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殘陽如血。
《將軍》發表在《荊州文學》2009年第四期、《小說月刊》2009年第9期,入選《2009年值得中學生珍藏的100篇傳奇故事》
大 師
小街在小城的東南角。小街雖小,名氣卻大。小街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梅竹街。正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街不在大,有仙亦名。小街之仙何在?東頭的一位會畫梅,人稱梅大師;西頭的一位會畫竹,人稱竹大師。小城人稱二位作“大師”也是很些年頭了。兩位大師賣畫為生,一個畫梅,一個畫竹,養家糊口,聊以度日。
有人要在廳堂掛幅“梅”圖,自然會去找東頭的梅大師。梅大師須發皆白,頗有仙風道骨。所畫之梅,如在冬日,來一場大雪,就要活了哩。比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林逋恐怕差無毫厘。有人要在書房來一幅“竹”圖,當然是找西頭的竹大師。竹大師青衣小帽,須發如銅絲,根根堅硬。所畫之竹,如在夏夜,來一陣清風,就會聽見竹林簫簫之聲了。比之“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西南北風”的鄭板橋,望其項背足矣。
偏偏,來了個異鄉客,說是家中兒子大喜之慶,既要竹,又要梅。他跑到東頭的梅大師那求畫“竹”,跑到西邊的竹大師那求畫“梅”。說好第二日取畫。第二天,異鄉客在東頭的梅大師那取了“竹”畫之後,來到西頭的竹大師處取“梅”畫。
我不會畫梅。竹大師說。
頓時,一個消息傳遍了小城:梅大師既會畫梅,亦會畫竹,乃真正的大師;竹大師隻會畫竹,何以稱大師?
過了一月,有人去求西頭的竹大師畫一竿竹子,卻見大門緊閉。
許是生意清冷,閉門而去了。有人猜道。
有好事者推開了竹大師的大門。屋內空蕩,早已離家而走。偏偏,廳堂之上掛兩幅圖,一幅“清竹圖”,一幅“寒梅圖”,落款處皆署名“梅山仙人”。看那幅“寒梅圖”,一枝梅花淩寒獨放,精神抖擻,雪般晶瑩,人居其室,似聞其香,幾浸肌骨。
人們叫來東頭梅大師。梅大師進門不語,足足看了兩個時辰,仍舊一言不發。之後,一聲不響地離開。
第二日,再有人去找梅大師畫“梅”,已人去樓空。鄰人說,梅大師連夜毀了許多畫梅之作,不想今日卻不見了人。
後來,小街又出了幾位畫師,但沒有一人敢畫竹畫梅的。倒是這梅竹街的名兒卻傳了下來。
《大師》發表在《當代小說》2007年第一期和《文藝生活 精品小小說》07年第2期、《太原日報》2007年1月15日,入選《中國微型小說年選2007》,後發表於《小小說大世界》2010年第2期、《格言》2011年第24期。
戲魂
鑼鼓喧天,場子裏開始熱鬧起來。嘴裏磕著葵花子的,手裏剛端起一杯龍井茶的,雙臂剛擁上姨太太的細腰肢的,象有人使了魔法一般,都一動不動了。又隻聽得鑼鼓聲戛然而止,一個脆生生、軟綿綿的聲音就從那大紅的幕布後麵傳了出來:
“獨坐皇宮有數年,
聖駕寵愛我占先。
宮中冷落多寂寞,
辜負嫦娥獨自眠。”
老少爺們都是知道的,這是大名角梅雲青出場了。今天出演的是一出老戲《貴妃醉酒》,更是梅大師的拿手好戲。大家夥是百聽不厭,戲樓裏斟茶的小李子少說也聽了二百多回了,居然會唱了。好有幾次,小李子也吹起牛來:“幾時,我也來象梅大師樣上台,比他差不了多少。”老少爺們就笑他,還有人拿茶杯想要來砸他。在老少爺們心中,梅大師是沒有誰能相比的。
“停——”一個粗粗的聲音驟然響起。不知什麼時候,幾個腰裏別著硬殼子的大蓋帽闖了進來。為頭的臉黑黑的,聲音就是從他口裏發出來的。幾百雙目光一齊射向黑臉軍官。就有認得他的人小聲叫道:“劉副官,這是怎麼了,戲也不讓看了?這還是個世道沒?”
“誰不讓你們看了?啊?就隻你們看梅大師的戲,我們大帥就不能看梅大師了?”劉副官聲音還是那麼大。大家知道,大帥就是張作虎,這方圓幾百裏的土皇帝。
“馬上就走,不要演了。”劉副官又說。但是戲還在開演。梅雲青自個兒地唱著。
“張作虎是隻老虎,他不抗日,他不配看戲。”一個細細的聲音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了出來。但馬上就有兵士揪出了個瘦瘦的身影,是小李子。劉副官揚起手中的槍,向上“叭”地開了一槍,就不再有人說話了。他又了把拎過小李子:“好個小家夥,你陪著梅大師一塊去,專門給張大帥去斟茶,看你還敢不敢亂放屁。”就有兵士架走了小李子,台上的戲這才停了下來。有兵士去抬梅雲青的家什,還未卸妝的梅雲青隻用雙眼看了一看,沒有說一句話。然後,又一聲不吭地上車,一同開進了張家大帥府。
“這個梅雲青啊,這下子一聲不吭地去給張老虎唱戲,對不住他師傅譚鑫倫對他的教誨啊……”一個捋著長須的老人歎著氣說。 “這個張老虎,日本人打到了家門口他也不出兵,這下好,前幾天咱中華又丟了一個省了。”就又有人在一旁不停地歎息著流淚說。
兵士們馬不停蹄地搭起了戲台,大帥府裏張燈結彩,象大帥張作虎又迎娶了一房姨太太一樣地熱鬧。因為,大師梅雲青的戲就要在這裏開演了。
一折《貴妃醉酒》,貴妃象沒醉一樣,清醒得很。
一折《空城計》,梅大師倒忘了唱詞。
張大帥也是聽過戲的,聽了幾天,就有些惱了:“你是不是梅雲青喲,這樣的水平?”梅雲青一點不惱,慢慢騰騰走上前,說:“大帥真想聽戲?”
張作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我將你請來,不是讓你唱戲,還想讓你去打仗啊?”
“那我就給你來一出戲!”梅雲青說。
鼓樂聲立刻響起。梅雲青立馬換妝。一會,從幕布後邊走出一老生,一開口,字正腔圓:
“……隻走得衣冠不齊整,
隻走得兩足疼痛難以步行。
咬緊了牙關往前進,
搬不來秦兵我不回程……”
在一旁斟茶的小李子知道這是一出《哭秦廷》的戲。伍子胥滅楚後,楚大夫申包胥想起當年與伍子胥說過的“子覆楚,我必興楚”的約言,徒步跑到秦國借兵。秦哀公遲疑不肯出兵,申包胥在秦廷痛哭,一連七日七夜,感動了秦哀公,借兵收複了楚國。張大帥也一動不動了,他這才領略到了梅雲青唱功的深厚,真是不負盛名啊。
梅雲青繼續在唱,猛然,他以額角觸地,鮮血直流。小李子知道這是戲中的申包胥在向秦哀公請求出兵。但是,梅大師怎麼真的額角觸地,鮮血直流了?就有大夫來為梅雲青包紮,梅雲青擺了擺手,繼續唱下去,一直唱完。
第二天,張大帥聽戲。還是《哭秦廷》。
第三天,張大帥又說:“還聽《哭秦廷》。”
第四天,張大帥看到梅大師還流著血的額頭,眼眶裏流出了淚,大顆大顆的。張大帥將梅大師和小李子一道送回了戲樓。
就在第五天,有一支部隊偷襲了日軍的大本營,殺死鬼子八百多人。小李子在戲樓裏大聲地叫嚷:“是張大帥出兵的,是張大帥出兵了……”
但緊接著,陰雲籠上人們的心,張大帥中了日本人的埋伏,在火車上被日本兵給炸死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梅雲青正在唱《造白袍》,他立即讓人將戲台布置得全是白色,象靈堂一樣。小李子知道,這是在給張大帥祭奠。
幾天後,日軍占領了這座城,人們紛紛逃難。梅雲青沒有走。小李子也沒有走。日軍扛著槍進到戲樓裏的時候,梅雲青正一絲不苟地在為自己化妝。他,還有小李子,一塊被帶到了日軍司令部。略微懂得中華文化的日軍司令山本太郎看著麵前的梅雲青,哈哈大笑:“喲喜——這就是鼎鼎大名的梅大師,你的,為我唱戲!”梅雲青扭過頭,不想理他。山本知道對付這樣的名人是來不得硬的,他笑嘻嘻地走上前:“大師,你的,為我唱戲,大大地有賞!”梅雲青又將頭轉過一邊。山本沒有辦法,一把揪過小李子:“你的,讓他為皇軍唱戲,不能的話,你們死了死了的……”說著,就有日本士兵想要用刺刀劃小李子的臉。
“慢,我可以答應為你唱戲,”是梅雲青的聲音,“但,因為我有傷,你的戲台不能搭得過高,我的聲音不大,你們觀眾席不要離戲台太遠。”山本太郎高興得了不得,讓士兵們連夜搭好的戲台。
梅雲青在日軍司令部開唱了。這個消息不脛而走。有人在報紙上公開發表言論:“所謂大師,有辱聲名;為日軍唱戲,做了漢奸。”
梅雲青唱《空城計》,唱得山本太郎連連鼓掌。
又來一出《秦香蓮》,也惹得山本淚水漣漣。
又唱《借東風》,鬧得山本上去為梅雲青敬了一杯酒。
小李子看不下去了,他覺得這個梅雲青似乎真的成了漢奸了。但管不了人家他管得了自己,他想著要逃出去。晚上,正準備逃走的小李子被梅雲青一把拉住了:“想走?是不是?我在前廳纏住山本,你往後麵院子裏最東邊翻院牆走吧,那兒最安全。明天,我還有最後一出戲。”果然,院子最東邊有棵大樹,小李子猴子一樣爬上樹,哧地一下就溜出了院子。
小李子慶幸自己逃脫了虎口,找了一個隱蔽處,好好地睡上了一覺。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下午了。人們正在四散逃竄,比前些天更亂了。他攔住了一個人,問了問:“怎麼回事啊,是不是又有什麼大事?”
“這麼大的事你還不知道啊?”那人大聲地對他說,“知道不,小日本的司令山本今天被殺了,日本人怕是要來一次大清洗,趕快逃命吧。”