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1997(一)(2 / 3)

“五道梁有野蔥?”

“它雖是個罕物,但這季節滿山遍野跑上一陣子,還是可以找到一些的。”

我反複咀嚼著嘴裏的野蔥,味道越來越濃,越鮮。城裏人沒這口福。“煎餅野蔥”,特殊風味。他們吃過

嗎?

我特地從山野挖了幾根野蔥,帶回了北京。我知道,野蔥是會枯幹的,但五道梁的風味飯菜是永遠鮮嫩、

清香的。

這次高原之行,沒有記下少校的名字,這不能不是件憾事。但是,品嚐了野蔥的風味,還親手挖了一回野

蔥,又是一件十分快活的事情。

#2#世界屋脊上有一座墳塋——荒原與人之三

}pc}刊1992年1月18日《文藝報》

我至今也沒有琢磨出唐古拉山這塊雪域裏有多少謎。

我又要去那兒了。不單單是為了下去生活,更多的是懷著一種思念,那淹沒不了的、煙朦雨朧似的夢中的

憶念。這個世界因為有了我們的思念,人情也變得濃濃的。那裏的雪嶺、沙丘間深埋著我一腔年輕的真情

嫂子,你還記得我麼……

汽車跑得飛快。

公路邊平緩的陽坡上,寒風裏,抖索著幾株矮矮的針葉狀的鵝黃色中呈現著淡綠的小草,舒展著幾瓣殷紅

,東搖西晃,卻不倒,碎小的花是她的血染的。我想。

那鵝黃是她的成熟。那淡綠就是她的夢麼?

想到她,我的心就有幾分絞痛。我忘不掉那個日子。

車速慢了下來,唐古拉山就在眼前。風兒給駕駛室裏擠進了一陣風嘯,幾多離情別緒,染苦了清冷的歲月

我抬目望去,沙海無際。似有一串幹渴謠曲,從那沙梁上的紅柳叢中怯怯流來……

那是她的丈夫,單大海。

丈夫身上折射出來妻子的影子是美麗的,當然也很淒涼。所以,我要從大海寫起。

這小子,犛牛一樣的身體,就是把唐古拉的一座山頭放在肩上,他也能扛著跑步。大家都這麼形容他的這

股“氣死牛”的勁。

如果碰上高興事,還可以再給他肩上增加分量。這不,唐古拉山這個平平常常的夜晚,他美上了,笑容飛

上了眉梢尖,連鼻子都在翹著。不過,他滿沉住氣,暫時沒有爆發出來,進得門來悄不聲地躲在燈影裏,

靜聽戰友們在神侃……

這是雪山下的一座臨時工棚,鋼筋支架,油氈作圍。這便是部隊挖煤隊的營地,鬼曉得這唐古拉山區怎麼

猛乍乍的冒出來個煤礦?還挺大的。反正高原上缺煤比沒有金銀財寶還愁腸人!那時我在汽車團開車,三

天兩頭來礦上拉煤,有時索性就滾在“煤黑子”們的通鋪上過夜。這挖煤隊的勞動恐怕是青藏線上最拚體

力的活兒了,一天下來,累得賊死,巴不得倒頭就睡。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遇有開心事,這工棚裏也

會熱鬧得像過節似的。

眼下,算單大海有福氣,碰上大家開心的一笑了,他支楞著耳朵靜聽著:

“哎,諸位,我今天看見了一隻老鼠,還是個母的呢!”一個戰士比比劃劃地咧著嘴說。生活太單調、太

枯燥,誰都想找點“佐料”調劑調劑。

“你怎麼曉得是母的?”有人頗有興趣地打問。

“那家夥肥肥胖胖,後麵還有個精瘦老鼠追著,能不是母的嗎!”

“咋不抓回來?”

“當然想呀。可我抓到手裏一看,娘的,原來是個公的。讓我給摔死了!”

“哈……”

這時候,單大海從燈影裏走出來,站在亮光處,把憋在心裏癢癢了好久的喜訊一下子全抖露了出來:

“夥計們,捉那臭老鼠幹啥,俺老婆快來了!”

同誌們大為震驚,工棚裏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什麼在地板上蹭,難道真是老鼠在爬走嗎?

很快寂靜的氣氛就被打破了,每個人心裏都湧動著喜滋滋的浪花。

想想看吧,清一色的男人王國裏突然要出現個女人,水靈靈的,能不滋潤人心嗎?要知道,這海拔五千多

米的地方是女人不來的啊!

單大海,你小子是捉弄這些心兒幹渴的男人們吧!你是成心讓兄弟們空歡喜一場!

就在大家雁一般伸著脖根等候他的下文時,單大海幹咳兩聲,說:

“對不起,我老婆帶著剛出生三個月的兒子來高原,她上不了山,我要到格爾木去接她娘兒倆,就在那裏

住一段時間。”

大家失望了,有的小夥竟嗚嗚地抽泣起來。嫂子不來礦上,掃興,好傷心啊!

不過,同誌們很快又樂嗬嗬地笑了。見不上嫂子雖然遺憾,可是大海老兄就要和媳婦親親熱熱地在一起生

活了,這無論如何是值得高興的事啊!

“大家別傷心,別難過,我提議為大海兄就要見到嫂子和兒子鼓掌、加油,並唱上一支歌。”

不知是哪個活躍分子這麼一吆喝,整個工棚便爆起掌聲,棚頂都快被揭起來了。之後,大家便亮開椽一樣

粗壯的嗓門唱起了《九九豔陽天》:

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喲,

十八歲的哥哥告訴小英蓮,

這一去呀翻山又過海,

這一去三年兩載不回還……

唱得真夠味!沒想到“煤黑子”們還有這麼深的情份!

女性,在這種環境裏,在這個時候,對唐古拉山上的男子漢是一種力量的象征。他們需要媽媽的懷抱,需

要姑娘的愛撫,需要嫂子的溫暖。

單大海的妻子到格爾木的時間還有一個星期,很漫長,也是短暫的。大海這小子真有他的,他手裏攥著“

珠寶”就是不肯亮出來讓夥伴們瞧,卻故意很神秘地說:“諸位,都悠著勁幹吧,你們的嫂子一時三刻還

到不了。”

有人一本正經地開著玩笑損他:瞧你小子高興得牙齒像玉米豆,別淨琢磨好事,這一個星期你幹兩個星期

的活兒才行。

本是一句玩笑話,單大海卻當真了。這頭“氣死牛”使出了心底的勁幹活,挖煤時,弓著腰,不挪地方可

以一口氣掄圓鐵鎬刨四五十下。運煤時,那小車裝得像小山,跑起來腳下生風,身後騰煙。

“小子你是瘋了咋的?別人的活都讓你幹了,叫大家幹耗著喝西北風去?”原先鼓動他拚命的人這陣子也

心疼起這個不惜力氣的憨人了,勸道。“嘿嘿,這不是你嫂子要來了麼?趁這勁多幹點,她來了我不就能

安逸地歇些日子了!”大海多會都不改這老實巴交的勁兒,說畢,鐵鎬又圓圓地掄了起來。

你說多怪,不是大海一個人這麼起勁地幹活,而是整個挖煤隊的小夥子都憋上了一股似乎可以上天攬月的

勁頭,幹起活來盡是勁。那些日子幾乎每天都創挖煤數量新的紀錄。

當然,人們也看到了單大海的另外一個側麵,說不上是痛苦還是幸福的一個側麵:他每夜都失眠,做惡夢

,說胡話,有時是喊媳婦的小名妞妞,有時是喊兒子的名字虎娃。一宿舍的人被他鬧騰得睡不安寧。第二

天同室的同誌們總少不了問他,開幾句玩笑。他呢,笑笑,什麼事也就沒有了。

隻差一天單大海的妻子就到格爾木了,他還照舊要去上班,同誌們攔住他,讓他留下收拾收拾,準備迎接

媳婦。他不肯休息,說一個人呆在工棚裏太悶,明天天黑前搭個便車一夜就到格爾木了。同誌們又損他,

瞧你這德性,髒兮兮,還不好好洗洗,嫂子準不讓你上床。他無話可說,留了下來。

他燒了兩大盆水,渾身上下、裏裏外外,把自己衝洗了一遍。那黑賊似的臉這一洗還真白了不少,又對著

鏡子刮了刮胡子,顯得更年輕了,本來才30歲嘛,是應該漂亮一點。

同誌們沒有想到,連單大海也沒有想到,就在第二天清早單大海正要動身下山去格爾木時,一個人抱著他

的兒子闖進門來,說:“大海哥,別走了,嫂子她,她,她上山了……”

說話人神情慌慌,語不成句,緊緊地抱著孩子,好像怕被人搶走似的。

同誌們全愣了,仿佛預感到有什麼不幸降臨。工棚裏死一樣寂靜了不到一分鍾後,單大海終於清醒過來似

的上前奪過兒子,又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狠勁地搖著,問:

“你說清點,到底出了什麼事?”

對方“哇”一聲哭了,跪倒在單大海的麵前……

他是個汽車司機,嫂了是坐著他的車從格爾木起程上山的,半路上出了麻煩。

原來,嫂子頭一天到格爾木後,就被那些熱情的、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老鄉們“包圍”了半夜,天上地下,

無話不談。從這些一點也不覺得煩人的、絮絮叨叨的談話中,嫂子得知煤礦上的弟兄們生活很是寂寞,日

子極為抓獨,尤其當她聽到大家都盼著見到她的願望落空後個個變得灰灰的時,好心腸的嫂子的心就撲騰

得一刻也安靜不下來了。

按說格爾木是她這次高原之行的最後一站,她應該在這兒靜等丈夫下山。這是他們在信上說好的,格爾木

兵站也做好了他們在這兒度假的一切準備。可是,當天夜裏送走老鄉們後,嫂子突然改變了主意,她決定

:我要上山去!自己是皇宮娘娘嗎?讓那麼多的弟兄們渴望著卻見不上!

自然,勸她的人是很多的。那個地方你去不得,氧氣太少,氣候又冷,會受罪的。

她說,大家不都在受罪嗎?我娃兒他爹也在那裏挖了兩年煤了,身體不是還很壯實嗎?我決定了,要上去

!給大家做頓飯也好,洗一件衣服也好嘛。退一步說,啥活也不幹,讓弟兄們看看嫂子長的是啥模樣也值

呀!

她在兵站車場上攔了輛順路車,挾著正吃奶的小娃兒就上山了。

第一天晚上他們住在昆侖山中的不凍泉兵站。也該她倒黴,在格爾木時她有點感冒,到了不凍泉病情開始

變重,發燒、咳嗽、氣喘……這是高山肺氣腫。她太要強,根本不把病放在眼裏,還一個勁地催著司機上

路。司機是個年輕娃娃,沒有主意,看到這地麵上沒個像樣的醫生,又急又作難。再加上嫂子一個勁地催

著,他便心一橫:上!反正嫂子的男人在山上,那是嫂子的靠山啊!

汽車像箭簇一樣在昆侖山中飛馳著。

嫂子的高山肺氣腫不斷加重,蒼白的臉上淌著豆粒大的汗珠。她先是仰躺在靠墊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呻吟著

,後來,索性倒在了坐墊上,腳蹬手撕,喊爹叫娘地掙紮起來……

司機幾次停車,又幾次啟動馬達趕路。茫茫山野,沒有一戶人家,何處求援?加速,快跑!早一點到煤礦

,大哥會救嫂子的,同誌們會有辦法的。

肺氣腫是常見的高山反應病,它常常會毫不客氣地要了人的命。這個,司機是很清楚的。可是,此刻他沒

有別的辦法,隻有趕路,趕路!

汽車的四個輪子仿佛離開了地麵,在飛。

駕駛室裏嫂子仍在哭叫,哭叫……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嫂子的叫喊聲漸漸變弱,最後平靜下來了

司機馬上明白要發生什麼事了,他刹住車,抱起嫂子,大聲叫著:“嫂子!嫂子!”她終於睜開了眼睛,

臉上是淡淡的笑容,嘴唇蠕動著,吐字不清地說著:

“給給……”

她伸著手,手心裏放著一張自己的兩寸半身照片,那上麵的嫂子年輕、漂亮,含著微笑。她繼續時斷時續

地說:

“把它送給弟兄們,讓,讓他們看…看…嫂…嫂子……”

她還有話,但沒說完,就永遠地閉上了那雙想見到丈夫以及弟兄們的眼睛。

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身下是海拔五千多米的唐古拉山。也就是說,她是站在世界屋脊上向她的親人和

故土告別的。

嫂子的遺體在工棚裏整整放了一個星期,包括司機在內的全體同誌輪流為她守靈。沒有哀樂,隻有哭聲,

那是可以把雪山震醒、把冰河搖化的哭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