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1980(二)
#2#夜明星
}pc}刊1975年11月散文集《珍珠集》
傍晚,西藏高原上的山山水水都籠罩在杏黃色的晚霞裏。我乘坐的解放牌汽車向投宿地馬可溝飛奔。
馬可溝,我並不陌生,它是唐古拉山中的一個牧村。解放初,我曾去過那裏。十多年前,我當汽車駕駛員
時,又經常在那裏歇腳,住過阿爸的帳篷,喝過阿媽的酥油茶……馬可溝,給了我們這些運輸戰士多少溫
暖呀!此刻,我回憶著那長長的帳篷街,那碎鋪成的村道,那敦厚樸實的藏袍,那香味濃鬱的酥油茶,心
裏湧起一股重返故鄉的親切之感。車子開得已經夠快了,我還巴不得一下子就飛到馬可溝才好。
汽車順著山坡轉了個月牙形的彎,忽然眼前躍出了萬點燈火,銀花似錦,好不豁亮!“這是到了哪裏?”
我努力在記憶的長河裏尋找著,怎麼也記不起有這麼個地方。怪了!
就在這時,汽車在一幢白牆紅瓦的房子前麵停下了。司機從駕駛室伸出手來,向車上的人搖了搖,說:“
馬可溝到了,下車吧。”我這才知道這個陌生的地方,原來就是我過去熟悉的馬可溝。
下了車,我看見到處都是電燈:山坡上一層層,溝底裏一排排,彙成一片燈海。遠處近處傳來各種機器的
聲響。
這時,從燈影裏走出一個人來,這是一位藏族老阿爸。他身材高大走起路來腳步咚咚地響。到我跟前了,
他忽然止了步,驚喜地喊道:
“這不是小李子嗎?”
“啊,索朗阿爸!”
老人用他那結滿了硬繭的大手緊握著我的手久久地不鬆開。他又是扳我的肩膀,又是捶我的胸。然後,笑
著說:“一離開就十多年了,該把咱高原忘了吧?”
我聽到這個“咱”字,心裏熱呼呼的,老人多會兒也不把子弟兵當外人看。我趕忙回答:“看你說的,這
些年,我不知道夢見你們多少回了。”
老人張開蓬滿胡須的嘴,滿意地笑著說:“這就好,咱爺倆一個樣,我也是常常夢見你和同誌們。”
我問了阿爸這些年身體、生活的情況,老人爽朗地笑道:“好!好!”我又問阿爸現在在生產隊幹啥工作
,他伸出手來朝著眼前的一片燈海劃了個大圈,說:“你瞧,就是經管這些夜明星。”
“夜明星,”多麼富有詩意的字眼!阿爸怕我不理解,又說:“我的手輕輕地一合閘,馬達叫了,輪子轉
子,機器唱了,電燈亮了。我幹的就是這個工作,管電的!”
阿爸領我信步走上了旁邊的土坎,指著那一片亮閃閃的電燈告訴我,鬆樹崖是公社的磨麵廠,草壩上是福
音藥廠,五裏灣是拖拉機站,獨子山是新近才成立的皮革廠……這些地方我是多麼熟悉呀!它們昔日的情
景還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裏:鬆樹崖是天葬場,草壩上是要飯街,五裏灣是鬼火灘,唯有獨子山富有,那
是奴隸主的園林。
索朗阿爸說:“咱們這條帳篷街大變樣了!小李子,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麵時這裏的情景嗎?”
阿爸這麼一說,我的眼前立即浮現出一盞昏黃的酥油燈來。那是西藏和平解放後不久,百萬農奴仍然受著
三大領主的殘酷壓迫。當時,馬可溝是一條窄小、肮髒、破舊的帳篷街。街上滿是亂石、糞便、牛角,還
有一個個汙水坑。白天街上空無一人,隻有到了晚上,牧民們四方要飯回來在這兒過夜,街上才響起疲憊
的腳步聲,淒慘的哭叫聲,還夾雜著有氣無力的誦經念佛聲。三大領主稱這條帳篷街為“邦倉”,意思是
“乞丐居住的地方”。每戶除了一頂夏不遮雨、冬不擋風的破帳篷和要飯的破碗,就別無所有了。
一天,夜裏,我們運輸小分隊來到馬可溝,牧民們已經睡了。帳篷街一片死寂。我們沒有打擾這些苦難的
牧民,在街頭悄悄地吃了些幹糧,喝了點自帶的開水,準備露宿。就在這時,一個戰士忽然驚奇地叫了一
聲:
“燈!”我們扭過頭一看,街中間的路邊隱隱約約地閃現出一豆燈光。我們懷著好奇心走過去,隻見一段
殘牆上放著一個破碗,碗裏放著一根細細的繩頭,繩頭吐著微弱的燈光。燈下,一位藏族阿爸正在鋪著鋪
草——幹草、青稞秸之類的東西。他已經攤開了一大片,見我們來了,站起來,笑笑說:“剛才下過一場
雪,地上濕得能擠出水來,同誌們睡下會鬧病的。我收拾收拾,你們就睡在這兒吧。唉,沒法子,家裏窮
呀,連個燈也沒有。”就在他說話的當兒,刮來一陣風,把燈吹滅了,立時滿街又變得黑洞洞的。隻聽“
咣”地一聲,老人在摸燈的時候,把放在旁邊的一碗酥油茶碰翻了,碗碎了。唉,這是他專為親人準備的
僅有的一碗酥油茶呀。
那天夜裏,我們躺在阿爸為我們收拾的“暖心鋪”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這個阿爸就是索朗。
1959年3月,西藏高原上還是大雪壓山,寒氣襲人。武裝叛亂剛發動不久,我們汽車隊趕運一批軍用物資到
邊防某地。一天傍晚我們又一次來到馬可溝。因為前麵的公路橋被叛匪破壞了,正在連夜搶修,我們隻得
在馬可溝過夜。這兒,空蕩蕩的,滿目淒涼。我走遍了帳篷街也沒找到索朗阿爸。我很難過,心想:這場
罪惡的叛亂給牧民帶來多麼深重的災難呀!
半夜裏,橋修好了,我們立即踏上征途。就在汽車要過橋的時候,忽聽得橋頭上有人喊道:
“同誌們,別太快了,橋剛修好!”
啊,這聲音多麼熟悉!我趕忙煞住車,跳下來一看,原來正是索朗阿爸。我高興極了,一把抓住阿爸的手
,問:“阿爸,您……”
“本來我們要在橋頭掛盞燈,給同誌們照路,可是前天一股該死的叛匪竄到這裏,把我們的東西都搶光了
,連盞燈都沒留下!”阿爸的話使我眼前突然亮堂起來。老人的心勝過多少盞啊!現在阿爸提起了過去,
我望著眼前馬可溝美麗的串串明燈,激動地說:“變了,變得我一點兒也認不出來了。”老人嗬嗬地笑了
起來。
晚上,我特意和索朗阿爸住在一起。我們圍繞著電燈的事談得很晚。那明亮的電燈似乎懂得我們的心情,
用金亮金亮的光芒把阿爸照得容光煥發。我靜靜地聽阿爸講著水電站的故事。
那是1977年的一天,大隊老支書來到索朗阿爸的帳篷裏,告訴他一個鼓舞人心的消息:
“縣上決定要在咱這山溝修水電站,這月中旬就開工。”索朗老人聽了笑得合不上嘴,每根胡須都在顫動
。他對老支書說:“要我幹什麼,你就說吧。咱這肩膀說不上是鋼筋鐵骨,可也是苦水裏磨煉出來的。”
老支書直截了當地下達了任務:“讓你帶一隊人馬把黑龍潭的水牽到山下的壩子裏來。”
黑龍潭在深山的一個高崖下,它和壩子隔著兩個山頭。多少年來,人們總想把它引來灌溉田地,可是都沒
有辦成。今天,索朗阿爸要治服黑龍潭,行嗎?老人撚著胡須,想了一會兒,堅定地說:“好,莫說‘黑
龍’臥在深山,就是鑽進東海,我們也要把它牽出來!”
事情就這樣定下了。
索朗阿爸是爆破組的組長,他提著打釺的鐵錘,帶領社員們在山裏鑽洞、裝藥、起爆。那轟隆轟隆的聲音
就像翻身農的呐喊,威力大著呢!工棚裏,示意圖上那標誌開洞工程進度的紅箭頭,一個勁兒地往前躥。
僅僅二十天,就穿過了第一座山;五十天,又穿透了第二座山。
兩座山打通了,索朗阿爸又帶領人馬繼續投入築壩戰鬥。不久,一道雄偉的攔水壩就挺立在唐古拉山下了
。
那是一個多麼歡樂的夜晚呀!從山下那雪白的電機房裏傳出了機器的轟鳴聲。索朗阿爸輕輕地合上電閘,
嘩地一下,馬可溝第一次綴滿了金燦燦的夜明星。
夜,已經很深了。我睡不著,走出帳篷,站在一個土坡上,望著漫山遍野的夜明星,思潮起伏。我想:翻
身農奴索朗阿爸,不正是一顆亮閃閃的夜明星嗎?
#2#珍珠
}pc}刊1975年11月散文集《珍珠集》
清晨,雪山兵站車場上一聲聲銀笛般的汽車喇叭聲,揭示了高原上又一個繁忙的一天。
這時候,陳醫生背著藥包,邁著輕盈的步伐,踏出了兵站的大門,到深山裏的藏族村落去巡診。
出門就爬山。山野籠罩在早晨的寒氣裏,顯得十分寂靜。峰回路轉,曲曲山路時隱時現。陳醫生穿雲渡霧
走了幾個“之”字形的斜坡,忽然傳來陣叮叮的的鈴鐺聲。她抬頭望去,看到前麵崖邊有一頭犛牛,
一個老阿媽騎著,後麵還跟著一個人,趕著牛,不時地彎下腰在路邊的溝坎上拔著什麼。陳醫生追上去一
看,原來這個趕牛的是個藏族女青年,穿著黑絨鑲邊的旗袍,狐皮大帽下吊著兩條又粗又黑的長辮子,她
背著個小背鬥,裏麵坐著一個小孩。孩子用毛毯包著,隻露出一張小胖臉。見陳醫生來了,女青年站在路
邊等著。許是走山路太吃勁,在這初冬的清晨,她的臉上紅撲撲、汗涔涔。她手裏拎著個麥秸編織的籃子
,裏麵裝滿了各種草藥,還有一把小傘。不用說,她方才彎腰是在拔草藥。
陳醫生問女青年是哪個村子的,她揚起長睫毛,指指山那邊,風趣地說:“我家就在那朵白雲下麵,翻過
山才能看見。”
“正好,我也進山去巡診,咱們一路同行。”
女青年偏著腦袋把這位女戰士從頭到腳細看了一番,突然像發現了什麼秘密,驚喜地說:
“你不是兵站的曼巴嗎?”
當醫生的常常會遇到這種情況,在匆忙飛馳的車子上,或車站、碼頭的人群裏,忽然會有一些陌生人熱情
地向自己打招呼,可是回憶半天也想不起這些人的名字。因為醫生走鄉串戶看過的病人太多了,眼下,她
同樣記不起來這個女青年是誰。
“忘啦?你還給我上過課呢,就在縣上的禮堂。”她提醒著。想起來了。那是三年前,陳醫生給縣裏舉辦
的“赤腳醫生”訓練班講新針療法,有個梳著兩條短辮子的小姑娘,露著一雙老是詢問的眼睛,靜靜地聽
著。末了,她總要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請陳醫生回答。雖然陳醫生當時不知道姑娘的姓名,也不知道她
是哪個生產隊的,但她那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好學精神,卻深深地留在了腦海裏。沒有錯,準是她!“對
,我想起來了。不過那時候你隻有這麼高,紮著兩條掃帚辮子。現在,個頭高了,辮子也長了,又抱上了
孩子,我一下子認不出來了。”陳醫生一邊比劃著一邊逗笑著。
女青年被說得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稍稍撇過頭,用肘拐碰了碰陳醫生的胳膊,說:
“看你,說到哪兒去啦,這孩子是……”
阿媽在犛牛背上替姑娘解圍了:
“同誌,你看人家姑娘年輕輕的,怕還沒有對象呢!這小孩是我們村央金的,她來縣城給孩子看完病,還
要在城裏辦點急事,我們就幫她把小孩抱上先走了。”
阿媽講完這席話,用親切、慈祥的目光看著姑娘。陳醫生踮起腳尖看了看姑娘背的孩子。小家夥睡著了,
瞧,睡得多舒服,眉兒眼兒掛滿了喜氣,一對酒窩裏填滿了笑容。
大概姑娘不願意叫阿媽和陳醫生再講自己的事,她抬頭看了看,把話岔開,說:
“這個天濕漉漉的,保不住哪陣子會下雨,咱們快點趕路吧,別淋著了。”
阿媽伸出手試了試風向,說:“看來這雨就在眼前,咱們一邊走路一邊說話,兩頭誤不著。”
三人結伴前進。陳醫生這才把阿媽細細地打量了一下:她五十開外,滿口的牙齒雪白,使老人顯得格外精
神。額上刻著深深的皺紋,溢滿了笑容,叫人感到她內心定然藏著滿意的事情。陳醫生問身邊的姑娘:
“你陪阿媽串親戚來吧?”
姑娘把手指捂在嘴邊上,笑而不語。阿媽替她回答了:
“不是。”她伸出手在犛牛屁股上拍了一把,犛牛四蹄飛開,石板小路上敲起一陣急鼓。“是住了一趟醫
院。”
“阿媽病啦?得的啥病?”陳醫生立即關切地問。
“是絞腸痧。對啦,你們叫它腸梗阻。”
“治得還好吧?”
陳醫生這一句話把阿媽那藏在內心的滿意事引出來了,她打開了話匣子,眉飛色舞地說:
“是這個月梢做的手術,用的是針刺麻醉。醫生隻在我手腕上紮了兩根針,我感到身上麻辣辣,脹乎乎。
開刀時一點也不疼,護士給我講話,醫生做手術,我心裏清清楚楚,連嚓嚓的刀、剪聲都聽得很真切,一
會兒就做完了,做得蠻好!”阿媽太興奮了,聲調越說越高:“今天是手術後的第五天,醫生說,還要我
住幾天刀口才能全好,可我呆不住呀!你知道嗎,我是生產隊的放牧員,離開羊群才幾天,我吃不好睡不
穩,天天想著它們。剛好這丫頭昨天夜裏來送病人,我就搭了個順路腳。”
講到這兒,阿媽轉身一看,才發現姑娘不見了,她大概又跑到哪裏拔草藥去了,阿媽大聲喊著:
“丫頭,快點走!”
姑娘在一個溝坎下響亮地答應了一聲,一邊往籃子裏塞藥草,一邊跑上來。陳醫生問她昨天晚上送的是什
麼病人,她撣了撣衣襟上的土,說:
“天擦黑時,德吉阿爸為了救生產隊的羊羔,從崖邊掉下去跌傷了腿,流了好多血,痛得昏了過去。當時
好幾個社員把他背到帳篷裏,我連忙搶救,給他包紮以後,出血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我就連夜用犛牛把
他送到了縣醫院。經過搶救,脫離危險了,可還得在醫院住幾天。”
陳醫生上高原四年多來,曾三次跟著醫療隊進山巡診,熟悉這兒的地形,她問姑娘:
“你們那兒離縣城少說也有三十裏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