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1997(一)
#2#野蔥——荒原與人之一
}pc}刊1991年第八期《解放軍文藝》
登上昆侖山,我總覺得天低了,人很高。
白雲馱著水霧在我腳下遊過。我站在湧起的雲浪上,抖動著揚帆遠航的魅力。
峻峭的山峰,像冶鑄的純銀高塔。剽悍的蒼鷹在峰巔盤旋。
昆侖山的“人”都是大寫的。大寫的“人”皆是極為普通的荒原人。
下了昆侖,我又有了新的發現:即使大寫的“人”,也顯得很低很小,那是因為世界屋脊太高太大。
在人世間最沒有生命的荒原上,生命卻放射著最壯麗的色彩。我指的是一位少校軍官,他是五道梁兵站的
站長。來去昆侖太匆忙再加上他極為普通,我竟沒有時間問及他的姓名。唯其這樣,在我離開他以後,他
那些好多好多的小事平常事,在我腦際縈繞不散。我決意寫這個無名者。
那個午後,太陽直直地射在霍霍西裏荒原上。我們被高山反應襲擊得頭昏腦脹,身上像抽了筋一樣難受,
他站在兵站門前的雪地上笑盈盈地迎候我們。不知為什麼我一看見他就想起了一句順口溜:
納赤台得了病,
五道梁送了命。
就是這麼個鬼地方,少校蹲了五年沒挪窩。五年間,站上的頭頭走馬燈般地變換著,教導員換了3個,副站
長換了5個,副教導員換了3個。“飛鴿”飛了,唯他成了“永久牌”,留在了五道梁。他不悔,不怨。別
人為他歎息時,他隻是輕輕淡淡地送來一句話:五道梁的事總得有人幹嘛!
瞧他這輕鬆樣兒,好像五道梁是內地的一塊風景區,吸引著許多人。
沒那麼回事。這個海拔4700米的地方,位於昆侖山和風火山之間的夾縫地帶,氣候異常惡劣,一年一場風
,從春刮到冬,那風大得唬人,電線杆子常常被攔腰折斷。有時風中夾裹著冰雹,砸得人頭青麵腫。冬天
冷得最叫勁的時候,氣溫為攝氏零下38度。還有一件事挺費琢磨,一入夏,幾乎每夜都落雪,白天雪停,
代之而起的是大風。就這樣沒完沒了地惡性循環著,把個“夾縫地帶”攪得周天渾濁。此地五米以下是永
凍層,修建房屋不能夯地基,所以兵站的建築物全部吊在空中——砌起磚柱把房基墊起來,人們戲稱為“
空中樓閣”。
凍土層下悄悄有一棵頑強的小草在拓寬著生命的空間。
在這樣一個地方建立這樣一個兵站實實在在是必要的,但是它的使用價值又實實在在是太低了。過往人員
一般都不在這兒過夜,留宿一夜準會被高山反應折騰得半死不活,許多人第二天連床都起不來了。所以,
開車的司機老遠看見地平線上冒出五道梁的影子,連油門都不抬,嗖一下就飛去了。
少校就是在留不住人的地方踏出了深沉的腳印,那些腳印很快就被歲月的流沙埋得無蹤無影了。
你看,世上的事就這麼不平衡:有的人在五道梁住一夜都覺得虧本;有的人在這裏結結實實地蹲了五年還
沒呆夠。
任?可人都在一個認為自己合適的沒有間隔、沒有泥濘、沒有絆子的空間裏生存著掙紮著。
五年間,少校得到了人們可以想象得到的他自己也完全能預料得到的報應:身體垮了。尤其是五道梁饋贈
於他的那個令人惱火的肩周炎,疼起來折磨得他喊爹叫娘的不能安然。他呢,總是改不掉的老毛病——“
好了傷疤忘了疼”,疼勁一過,又照舊忙他的事情,食堂裏、車場上、客房裏、山坡上,沒有他不去的地
方。
五道梁的山坡上有個不消失的人影。
總歸有抗不過去的時候,他住醫院了。自然還是肩周炎又犯了。站上的同誌把他送到格爾木22醫院後,對
他說:你就放心的治病吧,站上的工作有大家夥頂著,天塌不下來。他點點頭,蠟黃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
容。然而,同誌們一走他就變了卦。總覺得這潔白、寧靜的病房不屬於他,住在裏麵怎麼那樣別扭。病還
沒好實在他就溜回了五道梁。同誌們直抱怨他,你猜他是怎麼說的:“那真不是人呆的地方。還是咱們五
道梁美,寬天闊地的,多豁亮!”要知道,他的家就安在格爾木的軍營裏,妻子和孩子也拴不住他回五道
梁的心啊!
他是個債主,欠妻的情還少嗎?五年裏,他和妻子在一起生活的時間不足半年,這還是個往大處估摸的數
字。他們之間隔著一座高高的昆侖山呀!前年春節前,他忽然良心發現,在電話上和妻子說好,要回格爾
木過年,口氣好肯定:“年三十我回來,除夕夜咱們一起吃團圓飯。”三十下午妻子早早就把餃子餡拌好
了,麵也揉停當了,隻等他回來,可是,等到天黑,他沒回來;等到夜裏十點鍾,他還沒回來;十二點鍾
了,他仍然沒回來。妻子好不掃興,心頭隱隱湧上一股寂寞、孤獨之感,手裏拿著擀好的餃子皮,把圓圓
的太陽捏成月亮,又把月亮捏成星星,就是不見丈夫的影子。妻子不由得掉下了傷心淚……
除夕夜,有顆不完整的心在哭。
原來,他臨時動意要在站上和戰士們一起過除夕。山上太寂寞,戰士們離不開站長啊!
他的心不能掰破,要完整地留在五道梁。
他白天黑夜都在思考一個問題:怎樣改變五道梁的現狀?
什麼現狀?
“飯涼、菜涼、屋涼、水涼、心涼。”
這就是過往人員送給他們的雅號五大涼”。
任何問題的出現都有它的外在因素和主觀原因。五道梁為什麼落個“五大涼”,當然可以找出三條五條甚
至十條八條理所當然的原因來,諸如氣候、環境、水源、地質,等等。我們的少校在列舉了這些冠冕堂皇
的原因後,還可以拍著胸脯說一聲:“我能在這裏呆五年就已經夠意思了!”何況他還要呆下去呢?
不!少校如果這麼想、這麼做那就不是站在昆侖山上的少校了,也就不是值得我後來一直把他放在心上的
少校了。
他正是懷著改造五道梁的宏圖大略上山的,盡管幾年間自己的身體和精神被五道梁的窮山惡水折磨得精疲
力盡,但他發誓:我的心裏能走出這“夾縫”的,人嘛,兩隻手不是類人猿的前爪,怎能聽任大自然的擺
布!
隻是,這些年他所改造五道梁的進程太慢了,而且,有時他幾乎有被高山反應蹂躪得趴下去起不來的危險
。這使他非常著急。
那一年——他來到五道梁的第二個春天——上級派來一位工程師在山野修了一個好大的接納昆侖山、風火
山雪水的蓄水池,從而結束了五道梁的公民要到數百裏外拉冰化水的曆史,他好個激動,一連幾夜未睡安
穩。一個水池竟裝得了中國兩大名山的雪水,了不起啊!可這水池是普普通通的昆侖山人修的!
他的臉羞得熱熱的,紅紅的……
水池——希望之湖!
少校忽一下覺得自己站在了昆侖之巔,仿佛地球也變小了。正是在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感情升華了,
在五道梁有所作為的日子到了。是的,死守攤子算什麼好漢!讓高山病擊倒在五道梁不是英雄。要出擊,
要闖蕩。於是,他想到了“吃”,應該為過往人員做頓可口的飯菜。“五大涼”不是有“飯涼、菜涼”這
麼一說麼?大家這麼說也許並不冤枉他們五道梁人。“心涼”,這是人們對守攤子的人的最尖刻的批評。
冰天雪地裏隻要為大家敞開熱燙燙的胸膛,照樣可以燃起篝火,照樣可以有暖流!
少校還想到一句打油詩:“五道梁缺乏青菜,豆腐豆芽掛帥”,天天吃大肉還膩歪人呢,何況這個地方的
豆腐豆芽像枯老了的蘿卜葉一樣乏味。
他在沉思著……
剛好,站上有個山東大漢,整天張口閉口地叨叨“煎餅大蔥”,把大家的一顆顆饞極的心說得直泛酸水,
少校過去隻是聽聽而已,總覺山東的煎餅再好是不屬於昆侖山的。現在聽了他馬上有所省悟,便來了順坡
騎驢:你小子有本事,你就在咱站上做出山東的煎餅大蔥來,四千裏線上的人準保為你揚名。
不料,那大漢回敬了他一句:不是給我揚名,是給咱五道梁正名哩!
少校“惡狠狠”地擊了他一拳:好樣子!老弟,大哥給你磕頭。
事情就這麼簡單,站長下決心,大漢有信心,“煎餅大蔥”很快就炮製出來了。世間一切事情的成功似乎
都不像小說裏描寫的那麼複雜。生活不是演戲嘛。
當然,說簡單並不排除大漢付出了艱辛的勞動。他一次次試驗,一次次失敗,隻是拚死累倒他覺著舒服。
誰讓少校那麼痛快地“拳擊”他來?那是知心拳啊!人心,都是生命的子宮。信任,都是生命的產院。“
煎餅大蔥”就是這麼誕生的。
事情是分兩步走的。他們先在兵站的小灶上出台了這風味飯菜。小灶,隻限於團以上幹部就餐。看來,中
國版圖雖然遼闊,但是,在餐桌上把人分成若幹等別這一點任何角落都毫不例外,包括青藏線這樣一個幾
乎封閉的世界。這算不算一個悲劇?對那些背上壓著大山樣負重行進的青藏線人來說,對為這些負重者絞
盡腦汁謀福利的少校來說……
如果誰得到了本不該得到的東西,誰的心就會幹涸。兵站部副部長耿興華大校每次上線執勤都要在五道梁
兵站停留,吃飯。這天,當他意外地發現餐桌上擺了“煎餅大蔥”時,眼睛亮了,撲鼻的、熟悉的香氣滋
潤了這個沂蒙兒子的心,也開拓了他的思路,他對少校說:
“夥計,兵站不是全聚德烤鴨店,沒有必要搞這種獨門獨院的小分店:我希望你們把這風味飯推而廣之,
讓全體就餐人員都品嚐到它。知道嗎?這才叫本事!”
少校又攀上了比昆侖之巔還高一個台階的山巔。這是耿興華推了他一把,僅僅助了一臂之力,就讓他閱盡
昆侖春色。
在這高山缺氧地區,攀登沒人相助是不行的。
攀上去了,就不能退坡。少校感到了艱難。每天站上過往的連隊都是六、七個,有時是八個,最多的時候
達到十二個。千兒八百人吃“煎餅大蔥”行麼?這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要做熟一塊煎餅不知比內地難多少
!少校明白,唯其這樣難才能顯出這風味飯菜存在的價值。他一拍板,全站都保炊事班這個重點,人員增
加到七個,又雇了六個臨時工。
少校也成了編外“炊事員”,他常常紮著白圍裙出現在夥房,炒菜、擀餅、端盤,逮住什麼幹什麼。雖然
他這時候總是不佩帶肩章,可大家全都認識他。在青藏線上跑車的司機幾乎無人不認識他的。認識一個人
不在於他外部的什麼標誌,而應該是他內在的、卻讓人一看就知道一定是他的那種無形的誘惑。我想。
他本來就夠平常了,現在變成了“炊事員”就更平常更普通了。
從此,過往人員可以在五道梁兵站吃上“煎餅大蔥”了。這事放在內地,小拇指大點事,可在青藏線上就
成為新聞了,了不得。建線四十多年來,誰吃過這等饞人的東西?你聽,在納赤台就有人興奮地說:“走
,下午到五道梁吃煎餅去!”那喜形於色的樣兒,不亞於在北京街頭吆喝友人進全聚德烤鴨店。
我想,應該改改那句順口溜了:
納赤台做準備,
五道梁赴宴去。
那天,我在五道梁兵站就餐——這是我放棄了原先的安排特意在這裏多呆了,天,就是衝著“煎餅大蔥”
來的。吃飯時,我嚐出那蔥味有點異樣:苦苦的,卻很誘人。
少校笑笑,告訴我:“今日虧待你了,大蔥沒有從格爾木運來,隻有搞‘瓜菜代’了。”
我驚訝地問:“什麼,‘瓜菜代’?”
“野蔥。沒法子,總不能斷了頓嘛。我們便就地取材,出門挖些野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