,小姑娘又說

:“沒有藕,哪會有荷花、荷葉、蓮蓬?”

說的是。不栽藕,這一切都是空的。我點了點頭,同意她的話。小姑娘卻連望也不望我一眼,繼續滔

滔不絕地說著:

“藕是個實幹家。它埋在泥裏,托著荷花、荷葉、蓮蓬,從不顯露自己。每支新栽的藕在一年中要長

十至十二片荷葉,開六至八朵花。它給荷葉、荷花、蓮蓬供給養料以後,自己就腐爛了。第二年再靠根須

深紮,繁殖出九至十隻新藕,又生長起來……”說到這兒,姑娘轉過頭認真地看著我,好像在觀察我是否

理解了她講這些話的意圖。我真佩服姑娘,她頂多在上初一、初二吧,竟然懂得這麼多知識,還會作畫!

這時,小姑娘指了指前麵的湖水,說:“看,那是水生爺爺!”我放眼望去,一個老人正撐著尖尖的

采蓮船,在鑲翠嵌碧的水麵上穿梭而行。竹篙點破水中天,輕舟踏碎天上雲。

我想他,水生爺爺,還有上百上千個采藕人,他們在平凡的崗位上默默無聞地工作著,用自己的勞動

成果,給人們培植美麗的花朵,增添豐富的佳肴,美化我們的生活。盡管人們在得到這些的時候,並不一

定想到他們,記得他們,可他們仍然無聲無息地為人們創造著一切!

“水生爺爺也是個實幹家,像藕一樣的實幹家!”小姑娘望著尖尖船感慨著。

一句話,顫動了我的心弦。啊,藕一采蓮人,多麼相似!

我的目光不由得又落到了姑娘畫的那個粗粗的藕上,覺得它竟是那樣滋潤,飽滿,真比一朵花還要美

麗!

隻有在這時候,我才真正理解了姑娘畫藕的深刻的含意。

聰明的小姑娘呀,你是一個有出息的小畫家!

如今,我離開三潭印月已經好久了,可小姑娘那幅畫卻像一顆珍貴的明珠,深深地嵌在我的心上。我

願寫篇短文,把她介紹給更多的人……

1982.春

13.每晚九點半

很難說清楚是從什麼時候起,我有了這個習慣:每晚9點半,扔下手中的筆離開淩亂而散發著熱汗味的

書桌,哪怕一部書稿正在構思、哪怕一首散文詩剛寫了一半,也要毅然離開。幹什麼去呢?做我認為可以

鬆弛腦子、輕鬆軀體的事情;或者到樓下的小花園裏和每夜定時出來散步的好友邊走邊聊,天南海北,扯

談得好開心;或者把幾天來收到積攢的文友、朋友、親人的來信再細細品讀一遍,然後——給他們回複;

或者翻開我的標本夾,如癡入情地欣賞從我足跡所至的地方帶回的花花草草:川藏高原的秋菊、井岡山大

井的海羅樹葉、秦嶺峽穀中的野葡萄藤、太原晉祠的白果樹枝、延安棗園的喇叭花、昆侖山上的一棵草、

毛主席紀念堂的一串紅、內蒙古草原的無名花……這些標本最早的采集於1964年,最新的則是頭幾天才放

進標本夾裏的。我入迷地翻看著,心兒飛出靜夜的京城,到了我懷念的那些地方;或者整理剪報本,那幾

十本從六十年代初就積累下來的剪報本是我的財富啊;或者到樓下那棵鬆樹下的草坪上做隻有我自己知道

是怎麼回事的“氣功”;或者一日十行地看著我書房裏6個書櫥裏的那些書目。它們像我的兵,整整齊齊地

排列著,我每天都要進行“點名”……

總之,在9點半到10點的這個時間裏(有時稍短一點,有時又稍長一點),我無論如何要讓自己的情緒

從緊張的寫作中走出來,轉換到一個輕鬆、淡雅、寂靜的世界裏去漫步、了望、享受……也怪,不管當時

我“爬格子”的進程多麼艱難,一到這時候我都可以使自己到另一種環境裏去鬆弛。我是這樣認為的:創

作苦也罷,累也罷,這都是自己認準選擇的,心甘情願。現在暫時中斷一下艱難的跋涉,換換新鮮空氣,

活動活動筋骨,是為了更堅定更有效地走自己選擇的路。在幹自己想幹的事業,又能幹好自己想幹的工作

時,我的想法從來都是:不要苦得像個活鬼,有張有弛的人才能不歇停地攀登。當然,我也決不會當一個

無所作為的庸人。應該是苦中常常帶甜,累中總要伴樂。

大概正是出於這樣的想法。我特別珍惜每晚9點半以後這半個小時。而且幾十年來一直堅持著使這半個

小時的內容豐富多采一些,再豐富多采一些。近一二年來,在這個時間裏,我又增添了幾項內容:集郵,

收集名片,和幾個朋友通電話——那真是有說不完的話呀,見聞、所感、所想,包括那些小道消息……真

要感謝這一根電線拉短了我們之間漫長的空間……

這半個小時本來就應該是一條彩色的小溪!

這也是個固執的習慣:越是酷寒、甚至飛雪蓋嚴大地的時候,我越是要約定我的夥伴們到樓下花園裏

去進行“步談”——這是我們自己的專有名詞。這種行進中的漫無邊際的十八扯,是非常浪漫的,包羅萬

象,仿佛天下所有的消息都集中到我們這兒了。那是前年冬夜的一次“步談”中,一位好友談起了白天他

逛書市的情況。我真佩服他這種迷書的癡勁,早晨蹬著車子從萬壽路出發,直奔琉璃廠、王府井、東單、

西單等,中午買些麵包在書店裏“就餐”,下午又接著奔忙。這天晚上他告訴我,他買了一本好書叫《君

主論》。這本書是20世紀八十年代被西方國家列為當代最有影響的世界十大名著之一,我曾經到處尋找也

沒買到。這回好友給我通報了哪個書店有書,第二天我就得到了。靜靜的夜晚,我們在空曠、清新的花園

裏“步談”,當然不僅僅是為了得到一些信息、開拓一下眼界。對我來說,尤其重要的是:這個時候這種

環境它可以陶冶我那紛亂的思緒。伏案寫作好幾個小時了,腦子和身體都乏了,此時來到屋外,不管是風

平浪靜還是雨雪交加,我都會有一種猶如暑天把身子沉入到清水河裏一樣的舒坦、清爽、愜意之感。

也許,人們會問:你為什麼要選擇每晚9點半這個時辰來逍遙?

說起來非常簡單,1988年10月以前,我都是在業餘時間裏進行創作,每天8小時之內,本職工作就夠我

忙的了。文學創作隻能在下班後折騰,從下午6點多開始“爬格”一直到夜裏12點鍾左右。長年如此,幾乎

一天也不中斷。我的十幾本書大都是在這個時間裏寫出來的。每夜的9點半鍾,正好是我的中間休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